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逆流,匯成尖利的刀刃,刺穿心臟。
原來多少年過去,那傷還是昨日的傷,連痛的滋味都一模一樣,似乎永無痊癒之日……程昊揚沒有出聲,只在心裡,默默講述給她聽,那個名叫雅馨的女人,她的故事。
記憶中的雅馨,擁有這世界上最溫柔的笑臉。
雅馨的生活平凡而單調,陪在她身邊的總是那兩個鬧哄哄的孩子,而她,卻總是活在等待中。她會將她的難過與寂寞與那些放涼的飯菜一同倒進垃圾桶裡,她轉身面對孩子們的時候,立刻又恢復了明亮愉悅的笑容,想聽什麼故事,講給你聽,好不好?她的手裡捧着童話書冊,每一個故事都有着非常美好的結局,孩子們在微笑中入睡,幻想着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之後的幸福生活。
那天,雅馨也像平常一樣,只是起的特別早。
她將孩子們頭天晾乾的衣服收了下來,每一件都摺疊整齊的拿在手中撫摸,捨不得放回衣櫥裡。
她換上了漂亮的裙子,問,美嗎?孩子們都拍手稱讚她是仙女,她含笑撫摸着他們的腦袋,不要恨爸爸。她說了那時誰都聽不懂的話。
再——見——孩子們站在門前向她揮手道別,她說今晚會有他們喜愛吃的烤蛋卷。
中午的時候兄妹倆就回了,雅馨忘了今天是母親節,學校會放假。他們都爲她準備了禮物,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雅馨躺在浴缸裡,睡着了。
雅馨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的白,身體也是。
不管他們怎麼做,雅馨都沒有醒來,也不會再對他們笑了。
只剩濃濃的猩紅,瀰漫在他們的眸中。
那天的烤蛋卷十分美味,是雅馨精心爲他們做的。
男孩子夾了一塊最大的蛋卷放進妹妹碗裡,妹妹問他,她什麼時候回來。
半夜醒來的時候,彷彿又聽到雅馨的聲音,想聽什麼故事,講給聽你好不好?
那可以講一個不要這麼悲傷的故事嗎?
講一個……媽媽不會丟下小孩子,會永遠陪伴在他們身邊,不讓他們孤單長大的故事……好嗎。
許多年過去,他卻只敢記得母親的名字。
雅馨成了故事裡的人物,一個殘酷而悲慼的主角。
他摸了摸面頰,冷冷笑了,和心底同樣的潮溼。
這些年,他和父親的關係……到底讓母親失望了。
“薰。”他推了推她,洛薰很快醒來。真好,他恨恨的想,那時不管他怎麼哭喊,母親都不再睜開眼。
“哥哥……?”洛薰揉了揉眼睛,口齒纏綿。從夢中醒來時的心境毫無防備。在她心裡他早就是她的哥哥了。
他卻擺頭,聲音和眼神都冷到了骨子裡,“我不是你哥哥!!”
“……”洛薰很想回嘴,說,是。
“告訴我,你的媽媽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讓父親那麼眷念!
“媽媽?”這個稱呼於她,生硬遙遠。透過他黑而暗的眼眸,洛薰看到了自己茫然的臉。
“說!!”程昊揚有了無法壓制的怒意,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懵然。
“不說可以嗎?”她心裡也有那點執念卑微的虛榮之心。
如果沒有人知道她的人生空白一片,也許就會被認爲她也曾經擁有過那一切……至少,擁有過。
程昊揚鬆開了手,她也沒有害怕的躲進被子裡。
他每次都用怒火來掩飾自己的傷痛,是這樣的吧。她以爲只有莎林的孩子們纔會這樣子做。
閃電驚徹窗外時,這裡一切晝明,眼睛和心。她看清了程昊揚的眼睛。他很痛他在強忍着悲慟。
“那我說點在莎林的事兒給你聽吧。”她不要看見他這個樣子。
想着法子逗他開心。
沒聽到他說拒絕,洛薰開了壁燈,清清嗓子。想着,一定把自己最開心回憶與他分享。
最開心的……
去年生日。Silimeya修女爲她準備了一個很大的蛋糕,對於依靠政府資助的莎林來說,這是相當奢侈安排的呢。那天她收到了很多孩子的祝福,他們圍在蛋糕邊一起吹蠟燭,也許下了同樣的願望:希望來年的時候,不要再看見彼此。這個願望的含義,只有莎林的孩子才明白。那時蛋糕的味道,香甜而苦澀,她只告訴他說很甜,他卻還是沒有出現笑容。
“還有,silimeya修女說我個子小,每天都督促我喝牛奶,所以我纔會長的這麼高。”洛薰將手放到頭頂比劃,呵呵笑出聲……她想不到接下來的故事了。
於是,她和他之間只剩下了沉默。
“爲什麼……你會被扔在那個地方?”
即便他沒有出現她想象中的笑容,卻不料,他會這麼問。
洛薰看見程昊揚神情始終淡漠,明知會傷害,仍執意要知道答案。
她開始慢慢收起一直停留在面頰的微笑……那並不是他需要的東西。
“爲什麼?”程昊揚扶上她的雙肩,微微搖晃。她忽然發覺了他的自私。
這是洛薰第一次對程昊揚有了憤怒的情緒。難道“爲什麼”這三個字,就是她拼命想他快樂起來的心情,所換來的嗎?
她奮力將他推開,偏過頭,“沒有爲什麼!”
發了脾氣,更像是低低的悲鳴。
“就因爲你是女孩子?”程昊揚卻還不死心,“想不到我爸重男輕女,那個女人也一樣。”
他的聲音帶着笑,透遍了諷刺。她曾嘗試用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溫暖累積成一座阻擋嚴寒的壁壘,卻原來,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如今全在這過於冷冽的憎恨裡頭崩塌成泥,化爲了零……原來她在他心中,什麼都不是。
就算頭一次見面他對她也不算友好,但卻不是這樣子。
她憤怒她難過他用這樣的眼神來看她……巴不得她立刻消失世上的眼神。
不知什麼時候,她又悄無聲息的躲進了被子裡,連同腦袋一起。
她想負氣的說,你走吧!卻又記起,這裡是他的家。如果程昊揚說該走的人是她,那麼她連個能去的地方都沒有……還是隻能繼續沉默,做着那個討厭又卑微的自己。眼睛睜開與閉上都是一樣的黑暗,只是閉起時,兩行熱熱的液體從涌動的心緒裡翻滾而出,以再平靜不過的方式。就連雙肩的抽動,她都在極力壓抑。
“你很難過是嗎?”程昊揚伸出手搭在被子上,輕柔撫摸,脣角依然牽起冰冷的弧度。
這個孩子難過時她還能躲在被子裡哭一場。
但他呢。撞見那一幕之後他和菲菲難過時……卻連哭泣都不能。
陡然他掀開她用以遮擋外界的小窩,“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我討厭你!”洛薰決定正視程昊揚的臉,不再回避。
那濃密的睫毛下閃着瑩潔的珠光,少女憂悒的明眸被渡上一層迷濛的霧水,不禁癡迷了望着她的眼睛。而出口,卻是一句如此孩子氣的話。她用遭遇了背叛的眼神,瞪着他。
他眉目怔怔,一時被堵住了所有的情緒。他擡起手臂,只是很想爲她拂去,被眼淚凌亂貼在面頰的亂髮。
她卻像只受傷的小獸。被欺負到最慘的時候,一反平日乖巧柔弱,竟然不甘的採取了反擊。直到聽見程昊揚一聲驚呼的叫聲,拉長了調子,洛薰才鬆口,殘餘着淚光的眸子裡含了幾絲壞心淒涼的笑容,他狠狠擰眉,陰鷙的目光順着她的臉向下,手臂上,一排紅紅整齊的牙印,他感到嘶嘶切切的疼痛,再看她的眼睛,又覺得那原本就是她的痛……他造成的。
程昊揚看見洛薰很快又鑽進了被子裡,是害怕會捱打嗎……?他抿緊脣。
“不懂規矩的臭丫頭!!”
他只留下這句話。不想再和她繼續糾纏。
糾纏過後心裡就有了結,每繫上一個,解開就更難。
門被狠狠的合上,砰的一聲。
一扇門,一堵牆,她在內裡他在外面。
原本就該這樣。
他沒有離開得很遠。脊背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半垂着眼。又從荷包裡掏出一根菸,點燃,放到脣上,吐出一口煙霧後又夾在指間,看着菸頭一閃一閃的紅光。看久了,變成她的淚臉,在眼前不斷晃動。
“少爺。”是張媽。她從另一頭走過來,他猛地擡頭,橙色的壁燈光線下,她眼裡的憂切一覽無遺。
“不要抽菸了,對身體不好。”
“嗯。”他隨意應了一聲,還是那個姿勢。
“還有……”張琉敏頓了頓,欲言又止,眼神慢慢有了異樣,“少爺雖然和三小姐是親兄妹,但是這麼晚了,你一個男孩子獨自在她房間逗留,始終不是一件妥當的事……”
“行了,我明白。”他急着將她打斷,忽覺煩躁。不安在悄然間肆意擴散。
空了。空蕩蕩的走廊,只剩下他,被留在那片光線裡,指間的菸頭還在燃起細細的煙霧。
他重新打開了門。也許她還躲在被子裡默默哭泣。
他走近,拉開蒙住腦袋的一角被子,她已經睡了,微擰着秀眉,面頰上兩行淺淺的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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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薰站在教室的門口,已經過去了十來分鐘。
她像只膽小的松鼠,左右徘徊,張望。每當發覺有目光掃過來,她就驚慌不已的想要立即逃竄,但還是忍住了。
那個女生好像注意到她很久,眼中是夾帶着好奇的笑容。終於她起身走了出來,洛薰聽見有人喊她班長。
“是來找程昊揚的嗎?”女生親切可掬的問,笑眼彎彎。
她點頭。想說麻煩你幫我叫哥哥……
女生很快的速度轉過身,對着教室高喊,“程昊揚——有人找!”
洛薰忽然將裙子的一角攥的很緊,又很期待的擡起頭,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他沉默的帶着她走到樓梯口,他教室的門前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同學,他們全都齊齊看過來,眼神充滿曖昧。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係嗎。
看來他寧可被誤會,都不肯在人前承認她和他的關係。她忽然少了大半積攢的勇氣,真的想逃走了。
“什麼事?”這三個字,從他口中出來永遠都是這麼的冰冷。
她怯怯的縮了縮身子,用蚊子細的聲音問,“還痛嗎?”
他怔了怔,但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他沒回答,抿緊脣,只是看着她,神色淡漠又有些複雜,她猜不到他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