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已經到了終點。
洛薰時常聽見窗外的蟬鳴, 彷彿比起盛夏之時更要嘹亮,也許生命將走到盡頭,剩下的時間裡它們正在極力訴說這一生的回憶……害怕沒能留下痕跡。
她開始越來越焦躁不安。意外轉了彎的前路並非一片光明, 雖然活着, 眼睛卻仍是被什麼給矇住了, 看不到接下來要走的路。於是在心裡出現了無數條分岔口, 站在原點她茫然了……好像很多選擇, 卻又無路可走。
她感到難堪。因爲她竟然停不下對自己的狠狠嘲笑。她用命換來的自由,如今卻一下子變得不值分文。又或者……她根本沒有獲得她想要的自由。
她以爲她一定再也不會回來這個裝了太多故事的家,她會去打工, 做最累最消耗時間的活,但是她沒有。她仍然待在這裡, 比起之前她甚至更加不懂得自食其力, 她理所當然的揮霍着程昊揚給她的錢, 一度迷戀上購物,名牌衣物, 高級餐廳……她找了一種也許最輕鬆的方式來試圖解脫自己,忘記一些擾亂她人生的記憶。也想做一些自己長久以來都沒時間和精力做的事情,那架他花費了100多萬元買回來的斯坦威三角架鋼琴,本該亮麗飛揚的音符卻每天殘敗在她笨拙的手指之下,雖然他爲她請了最好的鋼琴教師, 但是有什麼用呢, 她曾偷偷聽見了鋼琴教師對程昊揚這樣委婉的陳述不樂觀的情況:生得倒是一副與鋼琴頗有緣分的標緻姑娘……她忘不了那時程昊揚尷尬的笑容。
看, 想着這些她又走了神。
這首簡單的練習曲她努力了一個月還是毫無進展。盯着眼前的黑白樂譜洛薰忽然感到絕望, 咚的一聲十個指頭同時落在鍵盤上時, 她又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幻境。那個在她心中無數次被比喻成鳳凰的高貴女人,如同煙霧一般的顯浮現於她的面前, 她看見她是如何優雅微笑的舞動那首他愛聽的曲子……洛薰憤憤的一把奪過琴架上的樂譜,捏在手中作勢撕碎,陡然,樂譜幻化成那本告訴她謎底的雜誌,雙手這麼驚恐的一抖,就掉在了腳邊。
程昊揚默默的走過來,彎腰拾起地面被她扔掉的東西,離他這樣近她感覺渾身都在微微發着抖,她渾然不覺他站在門前這麼注視了她很久,她心虛到害怕,害怕就連剛剛的內心活動,也爲他一同所覬覦。
他坐到了她的身邊,她一直沉默,呼吸卻明顯不穩,有些凌亂。
“其實你很有天賦,”他翻開一頁,擺在架子上擱置好位置,“只不過想彈好鋼琴,更加需要時間和耐性。”
“我不彈了。”洛薰煩躁不已的別過臉,不喜歡他當着她的面說出這樣子可笑的謊言。
“那我彈給你聽。”
聽到他的聲音,因爲意外洛薰重新轉過頭來。
他彈琴的樣子很好看……溫柔不再疏遠,而是真真實實的沉澱在他的眉心,一伸手,就能觸摸的到。
她沒想到過,讓她鼓譟沸騰的心重新歸於難得的一片寧靜……竟然,是出自於他這雙手。
那很多的情緒漸漸的只剩下驚訝,畢竟她從來不知道,他會彈琴,還彈得如此打動人心。
“以前我的母親她很喜歡鋼琴。”他沉浸在自己的微笑,沒有看着她。她以爲他還會再說些什麼,有關於他母親的事情,他卻靜默下來。
“媽媽……”她想試試喊出這個稱謂是什麼滋味,“siimeya修女他們跟我說,我媽媽在世時她很疼愛我……”
他的眼中一驚,這才轉過頭來,但不想讓她看出他的難過,於是保持了笑容。
“嗯。”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她發覺對待他這樣小心翼翼卻滿是寵溺的動作,她已經失去抗拒的心情。
“小的時候我並不喜歡鋼琴,”他扶着她的手,慢慢調整出姿勢,放在鍵盤上,“因爲我總認爲這是女孩子喜歡的東西。”
“爲什麼又喜歡了?”
這是他頭一次讓她看見他隱藏得如此好的自己。
“因爲……”他握住她的手慢慢的收回來,忽然一笑,擡頭將她看着。
“這是秘密……”
新來的傭人看樣子在門外躊躇了很久。剛好,他和她的話題就結束在了這裡。
“什麼事?”他朝着問外的方向問,語氣平淡卻隱有懊惱。
“是這樣的,”傭人只好走了進來,這個地方便不再只剩下他們。
“宋小姐已經等了很久……”
“知道了。”他緩慢的站起身,目光還留在琴架的樂譜上……她知道的,剛剛那首分明不是彈的樂譜上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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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面太過於黯淡。
她說過她喜歡坐在窗邊。她也正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
他慢慢的走過去,踩着午後的光影,她的側臉,看起來安靜卻悲傷。
纖弱的雙肩,披散的黑髮,隔着距離他總是這麼欺騙自己,曾無數次,他自私的將她在眼中幻化成那個永遠無法與他相擁的影子。
他看出她在哭泣。而且哭了很久,她的淚水劃滿了面頰,連衣裙的衣襟也打溼了一角,有了明顯的印記,她的手握成拳頭擺放在膝蓋的位置,一低頭,眼淚和目光都停留在了那裡。
“紫瑛,”他極輕細的喊出她的名字,她仰面來,用最顫抖的眼神去尋他的每一份表情……答案其實早就知道,彼此心裡都明瞭,她卻還是不明白,到死那天都不會明白。
“你怎麼隨便跑到我的房間來。”他不是責備,只是嘆了口氣,扭頭看向身後淡藍的窗簾。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她用手指擦掉眼角的淚,她不能一直哭泣,她原本也沒有打算哭泣,如果他感到幸福那麼她也會開心……真的。
“我很好……”他挨着她身邊,坐在了牀沿。
她笑了笑,無力的搖頭,不知是在否認誰的話。
“昊揚……”握成拳頭的手,慢慢伸到彼此的面前,攤開。
“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他掠過那掌心一眼,極短的錯愕後又是沉沉寂寧,比起之前眼神……還要沉默。
一旦再次看見,她卻無法恢復冷靜。
她揪住他的衣襟,眼睛瞪得大大的,期盼他能給她一個解釋,哪怕一個都好。但是他沒有,她揪住他的手跟隨即將崩裂的眼神越來越緊,另一隻手卻鬆了開,狠狠扔掉了那個讓她陷入永恆絕望的藥瓶。
“如果她死了你也不打算活了是嗎……”
“昊揚你告訴我……是不是這樣子……”
“你告訴我……求你告訴我……”
……
他抓不住她的手臂,她跌坐在了地面,只能用放聲哭泣來淹沒自己的耳朵。因爲她害怕聽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要怎麼救你……”
最後安靜下來,她只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他蹲下來,伸出手臂默默的擁抱了她,呆在這個懷中她的眼淚很快再次絕提。
很久之後他打算鬆開手時她卻仍然固執緊緊的貼近他的心。
“愛我,好不好……”
————
“薰。”
黑暗中耳邊傳來他的聲音,僅僅一個字。
“不要抗拒。紫色原本就是屬於你的顏色。”他讓她睜開眼睛。
這裡有她喜歡的風。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薰衣草田,風和紫色靡靡糾纏,一直舞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攏了攏頭髮,仰頭,天是青蒼的高廣,夏末洗去了原本的湛藍。
“我早就不是我了……”她低語喃喃,風有些大,還是吹亂了她的發。
“但你是薰,”他轉過頭來看着她,“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薰。”
她忽然被他逗笑了,心裡卻泛起了另一種情緒。
“生日快樂。”他說。將鑰匙交到了她的掌心。
她捏住鑰匙,看着他的側臉,“明年春季還有很長的時間。”
他抿脣,溫柔的笑,“可惜……每年你的生日我都沒辦法陪你,一次都沒有。”
她沉默下來,用腳尖踢着泥土地裡的石頭。
“我要走了,離開這個城市。短期內不會回來。”他的話輕鬆而沉重。
“去哪裡?”她追問,他的眼神裡有了一絲意外。
“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他還是淡淡的笑,她錯愕的瞪着他,這番話,似曾相識不是麼。
“去到一個北半球的國家,”他補充說,“那裡,只有冬天……沒有你喜愛的夏季。”
她想說,祝他一路順風,卻只是靜靜的望着他的臉。
“薰,”下一秒他抱住了她,她感覺他的身軀在顫動……心也是。
“許一個生日願望吧。”等了很久,他這麼說。
她低低思考,他卻又開口,“想不到就送給我。”
她只好微笑。他買下這座薰衣草田作爲十九歲的生日禮物送給她,卻只換來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值得嗎。
你說過今世種的花會開在來世的路邊。
那麼,我將我們的緣分暫時擱淺在這片薰衣草的園子……
埋葬……?
嗯。
埋葬之後……是結束。
也是另一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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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夢見了程昊揚。
夢裡她和他並肩站在那片紫色園地上,風將他的黑髮染成了淡紫。
人的潛意識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總是不隨與心,她醒來時分明是微笑的表情,一摸面頰,卻冰冷又溼潤。思緒開始變得模糊飄零。
洛薰打開牀頭的抽屜,那竄鑰匙正安靜的躺在裡面,她拿起來,鑰匙就像他話別時的微笑,輕輕的,卻又沉甸在心。
拉開窗簾,她含笑而怔怔看着那些枯黃的枝葉,她的時間終於比他慢了步伐,他正在哪裡過着她遙想的冬天……證明他確實離開了她。
她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有些蒼白有些可悲。
程昊揚走了以後她仍然沒有得到自由。
甚至束縛,更深了一層。因爲她開始爲下一場遊戲絞盡腦汁。這些命運的作弄於她來說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輸贏,她只會是永遠的敗者,她需要的,僅僅只是一個同樣失敗的對方而已。
手機來電了,她按下了紅鍵,將通訊方式換成了短信息。她開始越來越害怕聽到安修傑的聲音,他邀約她和他們一同去酒吧坐坐……他們?洛薰將手機緊緊捏在掌心,脣角牽起一個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至極的冰冷笑意。
很快……就不會再有“他們”這兩個刺眼的詞彙。
然後變成,她,和他的故事。
一個也許殘酷又略帶瘋狂的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