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安竹就出發去金都了。他一走,族人們就開始熱議起了那位即將到來的勝君公主了,當然也不免會議論議論貝螺。可這些風言風語似乎並沒有影響到她,她照樣該幹什麼幹什麼,而且最近幾天她也挺忙的。因爲獒戰即將再娶的消息傳開後,各族紛紛派人前來恭賀,她每天都得應付兩三撥這樣的人,確實忙得沒空聽什麼閒話。
不過,細心的丘陵蜀葵還是看出來了,貝螺這朵清晨綻放得最努力的玫色喇叭花已經沒從前那麼神采奕奕了。最近,她臉上的表情不是沒表情就是敷衍一笑,有時候想跟她聊聊心事,卻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好像不願意跟別人分享她的任何心情。
總之,嬌豔活潑的小喇叭花自動關閉了向陽生長的花瓣,就算是晨曦最清新燦爛的清晨,也不願意如火如荼地開放了。她整個人好像陰鬱了許多,變得不愛跟人說話了。
丘陵很急,凌娘更急,但誰也拿她沒折。她不開口,總不能拿刀去逼吧?
四天後,安竹的一封飛鴿傳書抵達了寨子裡。信上說,因爲巴陵王上邀請了花塵入都,所以獒戰等人將會推辭半個月回來,另外,獒戰讓花塵把貝螺也帶去金都。
獒拔將貝螺叫到了跟前,把獒戰的意思告訴了她,可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獒拔以爲她是擔心那兩個孫子沒人照料,便說道:“你只管去,家裡有奶孃呢!戰兒讓你去,肯定是有他的用意的,你就跟花塵一道去金都吧!”
“爹還是跟花塵哥帶個信,說我不去,讓他別等我了。”
“爲什麼啊?”
“獒炎獒麟太小了,我放心不下。況且金都難道還能比夷都繁華嗎?我已經去夷都見識過了,就不用再去金都見識了。爹,勞煩您就這麼跟他回信吧!要是沒別的事情,我先出去了。”
貝螺說完就轉身出去了。獒拔看了她背影兩眼,微微皺眉問旁邊站着的凌姬道:“貝螺是不是不太高興?”
凌姬點點頭道:“有點,畢竟戰兒要再娶了,她那心裡多少都會有點不痛快的。既然她不願意去,那就別勉強,大首領您說呢?”
“你們女人啊,就是這麼麻煩,這纔多大點事情啊?戰兒這才娶第二個她就不高興了,往後娶第三個第四個,她不得氣死?她是主母,再娶進門的能跟她相提並論嗎?她就該拿出些肚量來,否則往後怎麼主事?”
“貝螺畢竟還太年輕了,有些小姑娘心性也是難免的。等過了這一陣子或者等戰兒回來了,說不準心情就好了。大首領您別太擔心了,貝螺是個通情達理大方懂事的好孩子,她會想明白的。”凌姬說道。
“但願如此吧!想要留在戰兒身邊,成爲獒蠻族的主母,心眼太小是不成的。族與族之間聯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一切都是爲了戰兒往後的大業和全族人的福祉,她的目光得放長遠一點。就拿這回的事情來說,戰兒與勝君公主聯姻不單單能保全他和他姐姐,也能暫時緩解與巴陵國的矛盾,爭取時日休養生息,這是一件大好事啊!獒蠻族好了,她那個主母會過得不好不夠尊貴體面嗎?”
“她那麼聰明,應該能想明白的,只是需得費些時日,她畢竟沒有大首領您這麼高瞻遠矚啊!”
“行了,”獒拔將信丟在了一旁,吩咐道,“她不願意去,那就不去。你跟穆烈說一聲,讓穆烈帶個話給花塵吧!”
“知道了,大首領!您別太操心了,歇着吧!”
房門外,貝螺轉身離去了。
這天夜裡,貝螺抱着一隻剛出生沒多久的小狗往新修的神廟去了。這小狗是公公獒拔親手挑揀的,按照獒蠻族的規矩,這隻小狗將被送往神廟祈福,然後在燕勝君進寨的時候交給燕勝君,就像當初她嫁過來一樣。
阿越在前面舉着火把,小心地替貝螺照着路,也更加小心地瞟着自家公主的臉色。打從下午開始,她就察覺到自家公主像是心事更重了,喊三遍纔會回一聲,整個魂兒都像飛出去了似的。這會兒也一樣,人是往前走着,眼神卻是空的,魂兒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走着走着,她忽然覺得身後有些不對勁兒,扭頭一看,一張笑嘻嘻的鬼臉猛地冒了出來,嚇得她驚叫了一聲,手裡的火把都隨手給扔了!貝螺愣了一下,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原來是布娜。
“布娜,你要嚇死人呀!大半夜的你幹什麼呀?忽然冒出來裝鬼嗎?”藉着月光,阿越也認出了布娜那張傻傻的臉。
“幹嘛?幹嘛?我又不是鬼,怎麼會嚇死你?膽小鬼!膽小鬼!”布娜像只兔子似的蹦跳着嚷道。
“真是的!太莫名其妙了!人嚇人會嚇死人了,你知道不知道?”阿越揉着咚咚作響的心口生氣道。
布娜衝阿越扮了個鬼臉,然後繞着貝螺跑了兩圈,笑嘻嘻地說道:“壞女人,壞女人,你果然沒有好下場!獒戰哥哥不要你了,他要娶別的壞女人咯!你知道嗎?獒戰哥哥要娶別的女人了!”
“布娜!”阿越擔心地瞥了一眼貝螺的臉色,衝布娜輕喝了一聲。
“幹嘛呀?幹嘛呀?”布娜嘟起嘴,指着阿越嚷嚷道,“你敢兇我你敢兇我,你算個什麼東西呀!等我獒戰哥哥回來了,我讓他收拾你!”
“你夠了啊,回去瘋吧!公主沒空理你呢!”
“我纔沒瘋呢!獒戰哥哥最愛的人果然還是我,他一點都不愛這個壞女人呢!”布娜說着衝貝螺吐了吐舌頭道,“你以爲你把獒戰哥哥從我身邊搶走了,你就能一輩子霸佔他了嗎?纔不是呢!他真心愛的人是我!他就不想再天天看見你了,所以才又娶了一個壞女人回來!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壞女人湊一堆好好掐架吧!獒戰哥哥不會喜歡你們的,他討厭你們,以後還會娶更多壞女人回來收拾你們,他愛的是我,是我……”
“夠了,布娜!”阿越上前推了布娜一把,板起臉來兇道,“別以爲你是瘋子我就不敢對你怎麼樣?信不信我丟你去糞坑裡頭!趕緊走,別在這兒胡言亂語!”
“你兇什麼呀?”布娜叉起腰撅起嘴,眉頭皺得緊緊的說道,“等我的獒戰哥哥回來了,我讓他收拾你,你這個壞女人的壞丫頭!你跟這個壞女人一樣,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哎,你還來勁兒是吧?啊?你走不走?”阿越挽起袖子惱火道,“你再不走我真的送你兩個嘴巴子了啊!明天還想不想好東西吃?想就趕緊給我走!”
“先別趕她,阿越姐姐。”貝螺忽然開口道。
“公主您別聽她胡說……”
“布娜,你過來。”貝螺打斷了阿越的話,衝布娜點了點頭。
布娜撅着嘴上前一步,翻着白眼道:“幹什麼呀,壞女人?”
“布娜是不是全寨最聰明?”
“那當然是囉!我不單單是全寨最聰明的,我也是獒戰哥哥最喜歡的女人哦!”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樣的主母纔是一個好主母?”
阿越愣了一下,轉頭詫異地看着貝螺問道:“公主,您怎麼了?您問一個瘋子這個幹什麼呀?她怎麼可能知道啊?”
“我知道!”布娜舉起手,像個小學生似的躍躍欲試道,“我知道,壞丫頭!我是布娜,我不是瘋子,我是全寨最聰明的布娜!”
阿越白了她一眼道:“你知道什麼啊?你就知道獒戰而已!”她也不甘示弱地回了阿越一個白眼,振振有詞地說道:“我就是知道,我姑姑從前教過我的!一個好主母要伺候好自己的夫君,要給夫君生好多好多孩子,還要幫夫君打理家務,給他捶腿捏肩!對不對?”
“對什麼對啊?你又沒做過主母你懂什麼啊?行了,別在這兒瞎說了,趕緊回去吧!”
“我——沒——瞎——說!”布娜提高音量朝阿越嚷道,“我姑姑還說了,就算獒戰哥哥會娶別的女人,也不能撒潑哭鬧,要賢惠要大度!賢惠大度你懂嗎?你懂嗎,壞丫頭?”
阿越被震得耳鼓膜都快要裂了,趕緊掩耳後退道:“我聽得見!你嚷那麼大聲幹什麼啊?又沒人跟你比嗓門大!說得頭頭是道,我真懷疑你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了!哎,你說賢惠大度,那你知道賢惠大度是什麼意思嗎?”
布娜皺着眉頭想了想說道:“賢惠大度……賢惠大度就是要會吃會喝,然後把自己吃成一個大肚子?”
“呵!”阿越翻了個白眼,“果然還是個瘋子啊!大度就是吃成大肚子?照你這麼說,主母還真好當呢!”
布娜晃了晃腦袋得意道:“當然啦!我姑姑教了我很多做主母的法子,可是我不會告訴你們的,因爲你們都是壞人,都是壞——女——人!”說罷她揮動着兩隻胳膊,像蝴蝶一樣消失在了夜色裡。
阿越鬆了一口氣,盯着她的背影抱怨道:“真是受不了了!半夜三更出來嚇人,萬一嚇着個年長的婆婆,不把人家當場嚇吐白沫纔怪!公主啊,還是把布娜送回翠鳴谷吧!公主?”
貝螺沒回話,目光望向布娜消失的那片夜色,臉色掛着淡淡憂色。阿越讀不懂她這是什麼表情,問了一句:“公主,您能不能告訴奴婢您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對獒戰娶燕勝君的事情嗎?”貝螺凝着夜色口氣淡淡道。
“嗯,奴婢真的很想知道您心裡是怎麼想的。雖然奴婢改變不了獒戰將娶燕勝君的事實,但奴婢真的很想幫公主分擔一些。奴婢不想看見公主一個人黯然神傷,自己卻在旁邊什麼忙都幫不上……公主,您說說吧!說出來或許心裡會好受些!”
貝螺微微仰起下顎,雪齒咬着下脣瓣子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道:“連布娜那個瘋子都知道該怎麼做主母,我卻妄圖改變,時至今日我才發現一切都是我妄想了。”
“您想改變什麼?”
貝螺緩緩轉身繼續往前走道:“想改變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經意識到了那是行不通的。我一廂情願地想改變,這個幼稚的想法或許會給獒戰帶到危險,甚至是性命危險。”
阿越很迷惑,壓根兒就聽不懂貝螺在說什麼。
“爹說得沒錯,布娜說得也沒錯,甚至……獒戰也沒做錯決定,他們都沒有錯,但事情卻變得令人難受了,你覺得是誰的錯呢?”
“呃……”阿越好茫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貝螺揚起臉,眺望了一眼那躲在雲朵的下弦月,自嘲地笑了笑道:“誰都沒有錯……只是我的身份錯了……”
“您的身份怎麼會有錯?公主,您別瞎想了!”阿越勸道,“您說這些話奴婢是一句都沒聽懂啊!如果您心裡難受,那就哭出來吧!奴婢陪着您一塊兒哭,好不好?”
“真的哭不出來,”貝螺失落地搖搖頭道,“我也想哭,但就是沒有哭的衝動。或許……這就叫欲哭無淚吧!”
“那您到底打算怎麼辦?是跟殿下鬧還是接受那個燕勝君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想太多了會很累的,阿越姐姐,”貝螺衝阿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道,“我現在什麼不願意去想了,就想安安靜靜地吃飯睡覺養大小王,至於那個燕勝君,我真的沒興趣花太多精力在她身上,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公主,奴婢能問您一句話嗎?”
“問。”
“如果……奴婢說如果沒有兩位小王子的話,您還會留在這兒嗎?”
貝螺沉默了片刻,垂頭撫了撫懷中熟睡的小狗崽道:“可能不會了……”
“果然……”阿越看着她惆悵道,“您動過離開獒青谷的念頭,但爲了兩位小王子,您還是沒狠下心腸離開是吧?您不願意讓他們倆像當初獒戰那樣從小沒有母親照顧,對吧?”
貝螺騰出一隻胳膊,挽着阿越,把頭靠在她頸窩裡笑着淚蹦道:“還是阿越姐姐明白我啊!阿越姐姐,你太善解人意了,我真的捨不得把你嫁出去呢!你以後要是嫁了,我肯定會拉着你的胳膊哭得天花亂墜的!”
“奴婢可沒說過要嫁呢!公主都這樣了,奴婢還想着要嫁,那不是太沒良心了嗎?”阿越心裡一陣難受,卻不知道眼淚早從貝螺的眼角滑了下來。
主僕倆就這麼挽着一直走到了神廟門前。走到那兒,貝螺的眼淚也已經幹了。當她緩緩擡起頭,看着這新修的氣派的神廟時,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這是所有獒蠻族人的信仰所在……獒戰也是……”
“公主……”
“別再問我問題了,”貝螺擡手打斷了阿越的話,抱着小狗崽一步一步邁上臺階道,“這兒是神廟,讓我安安靜靜地跟神聊會兒天吧!”
阿越愣在原地,發現自己越來越接不上公主的話了。公主是不信天神的,一個不信天神的人跟天神有什麼好聊的?公主真的沒事兒嗎?她忽然察覺到肩頭有些不舒服,擡手一摸,竟然是溼的。她這才恍然大悟了過來,原來剛纔公主一直在哭……
阿越的擔心與日俱增,但她又不知道該找誰商量。丘陵小姐和蜀葵小姐倒是不錯的人選,但是公主基本上已經停止了跟她們探討像燕勝君這樣的問題了。即便她們想幫忙,公主也是不會接受的。她不知道該去找誰了,有心無力,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把狗崽送去神廟後的第三天早上,貝螺照規矩需要再送些必要的祭品過去,而這些活兒都是不能假手他人的。一大早,她去淮娘那兒看過兩個兒子後,便叫上阿越往神廟去了。
“公主,獒炎獒麟好像又長重了些呢!”阿越儘量撿能讓貝螺高興的事情說。
“嗯!”貝螺笑着點點頭道,“早上我掂量過了,是又肥了一些,獒麟好像都快趕上他哥哥了!”
“兩位小王子胃口都好,睡得也好,自然長得快了!咦?公主您看,前面那個不是花狐族的花塵大首領嗎?他怎麼來這兒了?”阿越指着不遠處神廟門前站着的那個男人說道。
貝螺步伐漸漸緩了下來,臉上的笑容隨之消褪。神廟門口的那個男人的確是花塵,不過這個男人此時不是應該在去金都的路上嗎?怎麼跑這兒來了?
這時花塵也看見了貝螺,面帶笑意地朝她走了過來。阿越屈膝行禮後,先拿着祭品進了神廟。她有些納悶地問道:“你不是去金都了嗎?”
“我是來接你的。”花塵笑道。
“難道我公公沒給你帶信?我已經說了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