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野外, 沒有辦法睡安穩。一入夢,似是而非的回憶就一同涌來,而吉爾手忙腳亂地將它們一一捉住, 塞進自己的腦海。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橘紅色的光芒將天地染色。
吉爾揉了揉眼睛, 坐了起來, 伸了個懶腰, 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所在。
昨天晚上他頭腦一昏,就在逃亡途中和凱文野戰了,絲毫不顧當時的情勢。結束之後兩人喝了水, 然後——吉爾好像就睡着了,再醒來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他左右看了看, 沒有看見凱文和安瑞拉的人影, 兩個金髮藍眼的王都來客在這段時間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有種被騙財騙色, 不,準確地說應該是遇上狐妖的感覺呢。
他檢查了一下身邊的東西, 果真找到了一條紙上的留言:“乖乖在這裡等着,我們很快就回來。”
吉爾丟掉了那張紙,吃了對方留下的食物,坐在草地上百無聊賴,開始懷疑那兩個人真的會很快回來麼?
事情其實很不可思議, 昨天他還在爲村子的災難焦頭爛額, 今天就和別人私奔一樣離開了村子。仔細想想自己的行爲, 其實有點不負責任呢。媽媽會不會爲自己擔心呢?希望威帝能夠找一個合適的理由糊弄過去啊……
他想了想, 召喚旁邊的風元素, 變成一隻信鴿。
吉爾對着它說道:“嘿,威帝, 又要麻煩你了。村子對凱文他們發出通緝令了吧,我和他離開了村子,沒有告訴別人,如果有人問起來幫我找個理由好麼?還有,最好和艾芙還有媽媽解釋一下,理由也拜託你來想了。”
他合攏手,鴿子盤旋一圈,朝着遠處飛去。
他重新閉上眼睛,等待着它帶着好友的消息飛回來。
然而他並沒有等到消息,反而是對於元素的感應突然消失了。能夠造成這個效果的只有結界,還有足夠強的元素攻擊了。他皺了皺眉,懷疑了一下,重新放了一隻鴿子。
而這一次,和上次一樣,他並沒有能夠得到迴應,元素的感應在半途就斷裂了。
他霍然起身,平靜被打破了。
第三隻鴿子同樣在半途失聯。他坐在地上,精神緊張了起來。
在這種時候失去冷靜是毫無意義的,他對自己這樣說,強行將自己的情緒抽離了出來。
三隻鴿子都遭遇到了同樣的事情,那就已經不是偶然能夠解釋的事情了,村子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就像是十五年前一樣,在高臺上面看見的漫天火光——
他閉上眼睛,那個景象重現在他的眼前,如昨日重現。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重複了幾次好讓自己冷靜下來。或許這只是一個巧合,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自己回去還能看見村子熱鬧的模樣——
他用了若干理由,始終無法說服自己。他心裡清楚,除了回村看一看,他沒有更好的辦法消除這種憂慮。
凱文和安瑞拉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沒有自己也沒有關係。雖然對凱文他們有些不負責任,不過他必須回去。
他在對方的留言背後寫下了自己的留言,大意是不會跟他們一起走,自己要回去。
他鼓起風,把它當做翅膀,飛翔了起來。
在空中,他看見兩個人騎着馬在小路上奔跑。他認出了他們,不由得感到一絲抱歉:如果知道他們離自己這麼近,就不必不告而別了。
這種心情沒有持續多久,就重新被憂慮代替。他加快了速度,向村子的方向趕去。
凱文和安瑞拉趕回了之前的地方,卻不見吉爾的人影,只看見之前的留言紙,上面寫着簡明的留言。
“他走了。”
“我們來晚了一步。”安瑞拉低聲說道。
“也不算晚了,都已經過了一夜了。”凱文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他轉過頭吩咐道:“你去聯絡軍隊。”
“您呢?”
“我要去村子!”凱文重新跨上了馬,心事重重,“既然不可能隱瞞他一輩子,那就在那裡說開吧。”
“是,我明白了。”安瑞拉也騎上了馬,伸手握了一下凱文的手,“祝你好運。”
越接近村子,吉爾不詳的預感越強烈。
空氣中瀰漫着灰燼,刺鼻的氣味揮之不去。他看見人羣聚集在空地,一簇一簇,許多人還在朝着遠離村子的方向移動。對於冒險村的清晨來說,這是極其不正常的。
吉爾加快了飛行的速度,冒險村終於引入眼簾。
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慘不忍睹”。
房屋倒塌的倒塌,燒光的燒光,還有不少建築上仍然有火光。熟悉的街道面目全非,他能看見火與血與刀的痕跡,偶爾能看見倒在地上的人,生死不知。
他落到了地上,緩緩地走着,看着街道兩邊的斷垣殘壁,有很多事情想問,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水元素在他的意志下聚集,化成了滂沱大雨,澆滅了火焰,洗刷了街道。他走過屍體,走過倒塌的房屋,走過遍地的鮮血。他來到了玩偶店前,那裡幸運地沒有被火焰化爲灰燼,只是塌了一半,裡面的櫃子倒得亂七八糟。
他沒有在那裡駐足,徑直向更後面的地方走去。他的目的地明確,心情卻因此而低沉無比。
他在斷垣殘壁之中看見了另一個人,這讓他的心徹底落了下去。
“威帝。”他呼喚好友的名字,“這裡這麼危險,爲什麼還留在這裡呢?”
好友轉過頭,朝他笑了笑:“突然下雨,我就知道是你來了。你又回來了啊……”
“接到我的信息了麼?”
“原來如此。是我疏忽了。”威帝遺憾地說道,“本來我有信心讓你什麼都不知道就離開這裡的。”
“然後呢?當我想要回去的時候突然發現我的家已經沒有了麼?”吉爾上前了一步,“到底是爲什麼?說清楚啊,只要理由合適,我說不定可以原諒你的!”
威帝聳了聳肩:“我想這很難。”
“你不說怎麼會知道?!”吉爾大聲叫道。
威帝聳了聳肩,打斷了他:“別鬧了,你知道原因是什麼一點都不重要。不過,既然你想要聽,我說說也無妨。”
吉爾注視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吉爾,我們建造天空之城的那一年,奧古斯把我帶到了地下室,告訴了我關於村子的秘密。他說我們的祖先曾經簽訂了契約,用後代的自由換取了力量,我們所有人都被困在冒險村裡了。吉爾,你我的願望根本實現不了,我們不可能離開這個村子!就算離開了,伴隨着我們的也只有無盡的痛苦而已!”
吉爾皺起了眉頭,只能說出一句話:“這是真的?”
“不僅如此。我父親那時候想說的可不是這個,他想說的是,我和他天生就是揹負原罪之人。我們從別人的愛之中獲得力量——這你已經知道了。而他要告訴我的是,如果我們愛上了什麼人,結果就是,我們會控制不住自己,直到殺死對方。”威帝閉了一下眼睛,“你現在知道我母親爲什麼會死了吧。”
“……”
“哈,不必可憐我,你的命運不比我好到哪裡去。在十二歲之前必須隨便找個東西約定,稀裡糊塗就有了生命一樣重要的另一半,如果沒有找到那麼就只能讓命運隨便安排一個。你必須硬撐着,免得什麼時候堅持不住,和另一半合二爲一,兩者皆不存在。”
吉爾忍不住反駁:“不是這樣的……”
“那你是他們麼?你是伊利斯,還是【鎮靜】的精靈?如果你不是,那他們在哪裡?如果你是,那你究竟是誰?”
吉爾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這不是個案,吉爾。不僅僅是你我,這裡有更多讓人難以忍受的東西。我不想忍受它們了。這就是原因。”威帝神情自若,笑容比平時還燦爛,“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想要破解祖先的契約不是不可能,只是代價很大——我願意付出這個代價。”
“……所以你才一直問我我是不是站在你那邊麼?”
“是的。”
“但是就算我不站在你那一邊,你也會繼續對吧?”
“是的。”
“你……早就決定了吧。”
“是啊。”威帝輕輕點了點頭,“我早就決定了。”
吉爾看着他,發現自己並不意外這件事情。對面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他所認識的威帝,的確是能夠做出這件事情的人。
但是他們的友誼,也正是在他們充分了解彼此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他沒有資格以朋友的身份責備對方——以受害者的身份倒是可以。
“有哪些人死了?”
“瑪莎阿姨,瑞秋,還有……你母親,兇手是那位劍聖,不過你的父親爲她報仇了。”威帝沒有笑,神情也很低落,“還有一部分防衛的士兵,大部分平民都安然無恙,帝國會安置他們的。”
周圍的景物一下子模糊了,吉爾動彈不得,只聽得見自己虛弱的聲音:“……威帝,你聯合的外人是……”
“算不上外人,那個人是傑伊·布蘭達,十五年前叛亂的主角。如果你說這一次,那就是劍聖大人,還有凱文王子殿下。”
所以,他才能和凱文有所交集,才能在天空之城做手腳,才能讓外人如此輕而易舉地攻進村子。
一切不好的預感都落到了實處,他的世界滾到了谷底。吉爾很說不出話,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好友,露出了難看的笑容:“是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