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表面上看似粗鄙,內地裡心思卻極爲慎密。在決定跟鄭子明合夥開槯場的同時,已經將此舉背後所帶來的利弊,反覆衡量了個通透。
他的族叔孫方諫軍雖然也算是一方節鎮,可無論跟郭允明等人所代表的朝中新晉勢力相比,還是跟史弘肇、郭威、楊邠等任何一個顧命大臣的勢力相比,都顯得弱不禁風。被人隨便拍一巴掌下來,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所以,鑑於自身情況,眼下對孫方諫,對義武軍內的一衆大小頭目而言,最好的選擇,還是兩頭討好,兩頭都不得罪。否則,冒冒失失捲入兩派之爭,恐怕沒等看見爭鬥結果,自己就已經灰飛煙滅。
此外,對於鄭子明本人,孫山也頗爲看好。春天的時候少年人還只是個吃刀頭飯的鏢師,到了秋天,就已經成爲了聯莊會的會首。將李有德苦心經營了多年的基業,輕而易舉地就收入了囊中。如今到了冬天,當初的小鏢師已經成三州巡檢,五品高官,並且其身背後還站着一個當朝樞密做靠山。倘若給他三年五載的時間,天!照這個速度……
“東翁,東翁,信已經寫好了。還請您稍稍過目!”耳畔猛然傳來師爺的聲音,將孫山的思緒,從某個不知名的所在快速拉回。
接過已經被吹乾的信紙,他低頭迅速檢視。很快,就把內容盡數閱讀完畢。先笑呵呵地誇讚了師爺幾句,以示鼓勵,然後,用手指點了點信末的空白處,低聲吩咐道:“不錯,非常不錯!但這裡,最好再加上一句。‘晚輩觀那鄭子明其人,絕非池中之物。我義武軍既然耐於郭家雀之顏面,不能辣手除之,不如趁其羽翼未豐,深結厚納。縱使其日後大器未成,我義武軍所失,不過是些許錢糧細軟。若其日後一飛沖霄,則我義武軍上下二十年之內,又高枕無憂矣!”
“是!”師爺聽得兩眼發直,木訥地答應着,抓起毛筆,將孫山的口授內容寫在了信末。待落下了最後一個字,又猶豫着擡起頭,低聲提醒,“東,東翁,這麼說,是不是,是不是有些太,太看重那姓鄭的了。他,他現在雖然有些成就,畢竟,畢竟還是借郭家雀兒的勢。即便換了其他年青人……”
“你以爲那郭家雀的勢,是隨便一個人就肯借予的麼?”孫山微微冷笑,快速出言打斷。“要打鐵就得自身夠硬,是爛泥絕對扶不上牆。師爺,你再仔細想想他這一年來的作爲,看看他身邊所結交的人,還有他手下所倚重的人,就明白我今日的話沒錯了!”
說罷,也不理睬師爺的滿臉困惑。又笑了笑,徑直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夜色已深,星光格外璀璨。
璀璨的星光下,鄭子明、陶大春、郭信和潘美四個,帶領着一小隊親兵,策馬匆匆向西而行。
最近接連發生的兩場戰鬥,雖然規模都不算大,程度也都不算激烈。卻如同兩塊磨刀石,將大家夥兒都磨得鋒芒畢現。特別是潘美,短短一個月內,從外觀形象到內在氣質,都有了脫胎換骨般的飛躍,乍一眼看上去,與先前簡直偌判兩人。
可無論形象和氣質怎麼改變,“潘小妹”的綽號,卻已經徹底叫開了。非但陶大春和陶三春兄妹,在沒有外人的場合下,絕不肯改口。就連跟他原本不太熟悉的郭信、李順等人,也把綽號當成了他的真名,叫得無比脆生。有幾次潘美甚至被叫得惱羞成怒,將二人約到演武場上,大打出手。然而第二天雙方見了面兒,郭信和李順兩個頂着兩隻烏青烏青的眼眶,依舊喊其綽號如故。令潘美氣得直咬牙,卻拿二人半點辦法也沒有。
唯獨沒叫過他綽號的,只有鄭子明一個。也不知爲何,他從第一眼見到潘美,就對此人欣賞有加。從不爲潘美年紀比自己還小,就看低了此人。也從不爲潘美曾經對陶三春心懷愛慕,就將其列入登徒子之列。
相反,如今寨子裡無論大事小情,鄭子明最喜歡跟其商量的那個人,就是潘美。哪怕有好幾次潘美所提的建議,都明顯臭不可聞,他也只是笑笑了之。下一次,還會把此人請到自己身邊來,像臥龍鳳雛般躬身求教。
人,都是需要尊重的。特別是潘美這樣從小心高氣傲,卻又從未曾找到過機會證明自己與衆不同的傢伙,對別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尤爲敏感。當發現鄭子明是真心地拿自己當個少年英傑,而不是玩什麼“千金市馬骨”的伎倆之後,潘美終於收起了最初的“攪局”心態,開始認認真真地替對方謀劃了起來。雖然偶爾因爲陶三春的選擇,心中依舊感覺悵然若失,但公私之間,卻始終做到了涇渭分明!
數日前在通往李家寨的無名山谷中,全殲“郭家軍”的戰鬥,大部分便是出自潘美的謀劃。隨後將前來趁火打劫的某支莊丁一網撈盡,大部分也是出自潘美手筆。這兩場戰鬥的結果,都堪稱完美。非但將巡檢衙門自身的損失,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給外界帶來的震撼,也遠遠超過了前面若干場戰鬥的總和。
如今的巡檢衙門,在外人眼裡,絕對成了一個神秘且可怕的龐然大物。任何膽敢招惹這個龐然大物的勢力,最後下場都是屍骨無存。可以說,眼下的定州地面上,鄭巡檢的威名,已經令人聞之色變。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還在不斷地上升,早晚必能止小兒夜啼。
“潘小妹兒,你說,開槯場真的能日進斗金麼?”走夜路最是無聊,既沒有什麼風景可看,又被倦意侵襲得頭腦昏沉。所以很快,就有些人開始尋找沒話找話。
“郭指揮,莫非最近又覺得筋骨酸澀了,需要潘某幫忙鬆上一鬆?”潘美立刻就被撩撥得心頭火起,瞪圓了眼睛大聲迴應。“若是如此,明日一早,小校場上潘某恭候。”
“去,郭指揮,去,弟兄們打好了酒水等着你凱旋而歸!”幾個親兵唯恐天下不亂,扯開嗓子,在旁邊大聲攛掇。
“軍中不以私鬥爲勇!”然而郭信吃過一次打,卻已經學了乖。知道潘美年紀雖然小,拳腳功夫卻遠在自己之上。除非真正將其當成仇敵以性命相搏,否則,自己根本佔不到任何便宜。所以乾脆將脖子一縮,大言不慚地談起了軍律來!
“嗤!”潘美見其不敢接招,立即揚起鼻孔,朝着天空長長地噴出一道白霧。
“我只是,只是覺得,你的主意有些過於一廂情願了。”郭信被潘美鼻孔裡發出的聲音,弄得好生難堪。偏偏又不能真的跟對方去拼命,喘了幾口粗氣,繞着彎子打擊道:“過往貨物價值百萬,百中取五,亦是五萬。有五萬貫銅錢,都夠把定縣官庫給堆滿兩次了。你說這麼好的發財辦法,多年以來怎麼就沒人能想得到呢?即便是別人沒想到,見到了咱們這邊開槯場能賺錢,人家豈不會照葫蘆畫瓢?屆時定、雄、莫、霸各州,到處都是槯場。誰還瘋了,非得要從你這裡走!”
“嗤!”回答他的,依舊是一聲冷哼外加一道白霧。潘美的頭高高地擡起,就像一隻開了屏的孔雀般驕傲。
在距離縣城十五里滱水旁開一座槯場,最早便出自他的提議。在他看來,對付定縣令孫山這種貨色,最好的辦法,就是用睜開眼就能看得見的利益,將其牢牢地跟巡檢司衙門捆在一起。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寧子明對這個提議,重視程度竟無以復加。居然以最快的速度,將其補充完善;以最快速度,制定出了所有具體細節。並且在原來的基礎上,將其規模和預期收益目標,都足足放大了五倍。
所以,潘美才不在乎郭信和質疑與詆譭。有鄭子明這樣的智勇雙全的上司理解自己的謀劃,並全力支持自己將謀劃付諸實施,已經足夠了。不用跟某些蠢笨如牛的傢伙計較言語上的短長,更沒心情去教某些蠢笨的傢伙學本事。
“你,你除了用鼻孔噴煙兒,還會不會點兒別的?”連番數次被人蔑視,郭信有些下不了臺。提起馬繮繩朝潘美的肩膀撩了一下,繼續憤怒地質問,“潘小妹,大人可是一直拿你當手足兄弟相待!你要是給出錯了主意,過後大人即便不予追究,我看你還有什麼臉面,往弟兄們面前站!”
“潘某有沒有臉,半年之內自然見分曉。倒是你,郭指揮,大人也拿你當自家兄弟一般,而你……”潘美這次沒有繼續冷笑,轉過臉,反脣相譏。誰料話剛剛說了一半兒,胯下戰馬忽然高高地揚起了前蹄,“噫噓噓——”,將他的後半句話,瞬間吞沒在嘶鳴聲中。
“籲——!籲——!”潘美再也顧不上跟郭信鬥嘴,雙腿緊緊夾住戰馬的肚子,騰出一隻右手在戰馬脖頸上輕輕安撫,“勿慌,勿慌,有主人我在呢?什麼事情咱們倆一起扛着!”
“擺開隊形,警戒!”郭信也顧不上繼續撩撥潘美。手按刀柄,在馬背上快速轉身,“雙龍陣,將大人護在中間。若是有情況,就直接掩護大人衝過去!”
“是!”衆親兵低聲答應,迅速調整坐騎,沿着官道列成兩縱。一左一右,將鄭子明牢牢地夾在了兩支隊伍中央。
寒冷的曠野裡,沒有任何敵軍出現。頭頂上的星星大得如拳頭,冰冷的星光照下來,與地面上積雪的反光一道,將方圓二十餘步範圍內,照得任何物品都清晰可辨。
這種環境下,偷襲很難起到效果。而正面廝殺,除非對手數量超過這邊十倍,否則以鄭子明、陶大春、郭信和潘美等人的本領,最後誰吃掉誰真的很難說。迅速用目光將周圍檢視了一番,大夥提到嗓子眼的心臟,又緩緩開始下落。眼角的餘光,則多少分出一些來給了正在安撫坐騎的潘美,帶着幾絲幸災樂禍。
很顯然,潘美這次的過於驕傲,連他胯下的戰馬都忍受不了了。所以纔在他跟郭信鬥嘴的時候,斷然“倒戈”。正當大夥的神經漸漸放鬆之際,二十步外某棵樹後,忽然傳來低低的一聲,“嘣”,緊跟着,一道寒光閃爍,直撲剛纔發號施令的郭信面門。
“啊——!”衆親兵想要出手相救,卻已經來不及。張大了嘴巴,齊齊閉上了眼睛。“噹啷!”又是一聲脆響,將他們的心臟從絕望中撈回,猛然睜開雙目,大夥驚喜地看見,一面秀氣的包銀圓盾恰恰護住了郭信的腦袋,有一隻狼牙箭釘在盾面上,尾羽不停地顫動。
“路左三十步樹林,左偏半丈遠,齊射!”鄭子明的聲音忽然響起,不帶絲毫猶豫。
憑藉艱苦訓練出來的本能,衆人迅速收回目光,從腰間抽出騎弓,朝着命令所示方向發起反擊。
倉促之間,哪裡提得起什麼準頭?然而畢竟有二十幾張弓,羽箭製作得又極爲精良,只是兩輪齊射,就將偷襲者的身影從樹林中給逼了出來,騎着三匹戰馬,落荒而逃!
“圍上去,一個都別放走!”鄭子明又是一聲令下,策馬追向了偷襲者。衆親兵唯恐自家主將有閃失,也紛紛策馬跟上,一邊悄悄護住鄭子明的兩側,一邊將隊形像大雁般展開,朝着偷襲者左右包抄。
“多謝了!”郭信從自己臉上抓起那面救了命的銀盾,輕輕丟還給潘美,頂着兩道被砸出來的鼻血大聲致謝。
這種像大姑娘嫁妝般精緻的護具,除了潘美之外,誰都不會用,也用不起。所以無須費神去猜,他都知道該感謝誰。
“不必客氣!”潘美接住小盾,滿臉驕傲地搖頭。“現在去追,咱們也幫不上忙。不如一道把林子搜上一搜。那三個人連誰是主將都沒分清楚,未必是存心奔着大人來的。他們剛纔跑得又很惶急,樹林裡也許會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聽你的!”郭信擡手擦了把鼻血,甕聲甕氣地迴應。
先前來的那支冷箭力道甚足,雖然被盾牌及時擋了一下,餘力依舊推着盾面兒,砸得他眼前金星亂冒。所以他現在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坐騎,還不如聽從潘美的建議,去搜搜偷襲者在樹林裡有沒有什麼遺落之物,再順藤摸瓜弄清楚他們的身份。
二人一個負責持刀警戒,一個打起火把仔細搜索。沒花多長時間,果然有了發現。只見半尺厚的積雪中,大大小小丟了四個麻布包。每一個裡邊,都塞滿了衣服、鞋襪、被褥、枕頭、茶壺、木碗等日用之物,其中一個,裡邊居然還倒出了一口鐵鍋。鍋沿邊緣,殷紅色的血跡觸目驚心。
“壞了,是契丹人!大人他們危險!”郭信的臉色,在看到衣服鞋襪等物時,就開始發青。待看到連鐵鍋也被裝進了麻袋,立刻跳起來,縱身直奔戰馬,“快,咱們快追上去,把大人追回來。是契丹兵,契丹兵偷偷南下了!”
“你怎麼知道是契丹兵?如果是契丹兵,剛纔爲何只有一個人放箭?”潘美雖然足智多謀,見識卻遠不如郭信豐富,愣了愣,一邊在後邊跟着猛跑,一邊大聲追問。
“這是契丹正軍精銳的標準建制,一名正兵,一名輔兵,一名打草谷!”郭信三步兩步衝到自己的戰馬旁,飛身而上,強忍着陣陣暈眩大聲補充。
“打草谷,什麼叫打草谷?”潘美也飛身跳上坐騎,與他並轡疾馳,聲音被夜風吹得忽高忽低。
“正兵負責殺人,輔兵負責給正兵背盔甲,擡雲梯,照看戰馬,從死屍上割腦袋記功!”郭信的聲音,因爲過度緊張已經變了調,不管潘美問的重點是什麼,一股腦地介紹。“至於打草谷,是契丹那邊專有的兵種,負責到民間搶掠,募集一切可能用的物資。”
“那就是專門搶劫了!爲何叫打草谷這麼怪異的名字?!”潘美聽得似懂非懂,瞪圓了略顯單純的眼睛繼續刨根究底。
“因爲,因爲在契丹人眼裡,咱們,咱們就是草谷!”郭信牙關緊咬,從喉嚨裡發出一連串憤怒的咆哮。
注1:發一大章,祝大夥中秋愉快。
注2:近日有人論證,契丹軍紀律嚴明,並不騷擾百姓。打草谷指的不是搶劫,而是契丹軍中的一種編制。呵呵,這就讓酒徒想問了,他們名字是打草谷,那草谷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