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郡王爺, 終於抄完了書。”監督歲瑞璟抄寫的太監,給他行了一個恭敬的禮:“希望郡王爺日後不要再犯, 以免陛下與娘娘爲您擔心。”
歲瑞璟看着這些處處恭敬, 卻把他軟禁在王府兩個月的太監,面無表情道:“多謝公公提醒,也請公公替本王向皇上與皇后娘娘問安。”
“下奴遵命。”太監弓着腰:“王爺書既已抄完, 便可以離開王府了。”
他沒有說話, 太監不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書房,他聽到外面傳來喧鬧聲, 才起身邁着有些僵直的腿走出書房:“何事如此喧譁?”
跟他回話的是一個面生的太監:“回王爺, 是聖駕回京了。老王妃與王妃一見如故, 邀王妃去小住, 王妃院子裡的下人正在替王妃收拾行禮。”
宗室裡唯一能被稱爲老王妃的, 只有輩分最大的那位老王爺正妻, 他記得這位老王妃喜靜,到了老年更是不愛動彈。
今年的長央行宮她根本就沒去,如何與盧似月一見如故?
更何況盧似月剛與他成親時, 老王妃都沒拿正眼看過她, 這份一見如故時隔大半年才趕到?
他走出王府大門, 也不管身後跟隨的下人是誰, 走出東街後,怔怔地望着喧鬧的街道出神。
在屋子裡關了兩個月,他竟覺得這個世界有些陌生。
“聽說了嗎, 太子殿下要娶媳婦了。”
“什麼媳婦, 那叫太子妃。”
“能做太子妃的姑娘, 一定是天仙似的人物吧?”
太子妃?
他恍然回神, 猛地抓住路人的手臂:“太子妃是誰?!”
難道雲拂衣當真誘得歲瑞璟不顧她紈絝名聲, 急着想把她娶回去做太子妃?
“放手!”路人被嚇了一跳,見抓住他手臂的人衣着華貴,把即將出口的罵聲咽回肚子:“公子,您這樣的貴人都不知道,小的哪裡又能知道呢?”
歲瑞璟鬆開路人的手,神情恍惚地走到一個地方,聽到裡面傳出悅耳絲竹之聲,停下腳步望了一眼。
彩音坊。
是雲拂衣常去的地方。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竟踏進了這個曾經無比鄙夷的地方。
喧鬧聲、歡呼聲,還有那些他瞧不上的紈絝子弟,聚在一起飲酒作樂,彈奏着難聽的曲子。
他永遠都無法理解,雲拂衣爲何會喜歡來這種低賤的地方。
所以每次她來這裡,他都不會與她同行。
一眼望去,他看到了人羣中笑容肆意的雲拂衣,她靠在一個身着綵衣的女人身邊,嘴裡叼着酒盞。明明是吊兒郎當的舉止,被她做起來,卻是人羣裡最光彩奪目的存在。
離了他,她又傍上了太子,日子又如何能不好?
人羣中還有與雲拂衣關係不好的劉壽昌,他胖乎乎的身軀擠在衆人身邊,不知道跟身邊的夥伴說着什麼,一邊說一邊拿眼角瞪她。
拂衣取下叼在嘴裡的酒盞,目光餘光看到了門外站着的人。
曾經張揚如珍珠的小王爺,現在已經變成了落入塵土的魚眼珠,驕傲的眉眼變得陰鬱,瘦削的臉頰有幾分蒼白,連身上的紫袍都彷彿失去了神彩。
四目交匯,歲瑞璟往旁邊避了避。
她拿着酒盞在手裡轉了一圈,起身與友人們說了一聲,朝門外走去。
拂衣出去的時候,歲瑞璟正站在一棵樹下,地上落着幾片枯黃的樹葉,散發着樹葉獨有的腐爛味道。
兩人隔着五步遠的距離站着,拂衣沒有再繼續往前:“郡王爺怎麼會來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歲瑞璟憶了起來,他以前瞧不起雲拂衣的朋友,也不喜歡她剛跟他們來這些地方,所以總說這些地方烏煙瘴氣。
兩人因爲這事鬧得很不愉快,後來還是他主動示好才和好,也默契避開談論這些。
舊事重提,他忍不住想,若是當年對拂衣的朋友好一些,也許他們也不會鬧到這種地步。
歲瑞璟低頭看着腳下的枯葉:“無意間路過,就過來看看。”
兩人再次沉默,拂衣神情漠然:“郡王爺最好離臣女遠一些,我們之間有些舊怨還沒有算清楚,我怕你下次單獨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會忍不住對你動手。”
“你當真如此恨我?”歲瑞璟心有不甘:“就算母妃當年真的派人追殺你,可那不是我的本意,你不該把對她的仇怨,轉移到我身上。”
拂衣以爲自己聽到了什麼笑話:“寧郡王,你在說什麼胡話?你該不會以爲把一切都推到曾氏身上,我就能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究竟是你太過天真,還是覺得我太傻?”
歲瑞璟反問:“那我們結交的這十年又算什麼?”
“算我的人生污點。”雲拂衣轉身就走。
“站住!”歲瑞璟追問:“歲庭衡要娶的太子妃是不是你?”
“寧郡王,太子是君你爲臣,你應該尊稱他爲太子殿下。”拂衣轉身:“直呼太子殿下名諱乃大不敬。”
“大不敬?”歲瑞璟冷笑:“可惜當年我讓他跪在地上時,沒叫你看看他的狼狽模樣。”
拂衣沉下臉來。
“狗東西一朝得勢,倒裝得人模人樣起來。”歲瑞璟譏諷道:“你瞧上的不也是他的身份嗎,有他爲你保駕護航後,報復我是不是簡單了很多?”
若非雲拂衣的種種行爲,他又怎會被降位,被杖責、被軟禁抄書,落得聲名狼藉的下場。
拂衣沒有說話,手搭在了披帛上。
“以你的性子,又怎麼會看上性格寡淡的歲庭衡。跟他這種滿口仁義規矩的人在一起,你還有多少機會來這種地方,人生還有什麼樂趣?”歲瑞璟見拂衣不說話,已經說中了她的心思:“承認吧,你根本不愛他,你愛的只是他儲君的身份。”
院門外歲庭衡的腳下一頓,轉身就準備離開。
“殿下!”莫聞急道:“這都是寧郡王在胡言亂語,您與郡主之間不能有什麼誤會。”
“孤知道。”歲庭衡搖頭:“歲瑞璟話說得太難聽,孤此刻若是出現,拂衣會尷尬。”
莫聞:“……”
殿下,您不要太愛了。
都這種時候了,想的竟然只有雲郡主尷不尷尬。
忽然院子裡傳來聲音尖利的驚呼聲:“使不得啊,雲郡主!”
歲瑞璟竟然敢對拂衣動手?!
歲庭衡顧不得尷尬不尷尬的問題了,拔腿就往裡面衝。當他跑進院子,看到眼前的一幕後,頓時原地停了下來。
“知不知道我忍你很久了!”拂衣把披帛往地上一扔,撩起袖子就飛踹在了歲瑞璟身上。
被杖責幾十下,又被軟禁在屋子裡抄寫了兩個月書的歲瑞璟,幾乎連閃躲的能力都沒有,被雲拂衣一腳踹進了花叢裡。
拂衣三步上前,抓住歲瑞璟的臉左右開弓:“欺負我家殿下是吧,裝模作樣是吧,踐踏我家殿下對我的真心是吧?”
啪啪啪,清脆的耳光聲在院子裡迴盪。
跟隨歲瑞璟出府的兩個太監都殿中省新派來的,既不敢去拉雲拂衣的手,又怕歲瑞璟被雲拂衣打死,在旁邊連連求情。
“誰跟你說我不愛他?”拂衣怒火上頭,誰的臉面也不給,耳刮子揮得虎虎生風:“我家殿下文武雙全,優雅風趣,待我友人也禮貌周到,我每天跟他待在一起開心得不得了。我不愛他,難道愛你這個人模狗樣的玩意兒?”
“告訴你,我稀罕他,稀罕得不得了。少在我面前喳喳哇哇,老子要把你打得鑽老王八肚子,讓你變成龜兒子。”拂衣在充州三年沒有白待,學了不少罵人的話:“從充州回來,我就想揍你了。你不是說我看中了我家殿下權勢嗎,那我今天揍了你,有殿下把我護着,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雲郡主!”寧郡王府的太監見寧郡王被拂衣打得面色紫紅,連鼻血都冒了出來,嚇得跪在拂衣面前:“郡主,您再打下去,王爺就要死了,求您饒他一命吧!”
見兩個小太監嚇得要給她磕頭求饒,拂衣停下手:“如果敢磕頭我就真的揍死他。”
兩個太監嚇得不敢磕頭,見拂衣停手,連忙上前把他花叢裡扶出來。
“哎喲,寧郡王這是怎麼回事,大白天喝這麼多酒,還把自己摔成這樣?”莫聞上前給拂衣行了一禮:“下奴拜見雲郡主。”
見到莫聞出現,拂衣立刻轉身,就見到站在不遠處的歲庭衡。
她低頭看了眼手背上的血,掏出手帕默默把手背在身後,一邊偷偷擦手一邊問:“殿下,你怎麼來了?”
“聽雲府的下人說你來了這裡,我就來看看。”歲庭衡笑容溫柔得能把人化成水:“裡面好像很熱鬧……”
“你可不能進去。”拂衣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出彩音坊:“若是被文臣知道,他們又要上奏摺彈劾你了。”
“進一兩次他們會彈劾,多進幾次他們就見怪不怪了。”歲庭衡把他從地上撿起來的披帛拿在手裡:“總不能因爲文臣的幾句罵,就不陪你出來玩。”
拂衣嘆氣:“別胡鬧,你喜歡安靜的地方,陪我來這裡作甚?更何況你若是來了,他們也放不開玩。”
“委屈你了。”歲庭衡垂下眼瞼:“那我以後找機會在宸璽宮宴請他們,等他們與我熟悉以後,我再陪你來彩音坊。”
“殿下。”拂衣無奈:“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吵鬧的地方。”
“可我喜歡你。”歲庭衡笑:“有你在的地方,怎麼都不會討厭。拂衣稀罕我,我亦視拂衣如心如命,想陪你走過每一個你喜歡的地方。”
擦乾淨臉,被太監扶着走出來的歲瑞璟聽到這句話,吃力地擡頭看向歲庭衡。
陽光下,歲庭衡牽着雲拂衣的手,從頭到腳洋溢着毫不掩飾的快樂。
“皇叔。”見他出來,歲庭衡分神瞥了他一眼:“下次酒後走路要小心,別再摔了。”
拂衣瞥了眼歲瑞璟,抱着歲庭衡的胳膊,擋住自己的臉嗤嗤笑出聲來。
見她一個勁兒往自己臂彎裡擠,歲庭衡用手臂環住她,另一隻手用袖子擋住拂衣上半身,然後對歲瑞璟微微頷首:“皇叔快把臉擋起來吧,莫嚇着孤未來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