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郡城,天還沒有亮,城門卻已經打開了。
一輛馬車吱吱呀呀的從城門洞子裡駛了出來,而在馬車的後面,跟着的人卻讓守衛在城門口的士兵們傻了眼。來的人雖然不多,但每一個,都是荊湖郡城的大人物,甚至可以說,在整個大楚,也都是一個個響噹噹的名號。
這些人當然是來送行的,每個人的臉色都不盡相同,不動聲色者有之,悲憤交加者有之,暗自惋惜者有之。
程務本已經接到了回京述職的聖旨,內衛統領楊青親自前來宣旨,與他一齊進城的還有一千內衛兵馬。
荊湖郡城內很平靜,程務本早就做好了準備,在楊青進城之前,他已經與卞無雙搬好了交接,將大帥府交付給了卞無雙。
楊青的時間卡得極好,卞無雙進城的第二天,他便出現在了荊湖郡城之內。
程務本的行禮極其簡單,他甚至連隨他多年的盔甲和武器都沒有帶,這些東西,他都留給了江上燕。一襲布衣,兩老相攜,便這樣平靜地出了大帥府。
程務本的家人本來都住在荊湖郡城之中,但現在,他們卻沒了蹤影,楊青連問都沒有問,他心裡清楚得很,只要程務本願意跟他回京,自己能平平安安的將他帶回京,其它的什麼都是浮雲。
要是自己還想着將人家一鍋端的話,只怕自己能不能走出荊湖郡城都是問題。程務本既然已經做出了安排,楊青不覺得自己有能力破壞程務本的計劃。
陛下,要的只是程務本而已。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便是楊青現在最真實的內心寫照,一日沒有踏出荊湖郡城,他便一日不會安心。
他相信程務本絕不會犯上作亂,但程務本的部下可就說不準了。哪怕程務本已經將他的親信將領盡數遣了出去與齊軍作戰,但昨日楊青進城之後,所感受的敵意,仍然鋪天蓋地的。
楊青是內衛統領,這是一個讓大楚所有官員談虎色變的衙門,人人都恨不得退避三舍,永遠不要與這個衙門發生什麼聯繫,但昨天進城之後,楊青卻能感受到那些人對自己毫不避諱的滿滿的惡意,恨意。
這讓他心中很苦澀,他很想告訴這些人,我也在爲國奮戰,我也剛剛從戰場烽火之中走下來。但他也知道,說什麼也沒有用,因爲他要帶走的人是程務本。單單就是這一件事,就足以讓他們恨自己一輩子。
楊青甚至不敢住在城中,在程務本接旨之後,他便徑直出了城,帶着他的一千內衛駐紮在城外。用不着監視程務本,因爲程務本如果真想做點什麼的話,他這一千人在荊湖郡,連個浪花兒都濺不出來。
哪怕卞無雙現在就在荊湖郡城之中。
因爲支持程務本的不僅僅是原荊湖郡的軍隊,更多的卻是荊湖郡的百姓。如果讓那些普通的士卒或者老百姓知道程務本這一次離開荊湖郡之後的結局的話,楊青覺得那些憤怒的人,會將自己撕成碎片。
城門洞開的時候,楊青已經帶着他的一千部下,在城外集結妥當,牽着馬站在城上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沒有人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一襲布衣,兩袖清風,走出門洞子的程務本轉過身來,向着身後送行的曾琳,宿遷等一衆文武官員雙手抱拳,一揖到地。
所有人都深深的躬下腰來。
“諸位,收復國土,振興大楚,就拜託了!”程務本直起身子,“臨行之前,程某有幾句話送給諸位,匯聚一起是開始,團結一致是過程,共同努力是成功。大楚如今風雨飄揚,程某也不能多強求什麼,只請各位,無愧本心即可。告辭!”
程務本轉身,身子挺得筆直,向前行去,一直伴在他身側的卞無雙緊跟着走了出去,“程帥,這最後一程,便由卞某來相送吧!”
程務本側頭看了看一臉平靜的卞無雙,笑了笑:“好。”
兩人並肩前進,身後傳來隱隱的啜泣之聲。
兩人慢慢的向前走着,前方便是楊青的內衛,但兩人都似乎視若無睹,所過之處,內衛紛紛策馬讓開,給兩人讓出了一條通道。
楊青臉色有些複雜,牽馬站在原地,看着兩個漸漸行遠,身後,兩個老兵牽着馬車慢慢跟上,馬車內,坐着程務本的夫人。
轉頭看向城門方向,無數文武官員仍然矗立在城門口。
楊青嘆了一口氣,牽着馬跟在馬車後面,“走吧!”他有些落寞地道。
平整的馳道在兩人的面前延伸到遠處,兩人似乎多年老友一般,並肩而行。
“卞帥接下來準備怎麼做?”程務本顯得很隨意地問道。
“稍加休整,接下來便是要繼續進軍了。”卞無雙道:“東部六郡,今年至少也要拿回三郡來。這纔不負陛下對我的重託啊!”
程務本笑了笑:“其實以現在賙濟雲的實力,即便是將六郡都拿回來,也沒有多大問題。”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我不能這樣做啊!”卞無雙道:“我可不想幫齊國皇帝太多,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差不多了,總得給賙濟雲留點本錢,好讓他們給齊皇再多添一點亂子纔好。”
程務本欣賞地點了點頭:“程某還一直擔心卞帥爲了報答陛下之恩,便要高歌猛進了,這樣很好,很好。卞帥,你是旁觀者清,敢問我大楚現在最大的問題,究竟在哪裡?”
“外敵好靖,內亂難復!”卞無雙簡單地道。
“說得好!”程務本欣賞地看了一眼卞無雙:“果然是旁觀者清,這件事情,老夫可是最近纔想透啊。”
“敢請教?”卞無雙問道。
“齊國皇帝是拿我們在當刀子呢!賙濟雲的齊國豪門的代表人物,轄下軍隊,可以說基本上是受豪門所控制,齊皇不敢輕舉妄動,卻讓賙濟雲來攻打我們,讓我們不斷地消耗周部的實力,到現在,齊皇的目的可以說是達到了大半了。卞帥看透了這一點,要給賙濟雲留下些對抗齊皇的本錢,這很好。只要齊國內部一日不靖,齊國軍隊就不敢對我們大舉用兵,因爲他的身旁,還臥着另外一條大老慮呢。明國啊!”
他很是感慨地看向了大明的方向,“秦風的崛起,老夫也出了不少的力氣,可當真是想不到,他能做到這一地步,現在連秦國也要倒在他的手上了,他的下一個目標,又會是誰呢?”
“當然是大楚!”卞無雙截口道。
“是啊,是大楚。”程務本瞭然的點點頭:“齊國硬幹,反而好對付,他們自己現在還一屁股屎沒有擦乾淨了,只要我大楚上下一心,自然能擋得住。明人是軟刀子,一刀一刀,淨捅在我們的要害處,楚國今日之亂,始作俑者,秦風也。”
“程帥看得清楚,這一次大楚的勝利,只不過是稍稍挽回了一點頹勢而已,就國勢來說,楚國其實在不停的衰落,大明對於楚國全方位的滲透,已經不可阻擋了。”卞無雙道。
“哪裡看得清楚?我是卞帥來了之後纔有了閒心細細地思索這兩年發生的事情,霧裡看花啊!老夫一生勤于軍事,在其它方面,卻是魯鈍得很。卞帥是個明白人,我只問一句,大楚還有救麼?”
“難!”卞無雙道。
“你會爲大楚盡心盡力嗎?”
“當然!”卞無雙笑道:“這是真心話。”
程務本停下了腳步,看着卞無雙,半晌才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楚國無可挽救了,還請卞帥以大楚蒼生爲重。”
“不以皇室爲重嗎?”卞無雙反問道。
“已經無可挽救,自然就顧不得了。”程務本臉上有些決然的神色,“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一國哭,更何況,將來統治這片土地的人,血管裡說不定還是留着閔家的血脈。這,或許是先皇唯一的安慰了。”
卞無雙笑了起來:“程帥這是在勸我到了那個時候,就嚮明國投降麼?我與秦風可是深仇大恨呢!”
程務本眯起眼睛看着卞無雙,“你不是秦國的忠臣,也不會成爲楚國的忠臣,你所謀求的,只不過是卞氏的長存而已。我對你的要求是,在形式不明郎之前,請爲楚國盡力,卞無雙,說不定在你的努力之下,大楚能浴火重生呢?到了那個時候,你可就是大楚的中興之臣,必將名垂青史,而你卞家,也會成爲大楚的第一豪門,這可比你去了明國要好得多。”
卞無雙大笑起來。“好,我應了。形式不明朗之前,卞某必然爲大楚浴血奮戰,殫精竭慮,但到了事不可爲的時候,卞無肯定會以天下蒼生爲慮,不造無謂殺劫!”
“話盡於此!”程務本拱了拱手:“就此別過吧!”
馬車吱吱呀呀的走了過來,程務本一躍上了馬車。
看着馬車漸漸遠去,卞無雙雙手抱拳,躬身長揖。
“卞某一生從來沒有真正佩服過一個人,即便是李大帥也不行,但今天,終於有了一個。程帥,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