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莫問針和他的小徒弟才走了出來。
花如海連忙迎過去。
莫問針對他一笑,道:“花老闆,韓大俠,我們換個地方談。”
花如海立刻領着莫問針出了院子。他知道,很多時候,醫生並不願意讓病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何況對方還是個孩子。
韓鐵城走在最後。他望着捲起的牀簾,韓野在荷姑的幫助下穿着衣服。
許是感受到他的視線,韓野也朝他望來,微微笑了笑。
那笑容雖然輕柔,但卻十分溫暖。
韓鐵城心中一痛,轉頭跨出了房門。
花滿樓在離院子不遠的地方坐了一會,等了許久不見莫問針等人出來,不禁有些着急。連路過的人們向他打招呼,他也回答的有些無精打采了。
終於,花如海領着莫問針向着這邊長廊走來。
花滿樓立刻隱身到一塊假山後面,看着花如海等人進了浮世舟閣。
浮世舟閣兩頭翹起,形似船隻。院子裡鋪的青石瓦片,組成一朵朵浪花的圖案。整個房子猶如在海中航行一般。
江湖人,即使固定了居所,也有一顆浪跡江湖的心。
浮世舟閣的外面種着很多桂樹。此時丹桂飄香,香味濃郁甜醉。
花滿樓一個縱身,跳到一刻桂花樹上,扒開樹枝朝閣內望去。
因爲並不是什麼機密,舟閣裡的人倒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說話。
等落座奉茶之後,花如海急問:“莫神醫,我那夜心侄兒病情到底如何?”
莫問針輕輕蕩了蕩杯蓋,沉吟一會,道:“毒已入骨。”
饒是花如海,也一個顫抖,手裡的茶杯發出輕微的響聲。韓鐵城緊緊握住了椅子的扶手,那力氣,幾可把扶手捏碎。
許是小鳥飛過,屋外的桂花枝發出一陣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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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無倦收回望向屋外的目光,道:“神醫,毒已入骨,可還有挽救的機會?”
莫問針拈鬚道:“老朽雖然自問活人無數,但是不可勉強的事還是不會去勉強。人豈可與天爭?”
這話一出,屋子裡人人變色。
不過莫問針又道:“小韓公子雖然毒已入骨,但也並不是毫無挽救的機會。若非如此,老朽也不會來這裡。”
花無倦輕輕鬆了口氣,道:“還請神醫明言。”
莫問針道:“小韓公子的病,並不是先天疾病,而是尚在胎中之時便已身中寒毒。”
“啪”地醫生,韓鐵城臉色鐵青,捏斷了扶手,手中木屑如粉般飄墜。
花無倦點頭道:“這是因爲海阿姨在懷着夜心時,遭受了敵人的襲擊。”
此時花如海和韓鐵城都憂憤交加,這個和神醫問答的責任自然落到了花無倦身上。
莫問針道:“七年前花老闆就因爲此事找過我,可惜我當時身在一處秘境,無法脫身。今日老朽重出江湖便被花老闆找到,也是緣分。當日之事,我已聽花老闆說了。‘七巧仙人’童危路的寒冰魄掌的確厲害,更厲害的是他竟然能讓寒毒停留在一個尚在胎中的嬰兒體內,而又不至於馬上傷害嬰兒性命。須得等年歲越深,其毒愈加深入肌理骨髓。其心當真是歹毒非常!”
韓鐵城目疵欲裂,拳頭緊握,筋骨畢現。
花如海走到老友面前,手放在老友的肩上,嘆道:“莫神醫,當日之事我們都已明瞭。這些年來,我走訪大江南北,就是想找到一個能替夜心醫治寒毒的人。可是很多人在聽說是‘七巧仙人’童危路下的手後,都連連搖頭,沒有一個願意過來看看的。甚至有不少號稱神醫之人,言稱我夜心侄兒活不過七歲。這些年,若不是慈悲心懷的苦竹老人的湯藥苦苦支撐,我夜心侄兒恐怕……唉!”他忽地轉身,臉色凝重,道:“莫神醫,除了你,我們已經無法指望別人了!”
莫問針表情絲毫未變,道:“花老闆,不瞞你說,如果是七年前,即使你找到了老朽,老朽也無能爲力。那‘七巧仙人’童危路在江湖中犯下大案無數,誰不痛恨他入骨?當初老朽也是一腔熱血,想要救治那些被他殘害但仍苦苦掙扎的人,但是,結果卻是老朽差點再也不能行醫!童危路的手法,幾乎挑戰了所有的行醫手段,違背了所有的醫藥聖典……所以老朽也十分理解那些不能前來診治的同行。好在這些年我潛心修學,終於有了一點領悟,這才大言不慚,想來會會這位‘七巧仙人’的手段。”
花無倦道:“莫神醫,夜心的病,具體該如何救治?”
這些年他們花家到處尋找莫問針,都一無所得,只有在一個月前,聽說莫問針出現在塞外旗亭,花家立刻派人飛馬相尋,才把人給找到。如今聽莫問針的話,他在醫學上已有所突破,更應該乘勢追擊,問一問具體的療法。
莫問針笑道:“二公子莫急。老朽心裡已經有了對策。不過這個對策卻需要三方合力。”
“敢問是哪三方?”
“第一,老朽寫一個方子,請小韓公子每日服用三次。第二,須得一個練陽剛路數內力之人,每天一個時辰,替小韓公子運功療毒,當然,具體如何運功老朽另有指導。第三,須得老朽用這金針,每隔一日替小韓公子施針。如此三管齊下,方可挽救小韓公子一時性命。”
花無倦原本已放了大半的心,聽到“一時”二字,心下一驚,道:“神醫說的三樣都不成問題。只是爲何說是‘一時性命’?”
堂中諸人俱是緊張地望着莫問針。
莫問針道:“老朽剛剛也說過,童危路的武功路數極其詭異,江湖中的名醫少有敢於挑戰的。老朽若不是有所奇遇,也不敢出這個頭。但饒是如此,老朽也只能做十之五六。即使這三管齊下,治療個三五年,也只能使小韓公子再活十年罷了!”
韓鐵城一掌拍在茶几上,茶几頓時碎裂開來!
花如海也面色慘白,饒是花無倦也冷汗直下。原本以爲以爲已經找到了希望,卻沒想到這希望之後仍是絕望!
韓鐵城怒瞪着莫問針。
莫問針卻站了起來,冷然道:“韓大俠若以爲我仍有留手,不肯全力施爲,莫某就此告辭!”說罷甩袖欲走。
花如海滑步向前,一個閃身已攔住莫問針:“莫神醫,鐵城老弟絕沒有那樣的意思,只是……只是這個消息實在是太讓人震驚!我們願意爲……”
莫問針也不願意得罪花如海,道:“花老闆,你的心思我理解。只是有時候,人力怎能勝過天意?莫某當真已經盡力,花老闆若不放心,大可以去找別人。”
花如海苦笑着搖頭。若還有別人,他哪裡需要等個七年!
“莫神醫,還請你全力施爲,救夜心一命!花某自當全力配合。”
莫問針道:“花老闆,韓大俠,老朽剛纔說的,諸位可聽明白了?”
花如海臉色發白,無奈地點了點頭。
十年,那就是十七歲,正是人生最美麗的年華!
天道不公,幼兒何辜,需要讓他去承受上一輩的恩怨情仇?
何況,那罪魁禍首童危路,禍人無數,卻仍逍遙自在地活着!
救死扶傷的大俠,卻落得妻亡子病的下場!
莫問針嘆道:“花老闆,其實,能活個十年,豈不比現在就離開好得多?最少,還有十年,能看看這世間光景……”
花如海頹然道:“是啊,十年光景……”
花無倦望着屋外桂樹。桂枝簌簌,落下了一地金黃的桂花。
那鳥兒,已經飛離了枝頭吧?
一向輕捷的翅膀,竟也有驚慌、沉重的時候。
花滿樓一路沉默。到了院門前,他停住了腳步。現在最消沉的,應該是韓夜心。花滿樓覺得,他不應該以一副低落的容貌回去見韓夜心。
他深吸一口氣,聞到了飄在空中的桂花的甜香。
即使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可是它們活着的時候,仍舊很努力、很認真、很快樂。長遠的時間與他們已經沒有意義。
人豈不也是這樣活着?誰能保證像彭祖那樣,享受長久的壽命呢?
何況,只要活着,就會有希望!
花滿樓看了看自己的手。有時候身爲一個聰明人,豈不是很幸福?因爲很多事情,都可以盡最大可能去爭取!
他掃去了心中最後一絲陰霾,面帶笑容走進了小院。
院子裡仍舊很安靜。焜黃的樹葉隨風落下,鳥兒振翅,飛過枝頭。
韓野坐在桌前練字。他執筆的模樣仍舊很認真,只是眉頭已經舒緩,不見當初緊張模樣。那瓶花被他放在了書桌上,擡起頭就可看見含珠帶露嬌顫欲滴的花朵。
荷姑坐在窗下繡花。花滿樓的古琴旁,擺着一個香爐。安心靜氣的香味繚繚繞繞幽幽柔柔地散發出來。
花滿樓揹着手跨進門,就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他心中一動,看着韓野,竟似有萬語千言,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韓野見他進來,擡頭笑道:“花滿樓,你跑哪去了?出門玩都不帶我嗎?”
花滿樓深吸一口氣,漫不經意地走過去,道:“不過是隨便走走。”
“那好吧。不過下次你可不許一個人偷偷溜掉。”
花滿樓點了點頭。他見韓野的字圓潤了許多,漂亮了許多,少了很多急躁。
他不禁有些好奇。
“小韓弟弟,你好像不那麼着急了。”
韓野一笑,低頭寫了一會,道:“大概是已經心安了吧。”
“心安?”花滿樓問。
“嗯,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掌控的,那不如,就把它放開。”
花滿樓見韓野的笑容,安靜淡定,似乎真的什麼也不放在心上。
他嘆息一聲,輕輕地從背後抱住韓野:“夜心,放心吧,以後七哥哥會保護你的。”
韓野聽着花滿樓柔柔地在耳邊說話,心中很是感動。他鼻子一酸,極力忍住,道:“我可不一定就比你弱啊。”
“那好,我等着你保護我。”花滿樓放開韓夜心,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笑着說道。
韓野看着他的笑容,心裡一鬆,道,還好變成了平時的花滿樓,若不然……
他怎麼總是被這個孩子打動呢?
“對了花滿樓,”爲了衝散心中那既柔且酸的情緒,韓野指着那架古琴道:“我還從來沒有聽過你彈琴。”
花滿樓走過去,拂過琴絃:“那好,你要聽什麼?”
“嗯……”韓野思索起來。古琴他聽過幾首,但是效果卻比張教授的授課還顯著!
不知道古琴中有沒有什麼歡快的調子?
“就來首吧!”韓野心道,求婚的調子總不至於太古寂!
“哈哈……”花滿樓捂着肚子笑起來:“小韓弟弟,真有你的,竟然點這個!不過,好啦,彈給你聽就是!”
花滿樓擺好琴,韓野立刻搬了個凳子在對面坐好。
焚香靜默,倏地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撥畫,古雅清亮的聲音傳來。
是鳳耶?凰耶?
韓野只看見那彈琴之人,雖然身形稚嫩,卻天地之間,自有明星。
造化所鍾,正在其人。
心神已亂。韓野忽地低下頭去,暗歎道:花滿樓啊,花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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