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小姐是一座頗有歷史的石雕。她的原型是一種叫做人面鷹哈庫古的怪物,一種擁有着人的智慧和野獸的殘忍的怪物。在冒險村大事件之前,他們是一種十分令冒險者和村民頭疼的怪物。他們口通人言,常常欺騙無知的旅人;他們擅長計謀,在村民和冒險者的圍獵之中毫髮無傷;他們戰鬥力極強,利爪能夠輕易掏出人類和怪物的腦髓。
在怪物滅族之時,他們是唯一沒有向冒險村人投降的種族。在冒險者的追殺之下,哈庫古的首領帶領着族人飛向了太陽,全部被光輝燒灼而死。
凱瑟琳小姐是按照一個叫做夏洛特的人面獸哈庫古雕刻的。夏洛特是博物學家加拉那的家養怪物,而加拉那是冒險村的知識之源。他將最初的知識帶入了冒險村。儘管那些知識很多都是錯的,但是至少他教會了冒險村人要去追尋知識。
後來冒險村人想要給他在圖書館塑像,但是他說,還是雕刻夏洛特的雕像吧。這個世界上可能會有無數個加拉那,但是隻有一個夏洛特。如果不是夏洛特,加拉那早就已經在無盡的叢林和迷宮中死去了。他可能會因爲得罪總督被暗殺,可能會死在怪物口中,可能會在迷宮中餓死渴死,可能因爲旺盛的好奇心被化外之民殺死。
沒有夏洛特,就沒有如今的加拉那。一切的智慧,還是需要力量支撐。
可是夏洛特在那時候已經因爲年邁死去了,她死在加拉那去世三年前。冒險村人們憑藉記憶雕出了夏洛特的雕像,然而加拉那也一直堅持那並不像真正的夏洛特。他擡起枯槁的手臂,拿起了刻刀,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雕了三天三夜。當他出來之後,精神大不如前,多半時間都躺在牀上,三年後終於去世了。而他留在屋子裡的,是一個栩栩如生,同夏洛特一模一樣的雕像——凱瑟琳小姐。他將雕塑的名字刻在了底座上,讓每一個人都能看見。
沒有人知道爲什麼他要給雕塑起這麼一個名字。所有人只是看見了這個名字,念出了這個名字,然後記住了這個名字而已。一切真相都已經湮滅在歷史之中,隨着加拉那的死被他帶入了墳墓,現在所有人看見的,只有凱瑟琳小姐的石雕而已。
吉爾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凱瑟琳小姐的時候。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被父親帶到了這裡,隨後劍與血奮勇而來,凱瑟琳小姐張開翅膀,將他帶到天空上,將他放在了那個巨樹露臺上,然後飛走了。
他在那裡待了很久才被人找到,但是那時自己心中完全沒有害怕,只有好奇。他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對人面獸哈庫古完全不害怕,只是想要有一天能夠再次看見她。
幼年的記憶其實並不清晰。如果不是他在15歲生日的晚上和威帝一起來學校偷偷喝酒,再次見到了活生生的凱瑟琳小姐,說不定這一段就會隨着歲月悄無聲息的湮滅。
15歲生日的晚上,他和威帝在學校偷偷喝酒,約定一起出村闖蕩。那時候他們還不太清楚學校的警衛分佈,害怕被懲罰,被逼無奈逃入了圖書館。
和今天晚上驚人的相似,他們走進了圖書館在地上一個跪着一個躺着,聽到圖書館外面的警衛走來走去,有人拿來鑰匙想要大開門查看裡面。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了一陣拍翅膀的聲音,然後一隻人面鷹哈庫古從他們眼前飛過,有力的爪子抓在圖書館的門上,摳出來兩道深深的爪印。她揮舞着翅膀,撞開了門,從裡面飛了出去。警衛們驚慌之下一鬨而散,隻言片語地說着學校的怪談:每三年都有一個夜晚,這個石雕會復活,在天空徘徊哀悼她的主人。
逃過一劫,吉爾卻並不想要回去。他躺在圖書館的地面上,等待着凱瑟琳小姐回來。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人面鷹野蠻地衝進了圖書館,拍着翅膀在圖書館中間盤旋了一圈,從高處飛了下來,爪子緊緊抓住了底座。吉爾迷迷糊糊地從半夢半醒狀態睜眼,立即就看見了她。他猛地坐起來,因爲用力過猛還撞到了桌子。他顧不上疼痛,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凱瑟琳小姐面前,說道:“謝謝你……你還記得我麼?”
“我不是爲了你才這麼做的。”凱瑟琳張開翅膀,閉上眼睛,冷淡地說道。但聽到後面半句,她又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咦了一聲:“你是那個孩子?”
吉爾正想再說什麼,突然外面光芒大盛,朝陽從地平線上露了頭,紅光將整個圖書館渲染成了莊嚴之地。在這紅光之中,凱瑟琳小姐沉寂了下來,變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石雕。她嘴巴還微微張着,還是剛剛的模樣,可是已經失去了溫度和感情。
吉爾不死心地觸摸了一下,卻只摸到了一手的冰冷堅硬。威帝被這光芒驚醒,目光下意識地尋找同伴,卻發現他呆呆地站在石雕面前,魂不守舍。
“吉爾,你還好麼?”
“……不太好呢。”吉爾轉過頭,朝着威帝古怪地笑了一下,“她剛纔和我說話了。”
威帝一愣,下意識地反駁:“這怎麼可能?”
“她和我說話了……”吉爾一臉夢幻的笑容,“我一定會等到下一次她還和我一起說話的。”
“吉爾,你瘋了麼?她只是一個石雕。就算她能和你說話,她也只是一個石雕!”威帝心中驚怒交加,緊緊抓住了吉爾的手腕,把他拉了過來,“你現在、現在……在想什麼?”
他已經隱隱有了一點預感,一種一點也不美妙的預感。
“我覺得我喜歡上她了。”吉爾肯定地說。
威帝的心沉了下去。
之後的幾個月,他都在盡力勸說好友放棄這種無望的感情。吉爾卻似乎把這只是當做一個玩笑,他和每一個一起來圖書館的人說他對於凱瑟琳小姐的一見鍾情,在吃飯的時候談論凱瑟琳小姐的美貌和她的故事。他像是一個癡迷於石雕的考古學家,但是威帝忘不了那天早上這個男人的表情,他知道他是認真的。
後來威帝就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沒有辦法改變這個男人的想法。他有些喪氣,但更多的是放任——凱瑟琳小姐只是一個石雕,吉爾總有一天會放棄,去找一個真正的女人的。
在今天,這個特別的夜晚,這件事情也並沒有改變太多。
威帝看着吉爾在凱瑟琳小姐面前訴說着經歷的事情,心中彆扭無比,轉身眼不見爲淨。
他坐在圖書館的桌子旁邊,聽外面吵吵嚷嚷,趴在桌子上恢復體力,心中懷疑剛纔自己體貼的建議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和他不同,吉爾此時柔情萬分,覺得像是重新紮根於土的樹,或是終於歸家的遊子。
“凱瑟琳小姐,我今天終於去近距離接觸冒險者了。他們和加拉那導師完全不一樣,充滿了野心和傲慢,想要來這個地方獲得什麼。如果說加拉那導師是給予的化身,他們就是掠奪的化身。我真的……很討厭它們。”吉爾把討厭兩個字在舌尖彈了彈,扔了出來,“他們的主人是一個叫凱文的男人,他是帝國的王儲,劍聖的弟子。他是魔鬼的化身,卻自認爲是牧羊人,你說他是不是很可笑?哎,他是被引誘的亞當,掙扎的浮士德,但他現在只是一個純粹的魔鬼了。”
吉爾舔了舔嘴脣,看着窗外:“我明白的,凱瑟琳小姐,我們都是魔鬼,沒有資格說他。我只是想和你說一說……那個男人很特別,他邀請我成爲他的騎士。我不會成爲他的騎士,我要去重走加拉那導師的路。到那個時候,你會陪着我麼?不陪着我也沒有關係,我會在每次你醒的時候回來看你,然後我們會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好好聊這個話題……如果你願意。”
“……她是不會回答我願意的。”威帝看不下去,在一旁涼涼開口,“我們該走了,吉爾。再不走的話,可就要被全村人綁在火刑柱上公開審判了!”
戀愛中的人絕不怕這種幼稚的恐嚇。吉爾衝他點了點頭,和凱瑟琳小姐道別:“我走了,凱瑟琳小姐。有以後有時間一定會再來的。”
威帝在一旁不滿地叫道:“快點,吉爾。”
吉爾無奈,放棄了與凱瑟琳小姐更多的纏綿不捨,邁開長腿朝着摯友跑了過去:“我們應該怎麼離開這個地方?”
“之前都是我想辦法的,這次輪到你了。”威帝只是想把他拖走,一時哪裡想得出辦法?看吉爾一轉身就想往回跑,他一把拉住了吉爾的後領:“等等!他們遲早會發現不對,來圖書館裡找的。到時候你還指望凱瑟琳小姐再救你一回?”吉爾居然真的有幾分動心,眼睛都亮了。威帝恨鐵不成鋼,重重唉了一聲,拉着他走另外一個窗戶離開。
吉爾困住了一個警衛,威帝一揮手臉和衣服都變得和他一模一樣,帶着變換了模樣的吉爾大模大樣地離開了學校,找了一個小巷子看着彼此,同時大笑起來。
“威帝,這和計劃好的可完全不一樣!”
“什麼,你還有計劃?”
“唔……好好練習射箭?”
“滾蛋。”威帝和吉爾爬到玩偶店背面的圍牆之上,威帝拿出瞭望遠鏡,安安靜靜地看星星。威帝有兩種精神,一種在怪物和迷宮中冒險,一種在璀璨星空下遠望。
“威帝,今天多謝你。”吉爾拉開窗戶,跳了進去,“改天帶你去露臺上看星星!”
“說定了啊。”威帝等他進了房間,轉身跳下了圍牆,朝着自己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