第十三幕 鐵軌龍影

電動扶梯緩緩下行,頭頂的日光燈管一閃一滅。扶梯旁的框架廣告只剩下空白。滿地都是報紙碎屑,好像好幾年沒人打掃似的。隨着扶梯的下行,外面的人聲越來越遠,最終和陽光一起被徹底隔斷。卡塞爾學院那對男孩女孩邊走邊聊,聲音越來越遠。

趙孟華衝下電動扶梯,已經看不到兩個人的背影了。他不太坐地鐵,所以擡頭看了一眼路標,他隱約覺得路標有什麼不對,但沒放在心上,跟着前面的腳步聲小跑起來。地下通道區區折折的,那兩個人的腳步聲就在前面不遠處,但是趙孟華沒有看到他們的背影。越往裡走,地上的碎報紙就越多,就像是一輛載滿廢報紙的車剛從這裡經過。

“見鬼,沒帶零錢。”趙孟華一摸口袋,居然找不出兩枚硬幣去買地鐵票。他很少坐地鐵,當然也沒有交通卡,出門又總是取幾張一百塊的大鈔。

地面微震起來,應該是下一班地鐵即將進站。趙孟華沒時間想了,從閘機上面翻了過去。他在仕蘭中學時是校田徑隊的,這對他太簡單了。他跑到月臺上,一輛地鐵剛剛停穩,隨着刺耳的“咔咔”聲,鏽蝕的軸承轉動着,所有的門一起打開。

趙孟華猛的站住了。

地鐵列車就在他的面前,門已經打開,他要追的人應該就在這輛車裡,但是他邁不動步子了。這輛地鐵列車黑着燈,他看不清黑暗裡到底是坐滿了人還是空無一人,但是他忽然發現整個月臺上只有他一個人。

見鬼,不知什麼時候那對男孩女孩聊天的生性消失了,地鐵裡三三兩兩的人影也都消失了。好像剛纔的一切都是錯覺。這個地鐵站裡,自始至終就只有他一個人。難道是輕度地震之後,地鐵暫停運營了自己沒有發現?可是這地鐵站也不對,趙孟華慢慢的仰起頭,頭頂的日光燈管一閃一滅,四周俄式的粗大立柱撐起極高的頂部,地面是磨得極其光滑的水磨石,樓梯兩側是刷了綠漆的鐵欄杆,而那輛地鐵列車的外殼已經破舊不堪,用紅色油漆刷着“1號線”

趙孟華忽然明白出了什麼問題,中關村地鐵站原本應該是全新的4號線,是引進技術的新地鐵,但是他所見的一切都是北京最老的地鐵線“1號線”的摸樣。趙孟華很小的時候,來北京旅行時第一次坐地鐵1號線,那時候他就不喜歡1號線,因爲他又破又舊,建築是老舊的俄式風格,宏大而空曠,月臺上總好像流淌着冷風,日光燈管的照明總是讓人臉色慘白。地鐵列車是長春製造的,所有細節都透着一個世紀之前的粗獷,跑起來轟隆隆作響。

穿越了?或者剛纔瞬間失憶了?趙孟華捂着自己的頭,慢慢地蹲下,腦海裡一片空白。他記憶中的一切都是連貫的,除了走進地鐵站的瞬間那個不好的預感。

他想到了那些空白的廣告位,滿地的碎報紙,還有油漆剝落的路標牌,確實,異常是從那之後開始的,一切現代的痕跡都逐步被抹掉,他是2010年的4號線地鐵站進入了上世紀70年代的一號線地鐵站,一切都是平滑過渡,時間在漫長的走道里被緩緩地拉了回去。

地鐵列車仍舊等在那裡,洞開的車門好像等着他唯一的乘客。趙孟華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回跑,他擔心那列車裡忽然閃出什麼危險的東西把他抓進去,他本能地覺得絕不能上那輛車。列車只是再次發出“咔咔”的澀響,好像駕駛員明白這個乘客不願意上車,車門關閉,這輛黑着燈的列車鐵龍般衝入幽深的隧道。

趙孟華翻過檢票的閘機,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狂笨,地鐵站裡空蕩蕩的看不到人影。趙孟華已經不記得進來的路是怎麼走的了,他只能四面找路標牌,此刻他才發現往日那擁擠得不堪忍受的地鐵站居然如此龐大,就像是個巨大的迷宮。趙孟華呆呆地看着那些路標牌,每個路標牌都指向他剛纔去過的那個月臺,上面清晰地標着“通往地鐵”,而無論他走其他什麼路線,看到的都是路標牌的背面,上面用紅漆刷着巨大的叉,旁邊寫着“禁止通行”。

他想要離開這裡,無論怎麼走都是逆行,這裡正確的道路只有一條,就是回到剛纔的月臺。他喘不過氣來,通往月臺的入口,好像正滾滾地往地鐵站裡傾注某種冰冷的氣息,就像是鑿開古墓的瞬間往往會噴射出的青色氣流。那是積蓄了多年的、腐朽死亡的氣味。

他逆着所有路牌的指向狂奔,一路帶起無數的碎報紙,卷着濃厚的灰塵跟在他身後飛舞。他向着前方,因此他沒能看見隨着他的奔跑,背後白色的牆壁漸漸剝落髮黃,吊頂的鋁合金板變成了上世紀的石灰頂棚,隱藏在凹槽裡的led光源被慘白的日光燈管替換,電動扶梯在他跑過之後變成了堅硬冰冷的大理石臺階。那種青色的霧氣正在洗去這裡一切的現代氣息,月臺的時間是19世紀70年代,此刻它的時間正在“感染”整個地鐵站。

“禁止通行。”

“禁止通行。”

“禁止通行。”

無窮無盡的路標牌在趙孟華眼前閃過,重複的紅叉,重複的“禁止通行”,就像是開車走錯了路,gps的女聲單調地提示說,“你在錯誤的道路上,前方請調頭……請調頭……請調頭……”

可是鬼才會這時候調頭,這時候調頭怕是會死的吧?可見鬼的是,這個地鐵站怎麼忽然變得那麼大,通道就像是蛛網般繁密,每一次轉彎都是新的、長長的過道……

前方終於有光亮了,一塊白底紅漆的路標牌寫着“由此前進”。狂喜涌上趙孟華的心頭,這是他在整個地鐵站裡找到的唯一一塊不一樣的路標牌。他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出口,他發力躍上了四五級臺階,站在那塊指向光明的路標牌下……

他忽然顫抖起來,覺得自己的血里正在凝出冰渣。

一個安靜的、彷彿被灰塵和時光封印了幾十年的地鐵月臺在前方等待着他,滿地的碎報紙,牆上是古老的“五講四美三熱愛”瓷磚貼畫,老化日光燈閃動着發出“砰砰”的聲音。

怎麼可能?他分明一路都在往上跑!每一步都在上臺階!而他又回到了剛纔那個地鐵月臺,隧道里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好像是下一班地鐵就要進站……又好像是什麼人嘲笑他。趙孟華明白了,這裡是……1號線,這裡確實是1號線。因爲最早的1號線沒有換乘,它的車站結構是個完美的回字形,只有四條支路通往外面,如果支路都消失了,無論你怎麼跑,還是會回到中央的月臺。

他像是被抽了魂魄似的跌坐在樓梯旁邊,呆了很久很久,漫無目的地抓起一把碎報紙。頭條標題是“獨家消息:劉德華鍋爐房自殺”。

趙孟華聽過北京的同學說過這個地鐵傳統,在地鐵改造之前,叫賣地鐵小報的人永遠都在高喊“劉德華自殺”的獨家消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劉德華先生曾在洗手間、鍋爐房、太平間或者冰箱裡以各種詭異的方式自殺過,但是好像他自帶復活卷軸並且原地滿血,幾天後又會以新的方式自殺。對於地鐵的老乘客和報紙小販來說,這是一個彼此間默認的冷笑話,小販們向同一批乘客一再地賣這則頭條,乘客們也一直買來打發路上的時間……劉德華也被打造成了一個以自殺爲行爲藝術的潮流人士。

趙孟華心思一動,把那些碎報紙一條一條地拼湊起來,最後他得到一份差不多完整的報紙,出版時間是“1992年1月30日”。

見鬼!18年前!

路明非覺得眼前一片明亮,身上暖暖的,應該是和煦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渾身都是濃重的酒味,赤身裸體只搭了條被單。宿醉之後腦袋重得像塊石頭,不過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還是讓人心情舒暢,他把眼睛眯開一條縫,“師兄,幾點了?你又沒把窗簾拉上吧?”

“看這麼大太陽,大概是中午了?不如起來吃午飯!”上鋪的芬格爾嘟嘟噥噥地。木質雙層牀發出“吱呀吱呀”的搖晃聲,好像是芬格爾起牀了,正想爬下來。

“喔喔喔喔喔喔喔!”芬格爾忽然尖叫起來。“鬼叫什麼呢?你以爲你是公雞啊?就算你是公雞現在也不是早晨了。”路明非雙手一撐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喔喔喔喔喔喔喔!”

“叫起來跟母雞似的,還說我……”芬格爾在上鋪喃喃地說,懶腰伸到一半就僵在那裡的路明非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如下可能擺在他們面前:大量的紅酒可以讓人穿越,他們一瞬間從卡塞爾學院本部穿越到了圓明園廢墟;他們醉得太久了,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經毀滅了;昨晚學院本部地震了,而他們醉得跟死狗一樣居然沒有醒來。

總之現在他們的雙層牀插在一堆廢墟里,還有一條牀腿斷了,一塊碎裂的混凝土取代了它的位置,居然恰好保持住了這張牀的平衡,因此他們都睡得很安逸。

一面紅十字的大旗插在廢墟中央,旁邊紮起了幾十頂白色帳篷,陣容龐大且秩序嚴謹的醫生護士們正在帳篷裡給受傷的學生們測量血壓或檢查是否有腦震盪,偶爾有血壓計爆裂的意外狀況發生,因爲某些混血種的血壓遠遠高於正常人,他們的血管簡直如同鋼鐵鑄造。學生食堂的廚師們在廢墟邊把餐車排列起來,開始供應早餐,慕尼黑烤白腸和從烤麪包的香味隨風飄來。學生們在災難中保持了相當的平靜,有的人在醫療點排隊,有的人在早餐供應點排隊,他們的大牀被夾在兩條整飭的隊伍之間。

“早上好。”有人禮貌地打招呼,上屆新生聯誼會主席奇蘭揮手。

“早上好。”獅心會副會長,大學四年級的法裔師兄蘭斯洛特也揮手。

“喔!你們醒啦?我們都以爲你們會睡到中午!”夏彌端着一杯牛奶麥片高興地說。

“就喝這種餐酒?不覺得澀麼?”愷撒·加圖索拿起牀頭的酒瓶看了一眼,充滿不屑。

“在這種災難面前都能睡得這麼死……我真的想邀請你們參加一些心理方面的測試,付費的。”心理教員富山雅史也在排隊,嘖嘖讚歎。

路明非和芬格爾只能把牀單裹在身上,面無表情地揮手,以表達“我很好”、“不必擔心我們”、“請快滾”等諸多複雜心情。

怎麼回事?好好地兩兄弟喝了頓酒,談了談人生說了說理想,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是爬上牀睡覺的時候沒力氣把睡衣換上,就要搞到全校來圍觀的地步麼?

“昨天晚上發生了意外,事故原因還沒有查明。但你可以認爲是一場地震,至少學院是這麼對外公佈的。”楚子航在兩人的面前投下了修長的黑影,“只有幾個人受傷,沒有死亡,其他人是因爲感覺到了微震,迅速驚醒跳窗逃生,你們是因爲運氣很好。”

路明非和芬格爾都撓頭,露出“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的表情。

楚子航轉身離開。

“喂喂……”路明非和芬格爾不約而同地喊。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楚子航扭頭。

“能……幫我弄件衣服來麼?”路明非訥訥地說。

“能……幫我打一份橙汁和烤白腸麼?”芬格爾不好意思地說,“我沒穿衣服,不好下牀……”

沉默了幾秒鐘之後路明非抓起牀頭的酒瓶扔到上鋪去了,“餵你!能有點尊嚴麼?”

“在你飢餓的時候就沒有尊嚴可講!偉大的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說的!”芬格爾義正詞嚴。

楚子航默默地看這師兄弟兩個吵了一會兒,轉頭走向英靈殿的方向。巨大的雄雞雕像砸下來,把學院的“奠基之井”的井口摧毀了,以井口爲中心,爆炸在地面上行程直徑幾十米的星形黑跡。黃色的隔離帶把井口徹底圍繞起來,一羣穿着白色實驗服的人圍繞着井口,架起了各種奇形怪狀的設備,有些像是高音喇叭,有些像是射電天線,有些則是綿密的金屬網,還有些沉重古老的青銅器皿按照某種規則被安放在井口的不同方向,最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有一個人正在井口宰殺活雞往井裡扔……

世界上能以這樣科學實驗的嚴謹態度行這種怪力亂神之事的團隊,楚子航只知道一個,“卡塞爾學院裝備部”。

而連裝備部這樣隱藏的秘密機關都全馬力開動,誰都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場地震。井口旁扣着兩跟金屬繩索,繩索向着井底延伸,顯然有人已經下去了。

2、迷霧重重

冰窖最深層,湮沒之井。

“作何感想?”昂熱點燃一支雪茄,漫步在滿地零落的藏品中。

這堆從全世界各地蒐集來的神神鬼鬼的東西好像正在開一場狂歡party,鍊金八音盒還在興沖沖的演奏,一個波斯風格的銅盒子裡正間歇地噴吐熊熊烈焰,一個表面鍍銀的骷髏頭骨正衝着昂熱張嘴大笑,保存完好的牙齒“咔咔”地扣合着。

昂熱心情敗壞到了極點,伸腳把它踢飛到空中,這一腳顯然有十幾年的苦功,當年他在劍橋曾經是足球隊的主力後衛之一。而副校長則驚叫一聲,魚躍而出,以這老傢伙已經長出肚腩的身體,居然做出了橄欖球運動員撲球的高難度動作,凌空把那個大笑的骷髏接住。

“不要拿藏品撒氣,”副校長精心地用衣袖擦拭那個骷髏,從它的下頜處取出兩枚精巧的青銅齒輪,“活靈這種東西根本沒有嘲笑人的智慧,況且這個連活靈都不是,它會笑只靠這兩個鍊金齒輪。學院把它弄回來花費了70萬美元的預算,一個古埃及法老把它放在自己的墓穴入口用來驚嚇盜墓者的。僅此一件,再沒有同類藏品了。”

他們腳下的金屬地面上,原本流動不息的青色液體已經乾涸,那個巨大的鍊金領域就像是耗盡了電解質的電池,不再運作,也就沒什麼能夠鎮住這些珍貴藏品了。

這裡彷彿經歷過一場劇烈的爆炸,被鍊金領域圍繞的中央祭壇上一片漆黑,爆炸應該在那裡發生,輻射到整個湮沒之井。四面八方乃至於極高的頂部,很多地方都可見燃燒後的黑色痕跡,這片空間的頂部高度達到驚人的80米,它原本就是一個花崗岩石脈中天然的裂隙。

“感想不能啊。”副校長蹲在乾涸的水池邊撓頭,“這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以汞溶液爲驅動力的鍊金領域,我在這裡面至少注入了1200噸汞溶液,但是好像有什麼劇烈的高溫把他們全部蒸發掉了。但如果那樣這裡應該滿是汞蒸汽,可你竟然還能健康地抽雪茄,說明汞蒸汽還沒有濃郁到要你的命。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昂熱一愣,“我以爲我們這個就是第一大了。”

“第一大的那個還沒有挖出來,是中國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陵墓,歷史上記載他在自己的墓室裡雕刻了整個中國的地脈,並且以水銀代表水,在其中不停的流動,甚至會下水銀的雨,這是中國古代鍊金術中‘周流循環’的意思。很多歷史學家都覺得這是誇大,但是對於我們研究鍊金術的人來說那就是個鍊金領域,水銀是它的驅動力,聽起來比這個還要精巧一些,規模應該也更大。”副校長說,“這麼強大的鍊金領域,難怪他的陵墓沒有被反對他**的人挖處理。如果可能我倒是想去挖挖。”

“我記得你說過只憑少數入侵者是無法毀掉這個領域的。雖然不如秦始皇陵那個強大,但是顯然也足夠抵擋一支軍隊什麼的,確實它也完美地運轉了幾十年,誰能毀掉它?”昂熱皺着眉。金屬地面上自動伸出一截,連接了外圈的圖騰地面和中央祭壇,他們走過了乾涸的水池。“你記得這個鍊金領域是個什麼言靈釋放的,對吧。”副校長說。“當然記得,是‘戒律’”“‘戒律’是言靈中類似‘法條’的一種,約束一切具有龍族血統的個體,無論是混血種還是純血種,他們使用言靈的能力被壓至。我們也是靠着這個領域來限制學生在校園裡動用言靈。但是,如果普通人類進入這個領域,他是不會被領域限制的,‘戒律’對他們沒有作用。”“入侵者是普通人?”昂熱一愣。

“這是可能之一。第二點我得告訴你,這個鍊金領域其實是我自己言靈的放大版,我在它的驅動力中融入了自己的血液,對龍族來說致命的、很危險的汞溶液在特殊的調配下反而會養護我的血液,使其不幹涸,並且保持旺盛的活力。那麼,如果是一個混血種能夠無視‘戒律’,他的血統級別必須超過我。”

昂熱沉默了很久,“我大概知道你的血統,超過你的……難道是龍王?”

“總之你現在明白了,能侵入這裡的,要麼是廢柴,要麼是龍王或者接近龍王級別的人。”副校長頓了頓,“還不止一個。”

“你怎麼知道的?”昂熱直視副校長的眼睛。

副校長聳聳肩,從前面的龍王骨骸上,也就是那位死去的年輕龍王的頭頂摘下了一張黃色的便籤致,遞給昂熱,“有人留條子給我們說的咯。”

不可思議的是,在遭受如此強大的入侵者後,本該全世界都覬覦的極品珍藏、龍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依然平靜地放置在中央祭壇上。這具呈現十字狀的骨骸充滿殉教者的神聖意味,神秘而端莊……卻被人在腦門中央貼了一張黃色的便籤紙。昂熱因爲角度的原因,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它。

昂熱接過那張小紙,有人在上面以懶散潦草的字體寫着,“建議貴校加強安保力量,下一次再有人潛進來偷它,我可未必恰好在場呦。”

意大利,羅馬。

弗羅斯特·加圖索按動座機上的紅色按鍵,自動撥號音後,話筒裡傳來快樂的男聲,“嗨,弟弟!出什麼事情了?我可好久都沒聽到你的聲音了。“隨之而來的是女人的嬌笑聲和震耳的拉丁音樂。

“不,我們昨天還通過電話,當時你正在和本季當紅的一個超模洗泡泡浴,說了兩分鐘你就掛斷了。”弗羅斯特面無表情的糾正。

“啊嘞?我和超模洗泡泡浴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古板如弟弟你居然知道什麼女人正當紅!”可以想象對面的男人神采熠熠,“弟弟你好像開竅了!”

“作爲這一代加圖索家的當家主,”弗羅斯特喊了口氣,“如果你不願意在家族的事業上多花一點時間,也許你至少應該花一點心理教育一下你親愛的兒子凱撒。你和時尚雜誌封面上的那些女郎可生不下來如他那樣血統優秀的後代。”

“你對我親愛的兒子凱撒有什麼不滿意麼?他不是一直都很優秀?”啊哈,前年生日的時候我還送他一臺布加迪威龍獎勵他,你怎麼能說我不關心他?”男人送是這樣快活。

弗羅斯特默默的捂臉,懶的再跟這個討論下去,他打開了一張很長的單子,“從昨天到今天你必須要聽的事情一共有如下48項……”

“講重點!我在鋼管舞俱樂部的酒會上,我這裡太吵了!”男人大聲說。

弗羅斯特沉默了幾秒鐘,兩件事,第一,有人入侵了“冰窖”,學院方面目前還沒有對校董會報告,我讓帕西去查這件事,但目前還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誰敢搶在我們前面?最想侵入冰窖的難道不是你麼弟弟?”男人有些驚訝。

“你能否不要把我說的好像一個心懷不軌的強盜?”弗羅斯特皺眉,“是的,我安排了帕西嘗試進入冰窖,但是還沒有開始行動就被人搶先,最重要的是,我們不知道對方是誰。你理解現在我們的處境了麼?”

“漢高咯,他也對龍骨有興趣。”

“如果漢高已經有能力入侵冰窖而我們還沒有,那更糟糕。”

“好吧,這件事我們還是等等看帕西能給我們什麼結果……我要一杯加冰的馬天尼,加冰,搖一搖,不要攪拌……弟弟你接着說第二件。”

弗羅斯特只能強行壓住自己的惱火,“執行部在中國丟了兩個人,這件事學院對校董會報告了。”

“丟了?怎麼解釋?那些都是執行部的精銳對嗎?他們不會輕易走丟。”男人很訝異。

誰說走丟了!哥哥!注意聽我的話!”弗羅斯特終於忍不住發怒了,“這是執行部中我們能夠控制的人力,我們派出他們在全世界各地活動,以蒐集龍王復甦的消息,他們全都是精選過的優秀專員,這兩個中還有一個的言靈是‘血繫結羅’,她能敏銳的覺察巨大人羣中的微弱血統反應,如果有純血龍族,她會優先發現。”

“那又怎麼樣?”

“他們突然失去了和我們的聯繫,他們的臼齒裡還藏有定位芯片,目前顯示芯片的位置仍在中國北京,但是信號斷續。我們猜測他們遭遇了純血龍族,甚至可能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龍王。”

“你在開玩笑吧?龍王那樣巨大的東西不是應該呆在很少人去的偏僻地方嗎?他能藏身在北京那種大城市裡?要知道龍王雖然可以以人類形態出現,但是沒有巨大化的龍類身體,他們就無法發揮全部的力量。這對他們是很冒險的事,他們可能在人類狀態下被殺,但是龍類形態下他們幾乎是無敵的。”

“我很高興聽到哥哥你還有點邏輯分析能力,不過我們最近在北京監控到連續的小規模地動,完全不符合地震預測。”

“地動?”

“大地與山之王,他的甦醒必然伴隨着地變,‘岩石的浪濤昭示着他甦醒前的伸展,他完全伸展的那一日,山陵化作深淵。’”弗羅斯特朗誦了這段典籍中的文字。

“我們家族在北京是否還有點地產投資?要不要趕快拋售?”

“你又失去邏輯感了!”弗羅斯特緊縮着眉頭,“如果這一切是真的,當務之急是向北京派出優秀的執行人員!”

“執行什麼?”

“屠龍!”

3.死亡隧道

趙孟華把紅色在漆黑的隧道里,原本打死他他都不會走進這條不知道通往哪裡的地鐵,但他在月臺上呆到最後,崩潰了。因爲在沒有新的地鐵到達。雖然他一次又一次的聽見列車碾過鐵軌的聲音,但那聲音隨機又遠去了。

這在正常情況下是完全不可能的地鐵隧道是一條線,列車是沿着這條線像一個方向移動的點,趙孟華所在的月臺是一個固定的點,只要列車接近,它就必然經過月臺這一點。總不能說列車開到月臺之前停下,然後到這開走了,而且碾壓鐵軌的聲音也是連續的。分明就是一輛列車來了又走了,但是趙孟華看不到。

趙孟華無比懷緬那輛對他打開車門的地鐵列車,如果現在他再來,趙孟華肯定一頭衝進去,管他裡面有人沒人有燈沒燈。

探頭在空空的鐵軌兩邊看了很久,趙孟華終於決定走進這條隧道。他還抱着一線希望,也許通向外面的真正出口就是這條看起來最危險的隧道。

他摸索着牆壁往前走,鐵軌分明在震動,好像又有已列列車經過,但是卻沒有經過趙孟華身邊就遠去了。開始的一小截隧道頂上還有日光燈,後面則只是一團漆黑,趙孟華是靠着他鑰匙鏈上的一個小手電筒照亮。不大的光斑照在隧道壁上,是一層層紅磚砌成的,磚塊間嘩嘩的流水,大概是哪裡的地下水,腳下的碎石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音,此外連個耗子的叫聲都沒有,真個空間裡面只有他一個東西活着的感覺真是糟糕透頂。

隧道好像漸漸寬闊起來了,趙孟華嗅到一股不一樣的氣息。他把袖珍手電的光打向頭頂,弧頂的頂部卻是搞起來了,材質也變了,泛着古銅色。這種顏色古老而美麗,材質表面還帶着錯綜複雜的的天然問路,這個發現暫時驅散了趙孟華的驚恐,他呆呆地仰頭看着,感覺自己已經到達了什麼古老的聖堂。

忽然有一個影子從電筒的光圈中閃過,隱約空氣裡好像有破風的聲音。趙孟華用電筒一掃,什麼也沒用發現。他懷疑自己看錯了,連老鼠都沒有的地方會有蝙蝠麼。

但是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沒用看錯,因爲無數細微的聲音包圍了他,讓他想到蝙蝠洞的深夜裡千百萬蝙蝠在竊竊私語,四面八方無處不是。趙孟華在隧道牆壁上再次把手電筒打向空中,頂上一隻蝙蝠都沒有,只是有細流在那些紋路間流淌,又是一滴滴地墜落,打在鐵軌上濺開。

忽然,一塊碎石被從頂上衝刷下來,它跟着一滴水一起下墜……忽然撲向趙孟華的臉!它在電筒的光柱裡崩散,變成了一隻蝙蝠樣的東西!

趙孟華尖叫着趴下,閃了過去。但整個頂部都開始崩潰了,隨着水流越來越大,那些來自古老時代、沉澱了幾百萬年的東西甦醒了,岩石上一道修長的弧線慢慢地伸了出來,那是一根細長的骨骼化石,呈現完美的古銅色,跟着它展開的是扇面般的一排細骨……就這樣一隻古代生物的半邊膜翼張開了,它在努力地揮舞膜翼,埋在岩石深處的另外半邊膜翼也抽了出來。它飛起來了,像是蝙蝠的枯骨,利爪上長着人一樣的手,指甲銳利如剃鬚刀的薄刃。

如果愷撒看見這個動物會立刻叫出它的名字,“鐮鼬”,傳說中風的妖怪,真的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但是趙孟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越來越多的鐮鼬從岩石裡飛出,整個隧道變成了鐮鼬的樂園,它們已經沒有膜的骨翼緩緩地扇動,像是成千上萬個小小的死神。趙孟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隧道壁,就在他閃開的瞬間,幾隻鐮鼬從他身後那塊石壁掙扎出來,發出類似歡呼的聲音。趙孟華這才明白他剛纔欣賞的那些美麗的、古生物化石般的岩石是什麼那全部是骨骼組成的,細小的指骨、修長的翼骨、成排的肋骨、突出的胸骨就好像歷史上無數東西的遺骨沉澱在這個岩層中,經過數百萬年後一層層被壓平,時間把它們變成高貴的古銅色,最後被人類切割磨光呈現的美麗花紋其實是數百萬年前無數的死亡交織而成。

不它們還沒死,它們只是以枯骨的形態沉睡。它們活過來了!

頂部終於塌陷了,一具巨大的骨骼從塌陷處墜落,在空中翻滾着發出刺耳的嘶叫,無數小的鐮鼬飛到它下面奮力地托起了它,好像扛着王的靈柩。

那具巨大的骨骼終於張開了雙翼,找到了自己的平衡,它輕飄飄地浮起,戴着白銀面具的頭骨深處亮起金色的瞳光。以它爲首,枯骨們圍繞着趙孟華迴旋飛翔,一邊飛翔一邊發出獵食前興奮的尖叫。它們歡快得就像是找到腐肉的鴉羣,這是盛宴即將開始前的隆重儀式,而趙孟華,在它們眼中就是那具腐爛的動物屍骨。趙孟華控制不住地尖叫起來,淚水開閘般流淌。鐮鼬的皇帝忽然振動骨翼,輕盈地飛撲到趙孟華的身上,修長的骨翼把他整個環抱起來,結成一個骨骼的牢籠,精巧的後爪倒翻上來,爪間的利齒輕柔地在趙孟華的雙眼上掠過。它的動作之輕柔就像一個少女擁抱着親人,在即將親吻他之前合上他的眼簾那戴着銀色面具的頭骨深處閃爍着溫情的笑意。

滿隧道的鐮鼬們好像都跟着它歡笑,趙孟華聽不見它們的笑聲,卻能感覺到那笑聲席捲着匯聚爲寒冷的氣潮。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聞到死亡的味道,絕非死神的鐮刀在你額頭狠狠劃下的瞬間,而是死神把你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擁抱入懷的溫柔。

“轟隆隆”的巨響忽然驚破了鐮鼬們的笑聲,地鐵來了。聚光籠罩在趙孟華和飛舞的鐮鼬們身上,強烈的風捲得鐮鼬們逆飛後退,那毫無疑問是一輛地鐵列車以驚人的高速正衝向趙孟華所在的地方。鐮鼬們似乎極其畏懼地鐵,瞬間從趙孟華身邊散開,急速地逼入黑暗中。鐮鼬的皇帝卻因爲太過巨大了,來不及解開自己骨骼織成的牢籠,它發出驚恐的尖叫,裹在趙孟華身上玩命地掙扎,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光和強風逼近,把它的骨骼衝散成灰塵。

就像是太陽升起掃卻黎明前黑暗中的一切魑魅魍魎。

趙孟華緊緊地閉上眼睛,感覺着巨大的鋼鐵機械迎面衝來的力量,聚光燈亮得好像能把他的眼皮都燒起來,但他居然有點點慶幸,好像被列車撞飛比被一羣不知名的生物骨骼當做大餐分享是更能接受的死法。

幾秒鐘過去了、也許是幾分鐘或幾個小時,趙孟華才慢慢的回過神來。強光就在前面,可是他沒有感覺到那種被撞成千百個零件的痛楚,而且“轟隆隆”的聲音也消失了。

怎麼回事?是臨死前最後的禱告時間什麼的麼?不過該向誰禱告呢?這對趙孟華來說是個難題,他什麼宗教也不信,勉強可以算作一個唯物主義者,但是難道要他臨終前向馬克思禱告?

趙孟華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驚得急退一步。熾烈的蒸汽射燈就在他鼻子前亮着,強光好像火焰,從瞳孔一直燒進他的腦子裡。好一會他才逐漸恢復了視力。那輛地鐵居然靜靜地停在他的面前,一輛1992年樣式的老式地鐵列車,被時光封存在這裡,它巨大的動能在接近趙孟華的一瞬間消失了,鏽蝕的摺頁鐵門緩緩打開,還是漆黑的車廂,等待着這個迷路的乘客。趙孟華扭頭看向自己的身後,那些古銅色岩石裡死而復生的枯骨都已經消失了,散落在地的只是一片紅磚的粉末。

他走上了地鐵,在漆黑的車廂裡坐下。車門關閉了,地鐵重新啓動,鋼輪碾壓着鐵軌,發出歡快的聲音。窗外隔幾分鐘有燈光閃過,那是到達了新的車站,車站上隱約有人影在候車,但是地鐵毫不減速,飆馳而過。沒有人進來賣小報,沒有人進來要小錢,也沒有人進來吹拉彈唱。

他好幾次在過站的時候試着趴在窗口大喊,但外面的人都露出走神的神色,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輛列車的存在,還有個死小孩居然對着他糊滿淚水的臉擺出奧特曼的造型,應該是對着新型封閉式閘門的玻璃欣賞自己的英武。

孩子屬於2010年,而他屬於1992年,他們之間是時代的鴻溝。

他把手伸到口袋裡,觸到了裡面冷硬的金屬外殼他的手機。他居然這個時候纔想起自己還帶了手機!他今天就是要去中關村修手機的。

他摸出手機,眼前一陣陣發黑,昨天晚上他忘記給手機充電了,手機電池耗盡,自動關機了。這個要命的時候趙孟華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個白色的人影,不是女鬼是陳雯雯。陳雯雯太敏感,總是要求趙孟華時刻保持手機暢通,這樣在她沒來由的心情低落時,她總能找到他。因此每天晚上陳雯雯都要給趙孟華髮短信說,“那晚安,記得把電充上。”

你跟一人分手,也是和她的一切告別,你再也不去以前跟她常去的飯館吃飯,關掉你跟她一起開的博客主頁,曾經有一部電影的一個橋段讓她莫名其妙的哭起來並在你肩上噌來蹭去,這以後你在看到這部電影的時候總會扭頭閃開這個橋段,並且下意識的把肩膀收起來。

可他0媽0的!怎麼能這樣在你被困在密閉的空間裡,只能靠電話求援的時候你告別了她教你每天給手機充電的習慣?

“也許還有一點點電?”趙孟華想,關機過後電池總會自己蓄一點點電,也許還能堅持個幾分鐘。

幾分鐘就夠了!趙孟華用顫抖的手按下開機鍵,屏幕閃過“低電壓狀態”後緩緩啓動。智能手機的啓動時間長的叫人心驚膽戰,趙孟華死死盯着屏幕,生怕啓動中電池忽然耗盡而中斷。如果此刻有一臺腳踏發電機擺在他面前,他一定願意用手腕上那塊昂貴的勞力士腕錶來換。

啓動成功!然而沒有信號

趙孟華急得幾乎要爆炸了,該死!他忘記北京地鐵中是沒有移動信號發射端的,唯有進過地鐵站的時候纔有信號。他把臉貼在車窗上,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黑暗。終於看到微光了,下一個地鐵站就要到了!手機信號強度忽然跳到了兩格!這裡果真有手機信號!也許電磁波真能越過時間的隔斷?列車過站只有區區十幾秒鐘,趙孟華必須抓緊時間撥號,電池可能只能撐這一站了!

趙孟華忽然傻了。他的手機壞了聯繫人名單調不出來,而他腦海裡空空如也。他不記得爹媽的電話也不記得宿舍兄弟的也不記柳淼淼的,他大少爺什麼時候留心過這些小事?他唯一記得的是114和12580,但是如果現在打電話去114說餵你好我被困在一輛漆黑的地鐵上我好怕怕你們能否來救我?114的話務員大概只會禮貌的說,明白了,我這就給你轉接神經病院。

只有十幾秒時間,必須是個會相信他的人,相信他的大聲呼救是真的。

其實他還記得另一個號碼的……但這個人已經不存在於他的聯繫人名錄中了,他刪掉了她,但是想了幾次卻沒有屏蔽她,雖然她有一陣子老發些莫名其妙的短信騷擾他。他記得她的號碼是因爲她曾經逼着他一遍遍背,背不下來便無權摟着她溫暖而細的腰繼續在路燈下溜達,理由是無論趙孟華是丟了手機或者跋涉在手機信號覆蓋不了的荒野裡,都能憑着這個號碼找到她。

“看,只要記着11個數字就能找到一個人一輩子都能找到。因爲我不會換號,也不會關機”趙孟華站在空無一人的黑暗裡,喃喃的念“133……”,一連串數字沒有規律的迸出他的嘴脣,好像根本不是用大腦記住的,而是用嘴脣和舌頭。

曾經吻過一個女孩的脣和舌。

電話接通,對面一片安靜,只有隱約的呼吸聲。

“雯雯,救我啊”趙孟華說,他眼淚嘩嘩的流,他的氣息就像即將凍死的人在寒夜深處吐出顫抖的白汽。

4.第二場聽證會

卡塞爾學院,英靈殿會議廳。

因意外事故而墜落的雄雞雕塑還倒插在那口“奠基之井”裡,雞屁股衝上,倒像是一直放在盤子裡等待被享用的烤雞。但是校董會調查組的第二場聽證會還是如期召開,因爲在事故發生當夜,有人親眼看見調查對象楚子航衝出了特護病房,獅心會會長以雄鷹般矯健的姿態躍下兩層樓,和緊急出動的醫療人員一起搶救受傷的學生。所以校醫關於“楚子航的傷勢不能出席聽證會”的說法也就泡湯了。副校長識趣地於次日宣佈“搶救同學的堅強信念戰勝了傷痛,楚子航將出席第二場聽證會”的重要消息。

最興奮的不是調查組組長安德魯,而是獅心會的會員們。他們動用社團經費,連夜趕製了胸口有“導航社”字樣的特質校服,全體以佩戴白色飾巾出場作爲對調查組的抗議。當然這不是他們所做的唯一工作,其他的諸如熒光棒、鼓掌棒、橫幅和高音喇叭等裝備在進入會場之前被執行部繳械了。調查組成員看着面前堆積如山的這類器械不得不承認自己即將面對這所校園裡最大的擁躉社團之一,而這個社團的成員正以主場觀看足球賽的心理等着看他們出醜。

和獅心會的深紅色服相反,學生會全體穿着黑色校服,男生們佩戴黑色飾巾,女生們則佩戴黑色絲綢束髮巾,雙方分別佔據了會場的左側和右側,儼然是兩隻對抗中的軍隊。領導這兩隻軍隊的是獅心會副會長蘭斯洛特和學生會主席愷撒;加圖索,後者一直套着防噪音耳機,怡然自得地聽着音樂,先讓是等着看宿敵被調查組轟爆的結局。新聞組的狗仔們敏銳地察覺到社團領袖們的女人們都沒有出現,無論是紅髮巫女陳墨瞳還是楚子航的緋聞女友蘇茜。

但是有一個人搶去了這兩個女孩的風頭,新生和強有力的校花候選人夏彌帶着新生們坐在獅心會一邊,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束綻放的香水百合,閉着眼睛都能想到那束花將被贈給誰。

她是最近校園新聞網的熱點人物,一是和獅心會會長的關係成謎,二是所有人都猜測路明非將厚顏無恥地堆她動用“向任何女生求交往三月內不會被拒絕”的特權,全校人都相信路明非一直存着這個特權是有所圖的。既然他不敢用在諾諾身上,那麼似乎最好的選擇就是夏彌。

全校唯一的“s”級學生路明非貼邊蹭角地坐在獅心會這邊,耷拉着腦袋,鑑於最近幾天他和新聞負責人芬格爾赤身裸體蒙着白色牀單吃烤腸的照片被轉載到全世界所有校友的信箱……他的低調是可以理解的。難道這家戶鼓起了勇氣居然沒有和他的老大坐在一切,看起來倒有幾分一起的樣子——誰都清楚他在那次中國成功的行動完全是楚子航的關照。

“聽證會還沒有開始就各自站穩了立場,是不是有點太明目張膽了?”副校長嘟囔。

“嗨!老大!千萬別這麼想,就想這是場校內比賽,他們都是來看球的,而表演的可是我們吶!我們是比賽的明星!”同爲烤腸照上的人物,充當副校長秘書的芬格爾神采飛揚。

“我只是睡好像反對我們的那一半漂亮的女生多了些!”副校長皺眉“難道你不想在一隻漂亮女球迷更多的球隊裡踢球麼?”

芬格爾嘆了口氣“老大你難道不知道學生會和獅心會對漂亮女生的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麼?不過我覺得夏彌一個能打那邊十個!”

調查組這邊完全不知道那邊副校長和秘書竊竊私語着什麼,安德魯掃了一眼帕西,“所需證據都準備充分了麼?可別重演第一場的窘態。”

“絕對充分,這一次我們掌握的是鐵證。”帕西輕聲說,“我們拿到了楚子航的血樣。”

他輕輕打開面前的冰凍箱,乾冰中插着一支透滿的真空管,管中的血樣呈現出石油般的黑色。

就像是一場審判,會議廳中央的方形木欄中站着將被裁定善惡的人,楚子航。他向審判團點頭致意。能夠判定他血統的人是學院所有的院系主任和終生教授,這些人正陸續的在正前方的木欄後就坐,他們老得像是從墳墓裡挖出來,神色凝重,舉止各異,有些人抽着菸斗,有人大口嚼着切成段的西芹,有些人雙目炯炯地吹着泡泡糖。

“看起來好似一堆白癡誒。”芬格爾悄聲說,“半分比不上老大你和校長風流倜儻!”

“但這些人其實才是學院的根基,他們是學院一切研究的前沿,執行部、信息部、裝備部都是靠他們積累的研究成果而存在,沒有這些人我們跟龍族對抗就只有靠一腔熱血了。”副校長嘆了口氣,“校董會這招真狠,把一些搞科研究的老傢伙挖出來裁定校務,糊弄他們真是太容易了。”

“他們能糊弄我們也能糊弄。”

所羅門王敲了敲木槌,“肅靜,現在,聽證會的第二場正式開始。第一場中,校董會調查組和校方目前的負責人都提供了證據以說明各自的觀點,調查組嚴厲譴責了校方對校務失職,而校方指這種譴責是……胡扯。”他頓了頓“請原諒,我只是原文轉述副校長在書面陳述中的原文。‘校董會調查組對於我們治學方針的一切都是青蛙坐在井裡仰望天空般的胡扯!’抱歉這個句子我沒有理解得很是清楚。”

“坐井觀天”副校長糾正“不能這樣翻譯,這是一箇中文成語。意思是說青蛙或者癩蛤蟆之類的東西坐在井底觀察天空,說,啊,天就只有那麼點兒大啊,還不如我這井大呢?引申爲某些人眼界太小太過自負在什麼都不懂的情況下滿嘴胡扯的意思。”

“哦,真是形象的修辭方式。”所羅門王曾經鍾愛研究修辭學。

安德魯的臉紅得就像是一頭要衝出去的鬥牛,而聽衆席上獅心會一側傳來了嗤笑的聲音。

“最後一切指責的核心都落在一件對於我們混血種而言至關重要的事情上,校方是否在血統評定下出現重大錯誤,把危險的血統引入了校園。”所羅門王的聲音嚴肅低沉“衆所周知,這是我們最大的禁忌之一。在我們還未被稱作‘龍血秘黨’的時代,我們就更加古老的典籍《亞伯拉罕血統契》建立了鋼鐵般的章程,以清除我們中不潔的血統。這些章程直到今天也還有效,在你們入學當日,你們已經簽字服從了這一章程,因此我們所有人都受到它的約束……”

“就是你們那份用奇怪文字寫的霸王條款?”路明非無精打采的。他本來存着小小的願望要來這裡看諾諾,那個炎熱而漫長的暑假過去,他和諾諾之間就像是風箏斷了線般那樣失去了聯絡,生日都沒有收到她的短信,諾諾還許諾說她一定不會忘記……最後得到的消息就是愷撒提交了要和諾諾訂婚的申請,難道是因爲要訂婚了?新嫁娘勤準備訂婚儀式上的禮服什麼的,甚至都不見她在校園裡出沒了。但是諾諾居然連這種全校矚目的活動也沒有出席,愷撒的身邊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個位置。

“諸位的血統都有人類和龍類兩個部分,血管裡同時流動着白與黑、善與惡、力與愛、殺戮與和平等等諸多矛盾。我們不是純善亦非純惡,我們有殺戮的能力而不能呢個有殺戮的慾望。在人血和龍血的鬥爭中我們站在了人類一方,只有內心中人類的山戰勝龍類的惡,纔是我們的同伴。任何人如果不可能剋制那惡,讓自己的靈魂被對力量的渴望吞噬,那麼就變成我們的敵人。”所羅門王合上沉重的法典,古老的《亞伯拉罕血統契》,“此刻我們之間的契約終結,我們的刀劍將指向那墮入深淵的人。”

所有人都手按左胸,表示了對這一崇高法典的尊崇。

門“吱呀”一聲開了,外面明媚的陽光投入陰霾的會議廳,照亮了那些色調沉重的木欄和座椅,令他們發出燦爛的暗金色。

縮在後排的路明非茫然的扭頭,看見一身深紅色的校服裙,一頭暗紅色的長髮用白色的絲綢髮帶束起來,一雙高跟的深紅色鹿皮靴,還有耳邊銀光四射的四葉草墜子。

這一幕熟悉地得令他恍然回到了一年多之前,那時候他的世界還封閉在中國南方的某個城市裡,這個天使還未粗暴而美麗地把他世界的天窗捅破

再看到她忽然讓人有種感動。

“那邊去點兒,給我讓個位置。”諾諾用腳踹他。

全場譁然,紅髮巫女陳墨瞳姍姍來遲,居然選擇坐在了獅心會這邊,而身爲學生會會長和她男朋友的凱撒只是冷冷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情況撲朔迷離,原本學生陣營已經勢力兩分,現在一位重磅的“a”級學生居然叛出了學生會的陣營,轉而支持死敵楚子航?

“這局必勝!”副校長欣喜,“我方的美女以質量壓過對手”。

“這個判斷準則未免……決定權還在老傢伙們組成的評委手裡吧?”芬格爾說。

“老傢伙們應該和我一樣,懂得永遠和年輕漂亮的女孩站在一邊!”副校長扭動肩膀,好似上臺前拳擊選手準備。

“你怎麼來了?”路明非喃喃的說。

他說不清自己對諾諾一種複雜的情緒。其實他也埋怨過諾諾,對自己總是那麼撲朔迷離的,有時候覺得她對你很好,那麼在在意你其實並不重要的小小孤獨,在是死是活的關頭把唯一一件潛水服留給你,給你講很多的心事,總讓你看到隱約的希望,可是要消失的時候就在剎那間消失,因爲從未做過什麼承諾,也從沒有期待過什麼發展。既然那樣何必給他希望呢?回頭看總覺得自己傻乎乎的,卻又說不出她做錯了什麼,知覺得有太美好的側影是她的過錯,讓自己看到就更不應該了,覺得愷撒是個混蛋,既然有了那麼好的女朋友就該在她全身上下貼滿“加圖索家未來少奶奶”的標籤,不要讓她四處飄忽地美麗着。和芬格爾喝酒的那天晚上他又想自己以後要繞着諾諾走,知道他在腦海中清晰樹立起“這是愷撒未婚妻”的牢固形象纔去見她,並且恭祝她百年好合。可是想到在這幾能見到她還是不由得期待,覺得見不着還是不由得失望,而忽然見到她了又只能說出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來。如果換作一個有文采的傢伙來說大概是“今時今日你何苦再自由轉體三週半華麗入水來驚碎我這本已平靜的心湖”。“我怎麼不能來?”諾諾一瞪眼,蠻橫勁頭和上學期一模一樣。“你確認你沒有坐錯位置?愷撒了在那邊。”路明非小聲說。“沒坐錯。”諾諾瞥了學生會的黑衣團一眼,“我喜歡紅色!”啊嘞?這就是你選擇支持楚子航的理由?路明非傻眼了。就這個理由能讓你坐在男朋友的對立面?“第一場聽證會我們已經舉出足夠的證據說明,被學院重點培養的‘a’級學生楚子航呈現出明顯的暴力傾向,這是其血統危險的明顯徵兆!”調查組組長安德錄起身,好似一名資深的訴訟律師,上來就拋出強有力的結論。“可我記得我們的結論是超人、蝙蝠俠和鋼鐵俠都有干預楚子航的行動,我們能夠根據這個總結說楚子航個超級英雄同盟之類的組織有聯繫麼?”副校長不屑的哼哼。獅心會的一側所有人都有節奏地鼓掌,諾諾和路明非也一樣。這時候諾諾身上淡淡的香味沁入他的鼻端,他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就坐在諾諾的身邊……天曉得鬼知道爲什麼剛纔他一直覺得自己距離諾諾很遠。

兄弟!要認清局面啊!現在是諾諾和你一撥,愷撒在另一撥,現在這女孩離你比離愷撒近啊!腦海中有個小人在鼓譟。路明非忽然振奮起來,鼓掌不由自主地大力起來。他的掌聲帶動了整個獅心會的掌聲,掌聲震耳。“喂,作爲學生會的成員你居然坐在楚子航這邊?你不怕愷撒扁你麼?”諾諾懶懶地問。“面癱師兄對我還不錯啦。”路明非一邊故障一邊說。“扯!這怎麼是你的理由呢?你的理由應該是你會和師姐保持同一立場啊!”諾諾瞪眼,“記得你是我的小弟,可不是愷撒的小弟!”路明非呆呆地看着她,想從她那種美麗而蠻橫的臉上看出什麼暗示來,但什麼都沒有,她只是美麗而蠻橫着,眉宇飛揚。“肅靜!肅靜!”所羅門王落槌。“尊敬的調查組,我必須說明,根據我和院系主任們的討論,我們可能不能採納外界新聞媒體的報導,新聞媒體不是可靠的信息來源,記者太喜歡誤導大衆了。如果你們準備質疑楚子航的血統和校方管理學生的夢裡,那麼我們需要你們舉出更有力的例子。”他轉向安德魯。“這還不夠麼?”安德魯從帕西手裡接過另一份文件,“根據諾瑪的記錄,楚子航在13次行動中有13次被記過,每一次都是脫離計劃獨自行動。一個學生,每一次行動都違背了學院爲他制定的計劃,能說明什麼?說明他根本不可控制!”場面有些安靜,副校長有些撓頭。這個確實是強有力的證據,雖然細節被抹去了,但是楚子航在所有任務中都脫離計劃獨自行動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13次行動13次記過也是記錄在案的。

“我可以發言麼?”路明非縮着腦袋舉手。“可以,到是要跟我們的議題有關。”所羅門王說。“我只是想說,他的第13次任務是和我一起完成的,他沒有脫離計劃,是我脫離了計劃,他是爲了支援我。我可以作證。”路明非說。怎麼辦呢?他覺得自己得夠意氣。那個行動裡楚子航在前面衝鋒陷陣,他在後面和女孩吃吃飯談談同學情,如果這樣子的結果是楚子航被記過,確實有點沒天理。“可笑!”安德魯對於這不請自來的證人勃然大怒,“你根本沒有執行能力,行動的當日你根本沒有出現在計劃書裡!”“高手總是隱藏在計劃書之外……”路明非說,“所以你明白了,我沒有出現在計劃書裡,而我又參加了行動,所以是我脫離了計劃。”“你要清楚你現在的履歷還是清白的,如果這樣你將會有你的第一次記過。”所羅門王說。“清楚,等我攢到12次記過,我也會站到那個木籠子裡去唄。”路明非決定豁出去了。就當作這樣還楚子航一個人情吧,這個面癱師兄雖然有點冷狠,但是對他還算不錯……還有,這是他和諾諾並肩在一個陣營的時候,紅髮小巫女臉上寫滿對安德魯的嘲笑。路明非忽然明白了那個叫周幽王的二百五爲什麼會烽火戲諸侯了,奶奶的要是你喜歡的女孩會因此對你笑笑,踹翻校董會的事情他路明非也不是做不出來。他是個……可能會發瘋的傢伙啊!因爲你渴望看到她笑,好像她笑了,距離你就更近一些。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掌聲如雷,獅心會會員們的情緒漲到了頂峰。又一個對於學院不利的證據被攔腰阻擊,這種照着外來和尚通打的戲碼意外地好看。安德魯的臉色漸漸猙獰起來,“那麼,接下來,我將提交一項非常關鍵而又絕對有力的證據!”他環視全場,“楚子航的血樣!”“活活活活活活活!”副校長壓低了聲音,就差笑得不可自抑了,“他們還沒有察覺楚子航被換血了?他們真的會缺乏智慧到這種地步?我的天吶!”芬格爾也壓低了聲音,“真叫人感慨宇宙之大無奇不有。”

帕西拎起冰凍箱走到會議廳中央,在一張現桌上方下一塊石英玻璃,“下面我們將提供的證據是一項實驗,他有相當的危險性,所以請不要靠近我。衆所周知龍血對人類的血液有很強的侵蝕效果,這種效果有實話告訴你可以強化人類的體格,就像是神話裡英雄以龍血沐浴而獲得堅硬不可摧毀的身體,但是絕大多數時候,龍血對於人類是劇毒。高危血統的混血種,他們的血液和龍血有相似的特徵,不可控制的、灼熱的惡之血,會和人類血液發生劇烈的反應。”院系主任中基因生物學系的主任首先點頭,這是寫入教科書的知識,只是很少有人能夠獲得新鮮龍血和人類血液來做實驗。帕西舉起那支真空管,“我詠這支真空管從楚子航那裡採到了血樣,之後立刻封閉,一直在低溫中保存,至今沒有打開。楚子航,是不是這樣?”“是的。”楚子航低聲說。“這個血樣,是我從血庫中提取的純粹的人類血樣。”帕西舉起另一支石英管,“這份血樣的來歷可以清楚地查到。現在我們將各採集一滴血樣,令它們接觸混合。”

他以吸管各取了一滴血,滴在那塊石英玻璃上。石英玻璃中間有個弧形的凹槽,兩滴血沿着凹槽緩緩地相互接近。這個當庭實驗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有副校長和芬格爾互相擠眼睛。血滴相合,好像油和水之間並不混合,它們微微黏在一起。帕西忽然往後一閃,一瞬間石英玻璃上炸開了鮮豔的紅色,像是肆意潑灑的墨,又像是凌空盛開的花,或者噴射的紅色泉水,那反應的激烈程度就像是鈉被投如了水中,它濺出的液體細絲在桌面上留下一道道漆黑的痕跡。所有人都驚訝地站了起來。“不可能啊!”副校長呆住了,“分明有問題的血樣一滴也沒有流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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