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戰士的手在眼前落了下來。
這一瞬間被無限放慢, 深深倒映在了托爾的眼睛當中。
父親在他七歲那年,把他帶到了有野狼的森林當中,讓他在那裡獨自待了一夜。他大哭大鬧, 然後沉默, 最後蜷曲在樹下睡着了。
醒來後, 他獨自走出了森林, 站在了父親的面前。
父親和藹地告訴他, 他戰勝了心中的恐懼。
他乖巧地點頭,然而心裡卻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情:在那個時候,恐懼在他的心裡紮了根。
他拉幫結派, 組成強大的勢力,他被每一個人崇敬。他以爲自己已經克服了這種恐懼。
直到七家的後輩, 年輕的傑伊·布蘭達在他面前說出:“我的夢想是離開這座村子, 去更廣闊的世界去看看。學長, 你的夢想是什麼?你也想要離開這裡麼?”
他說不出答案,年幼時的記憶重新出現, 他看見了年輕後輩燦爛眼眸中他腐朽的模樣。
他指使自己的小幫派欺負傑伊,在各種方面打擊他,在他最重要的醫術方面羞辱他。
然而這只是讓他越發意識到自己的膽怯而已:他發自內心地膽怯着外面的世界,膽怯讓人展翅飛翔的天空,因爲他並沒有可以用來飛翔的翅膀。
亞薇大概是第一個意識到這件事情的人, 她平凡而溫柔, 對那時的他這樣說道:
“沒有翅膀的話, 就活在地上就好了。你可以保護我們這些同樣沒有翅膀的弱小的動物吧。”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他認同了這句話。
“我會保護你們, 我會保護這座村子。”他發誓一般說道。
在傑伊背叛村子的時候,他如此選擇;在意識到冒險村被攻擊的時候, 他也是如此選擇。
讓他做出選擇的是亞薇和托克維爾,是他心底的恐懼,也是保護同伴的勇氣。
就像那個盾騎士站在他的士兵前面,托爾也站在冒險村的幾千人前面——他們的選擇當中都沒有放棄這一項!
托爾的左手狠狠敲在身後的牆壁身上,牆壁應擊而裂;他倒了進去,而土塊和石頭落了下來,爲他擋住了迎面而來的箭矢。
西格爾立即下了命令:“停止射擊!停止——”
倒塌的房屋之中有一雙眼睛亮了起來,他如同餓狼一樣衝了出來,像一把利劍刺入了敵人的心臟,直撲指揮官——
西格爾猝不及防地轉過身,直面超速逼近的男人,瞳孔收縮到了極致。
然而他依然冷靜,擡起手以變形的盾牌擋住上方,同時自己蹲跪了下去,在小範圍之中形成了保護圈。托爾復仇的一拳落在了盾牌上面,將他連人帶盾打了出去。
托爾的心卻一沉,還想再出擊,但是士兵們已經做出了反應,無數劍與矛刺入了他的身體之中,鉸鏈鎖住了他的動作。他拖着這一切奮力向前,盾戰士的面前舉起了拳頭,一寸一寸下落。
西格爾爬了起來,扔掉了那張救過他無數次,但此時已經變成廢鐵的巨盾,退後了一步。
這一步徹底隔絕了托爾和希望。他的拳頭終於落了下來,無力地垂在身邊。更多鉸鏈和刀劍落在他的身上,將他壓了下去。
西格爾呼出一口氣,低頭注視着被自己的士兵們包圍住的男人,看見他空空如也的左袖,說道:“當機立斷把累贅扔掉,恢復了原本的水平麼。你果然很厲害,不是我這樣沒用的人。”
“……”
“如果一開始就用這個態度戰鬥,說不定就能贏了吧。”西格爾食指和中指併攏,在自己的頸部劃下。
一名軍士在托爾的背後舉高了刀——
“等等!”
西格爾的動作忽然頓住了,他的手繼續完成“處刑”的命令,但是速度比之前至少慢了兩倍!
軍士忠實遵守着紀律,等待他的手完全劃下的一刻。
在那之前,所有人聽到了古怪的響聲,咚咚地敲着地面。那響聲就是像有一個巨人在街上奔跑,不斷接近着他們的所在之處。
西格爾忽然反映了過來,大聲說道:“殺了他!”
軍士的刀立即落下,但一隻大手比他更快,將托爾從士兵的重重包圍之中拿走了。
一個足有一層半樓高的巨人站在他們的面前,身體只有骨架,頭則像是泰迪熊,拼接得滑稽可笑。在骨架的中間,少女坐在骨頭構成的座位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巨人將托爾放在自己的身體中,骨架自動生長,固定住他的身體。
“已經做得很好了,大叔。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艾芙雅朝着托爾露出了微笑,“沒有辦法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所以在那之前先在這裡忍耐一下吧。”
托爾睜開眼睛:“艾芙雅?”
“請不要說話了,平靜地躺着對你比較有好處。”艾芙雅看向了敵人的方向,露出了鬥志昂揚的表情,做出了吩咐,“殺了他們。”
巨人玩偶擡起腳,朝着地上的士兵們踩去。士兵中出現了混亂,然後很快被喝止了。
“分散列隊!控制它的腿部!”西格爾大聲叫道,一個又一個計劃在心中略過。
計劃好的部分到剛剛就已經結束了,現在,他必須獨自做出反應。
“長官,不如先暫時撤退……”
“不行!”西格爾咬緊了牙,心裡不甘心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是他的錯誤讓這一份完美的計劃失敗了。如果在這裡停下的話,那麼之前做的那些犧牲不就毫無意義了麼?
“不能這麼簡單就結束吧……”他喃喃說道,忽然問道,“射箭的機器還有多少?”
“兩臺使用過半的,還有兩臺新的。但是!射箭對那個巨人沒有意義吧……”
“不要用你們的經驗來否定我!”西格爾眉頭皺了起來,眼神十分駭人,“去告訴他們,把鎖鏈接到弓箭的後面,用那個控制住它的動作!”
“是!”士官眼睛裡重新燃起了希望,飛快地向下傳令去了。
西格爾拿來了一張備用的盾牌,注視着操縱着巨人的女孩,閉上了眼睛。
他早就應該知道這件事情了。憤怒,責罵,攻擊……被背叛者有權利做這些事情,他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切會用這種方式出現。
但是,不管有什麼心理準備,真正遇到它的時候還是比想象的更加難以忍受。
表哥和艾芙雅是堅強的,能夠承受背叛的人;而他連背叛都做不好。
所以……
他這樣想。
如果能夠做好這件事情,儘可能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他也可以一步步變成他們那樣的人吧。
堅定,自信,不屈不撓,每一步都踏在向上的階梯上。
所以,他絕對不能在這裡放棄。
巨人不斷抓起士兵,將他們扔到了遠處。但是鉸鏈也在一條一條纏上它的身體,讓它的行動變得緩慢。
艾芙雅的表情越來越費力,手維持着爪形,抓住了屁股下面的骨頭。
“真的可行!愛法姆大人!”士兵們興奮地說道。
“就這樣繼續,把它的腿切下來。”
刀刺入了巨人的腿,畫出弧形。無數個弧形相互累加,組成了圓面。
巨人不斷扭動着,手將一把一把的士兵抓起,但是更多的士兵在繼續這個工作。
艾芙雅閉着眼睛,拼命操縱着。
士兵們的刀相互觸碰,看着彼此,發出了歡呼:“成功了!”
巨人的身體一歪,雙腿失去了平衡,從斷裂的地方滑落,落在了地上。它的雙手撐住了地面,才堪堪沒有摔倒。
艾芙雅的身體歪斜了一下,咬牙說道:“該死……”
地上士兵們慶祝的場景格外扎眼,指揮的盾騎士更加扎眼,他們表現得就像是已經確定了勝利一樣!
爲什麼一切都要發生變化呢?
爲什麼不能像是玩偶一樣,永恆不變呢?
爲什麼西格爾要背叛他們?
爲什麼冒險村要經受這種災難?
爲什麼她的歲月停留在了孩童的時候,世界卻還在不斷往前走呢?
其實艾芙雅並不在意答案,因爲無論答案是什麼,她都不會因此而認同這種事情。
她不原諒一夜之間改變的吉爾哥哥。
她也不原諒常常讓她覺得讀不懂的老爸。
現在,她也並不原諒她面前的這一羣人。
“西格爾。”她開口叫道,“西格爾,你還沒有勝利,別露出那種傻笑啊。”
盾騎士擡起了頭,尋找女孩的身影,卻在看見的時候低下頭避過她的目光。
“我還沒有輸吧!”艾芙雅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目光裡充滿了黑色的惡意。
——無法用言語讓對方理解的事情,用力量讓他們理解就可以了。
巨人被切掉的部分動了一下,朝着巨人挪動了過去,在觸碰到本體的一瞬間發生了變化。
巨人的腿部彷彿變成了液體,在空中流動着,重新變成了腳部的形狀,穩穩地踩在地上。它直起了身子,完好無損地站在敵人的面前。
“現在,輪到我來進攻了吧。”艾芙雅張大了嘴,一字一句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