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 剛好父親今天也在。
晚餐相當豐盛,洛薰卻吃什麼都如同嚼蠟。飯桌上程昊揚和父親的交談並不多,不過是一些尋常的問候以及工作上的事情。宋紫瑛這個外人一定不知道, 他們父子這樣的相處方式其實是一種到了極點的冷漠。這種冷漠自她來到程家的那天開始, 從來就沒有消融過。
洛薰覺得有些失望。
原來宋紫瑛算不上是程昊揚的女朋友, 她的爸爸是威天集團的創始人, 而威天集團是程氏企業在澳洲最大的合作伙伴之一。因爲一同唸書又加上這層關係, 宋紫瑛和程昊揚在美國過了將近五年“青梅竹馬”的生活,宋紫瑛對程昊揚的用心基本明朗無需猜測,但卻到底, 與他差了那麼一點的距離。
宋紫瑛的嘴巴很甜,是那種很會討長輩歡心的女孩子。可惜對程迪青卻不怎麼奏效。他並不像一個很寵她的長輩, 只是時而會給坐在他身邊的女兒夾菜, 叮囑女兒要加強營養。洛薰很明白這不是疼愛只是爲了不讓她感到尷尬而已, 所以她只是感激而沒有很感動。
也許父親以爲她看到程昊揚爲宋紫瑛夾菜時的笑語情景會感到難過傷心,畢竟從前他也是這麼照顧她這個妹妹, 如今與她……卻形同陌人。
沒有人瞭解她的心思。這一切看在眼裡,心卻如止水,原來她也可以擁有這麼冰冷的眼神。
她的身體的確流着這個家族的血液。她,她的哥哥,姐姐, 還有父親……血裡的溫度都是涼的, 只不過, 她的血液並不是一下子就冷卻下來。
待在一個禮拜回來一次的房間, 洛薰久久不能入眠。
人是很軟弱的動物。無論明白自己是多麼的不在意都好, 那些回憶,她最不願想起來的回憶, 就像一個個從黑匣子裡蹦出來的夢魘,無可抗拒的在腦中開始了回放,從最初的相遇到最痛的離別……
她乾脆爬起身,坐到了窗前,目光向着窗外看的很遠很遠。逃離噩夢最好的辦法就是努力去回想她的高中生活,那最平靜的三年……於是開始極爲懷念,蘇瑾的笑和安修傑的臉。
掛鐘指向了凌晨一點,精神越來越好,肚子卻泛起了餓,肚子餓是正是無牽無掛的表現,她的心裡有了小小的開心。
當站在樓梯的拐角時洛薰有了猶豫……是繼續前進還是退回房間。
看來今夜不眠的不止她一人。
她看見了程昊揚。他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茶几上是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他彷彿是放鬆下來的姿勢,翹起一隻腿,斜倚着身軀,偏頭向着落地窗外的庭院。黑夜讓原本透明的玻璃變成了一面鏡子,從鏡子裡她看清了他的眼睛,沉凝寂靜冥黑,辨不出到底藏了多深的心緒……一如初遇時,他也是坐在那個位置,露出這樣的眼神。
她仍然沒有做好決定的時候,程昊揚意外的把頭轉了過來,於是她開始朝着樓下邁出步子。她微垂下顎專注於腳下的旋轉樓梯,程昊揚卻沒有再偏移目光,定定而清冷的看着她的臉。
“去哪裡?”他輕聲的詢問,空氣中的沉寂將聲音放大了數倍。
路經他身邊時洛薰注意到桌案上原來不止一杯咖啡,水晶菸缸裡歪倒着好幾根沒有火光的菸頭。
“我餓了,去煮麪條。”她走到廚房,打開櫃子拿出食材,繫上圍裙。
“幫我也煮一碗。”
她扭頭,見他端起了咖啡。咖啡很濃,苦香四溢,匯成了一種無聲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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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張飯桌,和晚餐時一樣她習慣性的坐在她常坐的位置,只是這次身邊的人,換成了他。
她默默吃着面,儘量不去擡頭。麪條很難吃,放多了鹽,滿嘴都是鹹。
他並不抱怨,也沒有擱置下碗筷。她卻難以忍受,正要起身,聽見他說,“我去倒水。”
程昊揚遞給她一杯涼水,洛薰趕緊喝了幾口,“謝謝。”她說。
他的眼裡有了微微波痕,重新坐下來後,目光又落回她的身上。
“薰在哪裡念大學?”他拿起筷子。
“我沒念大學。”她淡淡的說,就像在說“我沒吃飯”一樣無所謂。
他又是沉默。
洛薰覺得可笑,這五年來他果真做到了對她不聞不問,如今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回答似乎都值得換來這樣的沉默。
“沒念書那你在做什麼?”
她看了他一眼,眉間漸升微微暖意,“和朋友開了一家飾品店,過的逍遙自在。”
“你真的變了很多。”他用眼神一點一點審視着她。
“沒你的改變大。”她將涼水倒進麪條裡。
餘光看見程昊揚端起咖啡,咖啡已經冷掉了,他卻彷彿喝的很有滋味。
“你希望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他問。
“……?”她看着他,怔怔的。他的脣角微揚,勾勒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
“在人前表現出來,是親密的兄妹,還是像今天一樣的冷淡?”
她不答,站起身來,收拾碗筷,泄露出一絲慌亂。
“立刻停止你亂七八糟的生活,我會給你找一間大學,儘快辦理好入學手續。”
“什麼叫亂七八糟?”她僵下動作,與他冷眼對望。
“我沒有必要跟你解釋,只是通知你。”他輕描淡寫的說,卻不容餘地商量。
“你是在命令我嗎?”
“隨便你怎麼看。”
“真可笑……”她低頭,攏了攏頭髮,忽然間直視他,“你憑什麼管我?”
“這就是你對哥哥說話的態度嗎?”他反問她……她訝異程昊揚竟然可以如此理直氣壯的反問。
“哥哥……”她慢慢重複,真的笑出聲來,他是不記得了,他這個哥哥對妹妹做過些什麼。她太想當着他的面狠狠問出這五年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疑惑……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啓齒。
僅僅是想起一點那已經足夠遙遠的片段,她依然,羞愧的無地自容。那股壓抑在某個地方凝結到頂點,逼的她很想大聲尖叫時,不能沒有一個情緒爆發。
“連爸爸都不反對,總之你沒有權利改變我的生活!”
她仍然平靜的反駁,卻伸手拂過桌面,破碎的聲音弄皺了他的眉心……她終於感到涼絲絲的愉悅。
“你發什麼脾氣?”程昊揚掃了一眼地面的碎片,眸子驟然暗沉下來,裝滿了零度的黑。她轉身要走,被他一把撅住了手腕。
“放開我!”她瞪着他,驚恐瞬間絕提。
“這五年爸爸就是這麼教育你的嗎??”他不費力的將她扯近距離,眉目灼灼卻冷冷逼視,“看來爸爸是太過縱容你……你要外面的人怎麼看怎麼說?程家的女兒在外打工?過着窮苦節省的生活?”他的力道越來越大,換來她更加奮力的掙扎,他的眉頭擰成了最深了結,陡然鬆手,她一個趔趄不穩,他手快的抓住她的胳膊接住她向後栽倒的身體。她的瞳孔驟然一縮。懷抱,氣息,他的心跳……成了一個咒語,喚醒了靈魂深處的罪惡與恐懼。
她猛地將他推開,那一巴掌幾乎燃盡所有讓她發狂的情緒。
一切……都在怪異的空氣裡凝固。
視線不穩,她只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聲帶着殘餘下來的戰慄。
程昊揚舔了舔嘴角的血絲,捂着臉,眼裡有了暗傷的痕跡。
他知道她沒忘……不可能忘。
他欠了她一個解釋。但卻很難。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解釋明白。
“你……”他上前一步,她下意識的舉起手做出遮擋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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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以爲他會打她嗎?他覺得可笑……這麼多年來,她從沒真正懂過他。
“對不起。”她說,轉過了身,眼裡乾澀一片,沒有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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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的清晨,空氣裡裹了一層薄薄的涼意,視線也變得更加透明。
宋紫瑛很喜歡這個露臺。才二樓的位置,就能看到最美的海景,也只有財力雄厚的程氏家族才能將自己的私宅建到這個風景絕佳的寶地上。
宋紫瑛老早就開始擺弄精緻的茶具,忙的不亦樂乎。
原本沒有早起的習慣,但是能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實在難得,等到表姐出國回來以後她就暫時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裡,她的心裡頭,喜滋滋憂切切……這一切,都是太在乎一個人的表現。
“如果精神不好,來一杯薄荷茶吧。”
宋紫瑛發現程昊揚神情一直飄忽,人還在,心卻不知去了哪裡。
聽到宋紫瑛的聲音程昊揚意外的閃了閃眼睛,這才意識到這張矮桌邊不止坐着他一個。
“謝謝。”他說。淺淺端起杯子又很快擱置下。
一夜不眠。心卻越來越清醒。也許是因爲菸草也許是因爲咖啡,但不是那一巴掌。那一掌沒有並沒有將他打醒,很多他清楚明白的事,一旦與洛薰扯上關係,就變得模糊不已。
“你妹妹真是野蠻!”宋紫瑛憤憤不平,那樣完美的面龐上實在不該出現這五個掌印。好在不深,褪了暗紅,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她看清了他眼裡晃動的影子,她不懂,他和他妹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他們關係如此冷淡。
“野蠻……?”
他若有所思,笑的淡苦。眯起眼睛還是看着那一頭。
庭院的花園邊,洛薰正在涼衣物。繩子上掛了T恤和裙子,衣服不是新的,但他一件也不認識。每件衣服上都記錄了她平日的生活……這沒有他的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