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容能來找我,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既不受寵,地位也不高,所以她沒有巴結或是嫉妒我的必要。
曾在御花園的遊廊上不遠不近的見過她一回,十五六歲的年紀,眉眼裡都是笑意,走路呼呼帶風,裙角髮絲飛揚,不嬌柔不造作,饒是一派無憂無慮的天真模樣。
聽說她第一次見皇上便敢擡眼直視,就是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討了皇上的喜歡,皇上身邊的小太監說,萬歲就是喜歡她沒大沒小不守規矩,任她胡鬧也不怪罪。
雖然跋扈了些,卻也只是少年得志的張揚罷了。
這一次,她顯然要端莊的多,衣服首飾都是宮中最新的款式,任誰都看得出,皇上對她是極爲寵愛的。
連通報都省了,她徑直走進我的破廂房,我那時正在看書,尚未來得及起身,她便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我挑了挑眉,沒動,等着她說話。
她帶着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半晌,才微微哼了一聲,直通通的冒出來一句:“真是沒看出來你比我好在哪裡。”
我當即哭笑不得,這是演的哪出?
她拿起我的茶杯,毫不避諱張口就喝,她說:“別以爲我看不出來,雖然皇上待我很好,也寵着我,但我知道皇上一門心思都撲在你身上,和我在一起時就是心不在焉!話又少!”
“不!”她搖搖頭,強調道,“是根本不說話,笑也不笑,就是那麼平平靜靜的,讓人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腦海中浮現出皇上永遠那副淡然無波的神情,真的很欠揍的模樣。
她擰着眉看我,憤憤道:“你撲蝶放風箏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感覺到身後毛毛的?那是因爲我和皇上都在偷看你!只有那時候,我才能看到皇上流露出的一點點笑意。可是我不願意,我恨,恨你!”
她說到恨的時候,手掌將桌面拍得啪啪作響,兩眼放射線,差點將我灼死。
我突然間便很喜歡她,喜歡這個直來直去的恨我的女孩。
她又忽然回頭,盯着我笑道:“不過,你也別得意,因爲即使那時候,皇上的笑也幾不可查。相反,每次皇上見到你之後,心情更差呢!害得我都不能留在皇上身邊。雖然皇上喜怒不形於色,但皇上高不高興,我看得出來……”
“因爲……”她說到這兒,口氣溫和了起來,嘴角含着笑意,臉頰竟也泛着紅,“因爲,我愛他。
這句話說的溫柔至極,好似一汪春水般盪漾。
再看張昭容,小女兒態十足,嬌憨可愛,沉浸在愛情中的女子,是最美的。
她微笑着,哀愁着,軟軟道:“皇上把什麼事都放在心裡,開心難過,他什麼都不說,永遠是那副淡然的樣子。可我感受得到。他悄悄嘆一口氣,我的心就跟着疼……”
因爲愛,所以他的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能被這樣愛着,皇上是幸運的。
她舒了一口氣,撥弄着指甲,又有些矛盾道:“我知道你比我漂亮又有文采,送給皇上的錦帕繡着什麼淤泥清蓮的,那詩句一定很美,皇上都愛不釋手。”
難道是做秀女時繡的手帕?我以爲早就被扔掉了呢。當真被皇上收了起來?
她自顧自的說話,完全不用任何人的配合:“可是,我真的猜不透皇上是怎麼想的,你說,皇上到底是喜歡你還是喜歡我呢?如果喜歡你,爲何要寵幸我?如果喜歡我,爲何心思又在你身上?”
我也沉默。
張昭容卻不等任何人回答,突然拍了拍手,好像剛纔的哀怨只是我的錯覺,又精神奕奕堅定道:“不管怎樣,我來就是想要告訴你,我願意爲皇上付出一切!我一定會讓皇上愛上我的!”
我看着她眉眼飛揚的臉,即使是冰山般僵硬的心,也會被這般炙熱的愛給融化掉?
我笑了笑,把本想鼓勵她的話收了回去,她的愛是不需要任何人支持的。
張昭容走到門口,忽然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絢爛如夏花,她說:“儘管你是我的對手,但是,我還是蠻喜歡你。因爲,你比宮裡的其他女人真實自然得多。”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衣袂飛揚。
低下頭繼續看書,溫暖的微風拂面,心情居然燦爛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微微笑着自言自語:“你也一樣。”
張昭容溺斃御花池。
小桃告訴我這消息時,我正開開心心地吃着早膳,還計劃着趁着清早天還未大熱,去偷摘些花插在自己設計的花瓶中。
白瓷羹匙驀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胸腔被堵得滿滿的,空不出一絲縫隙。
“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捏了捏手指,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小桃拾起了碎片,一臉擔憂地看着我:“今個兒一早喂錦鯉的宮人發現的,屍體已經泡得腫脹,想必是昨晚遇溺的。”
“皇上和太后那邊怎麼說?”
“皇上一早上朝未歸,太后命人通知其家眷,安葬而已。”
“嗯,”我點點頭,失力的靠在椅子中,按揉着額頭,“早膳撤了。”
張昭容回過頭來對我笑顏如花的模樣是那麼真實,花一樣的女子,就這麼消失了嗎?
老天,你爲什麼不願意再給她一些時間?她真的可以用自己的努力自己的熱情,得到皇上的心!爲什麼不給她機會?爲什麼要讓這麼明媚的女子就這樣遺憾地死去?
她只不過是一個天真任性的孩子啊,真的有趕盡殺絕的必要嗎?
是趙貴妃,還是賢妃?亦或者是皇后?
其實我何嘗是個好人?分明早就隱約覺得張昭容這樣下去,必然會成爲衆矢之的,可我沒有提醒她,更沒有想要幫她一把,就這樣看着她遭人毒手!
那麼皇上呢?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大張旗鼓的寵愛會害死她嗎?他都知道,可他依然置她水深火熱於不顧。這樣的人,又怎麼值得張昭容付出生命去愛?!
這就是皇宮,容不下任何真實的鑲金地獄。
然而容不得我多想,小桃又說:“主子,您讓奴婢打聽的事,奴婢已經問過小李子了。”
我閉起眼睛,示意小桃繼續。
“據小李子回憶,主子所說的那日,攝政王確實有在御書房覲見皇上,但他們談話的內容,小李子就不得而知了,因爲皇上在談話之前就支走了所有人。”
小桃頓了頓,又道:“其實,不只是那次,攝政王曾多次單獨覲見皇上,地點均是在御書房。不過,其他的大臣也常在御書房覲見皇上,小李子倒未覺有什麼奇怪。”
爹爹走的那天果然單獨見了皇上,他們說了什麼呢?會不會有什麼機密?如果有,那機密會不會還在皇上的御書房中?
也許張昭容的死刺激了我,真的不想在這樣殘忍的皇宮中再待下去,哪怕一天,也是煎熬!又或者渴望知道爹爹秘密的心情控制了我,讓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這一切!
所以,我做了一個荒謬的決定。
那就是夜探御書房。
整整一個白天,我都在思考夜探路線和可能出現的緊急情況。
我不會武功,不能飛檐走壁,所以,我必須要有上好的演技和臨危不亂的膽色。我可以喬裝成小太監,假裝在御書房附近徘徊,等到第一隊禁衛軍沿着遊廊轉走,第二隊還未出現時突然鑽進去。
可我沒有御書房的鑰匙,雖然我可以用鐵絲開鎖,但是開鎖的時間必須要短。
每隔五分鐘便會有一隊禁衛軍路過御書房,去除路上和其他可能耽誤的時間,留給我開鎖的,最多隻有三分鐘。
我吩咐小桃替我從洗衣房找了一套太監服,又對着廂房的鎖練習了一天,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才避開小桃,換了衣服摸了出去。
一開始,真的很順利,幾乎沒有人會注意我這個小太監。眼看御書房近在眼前,一隊禁衛軍走過來,我開始計算着時間,低頭慢慢挪着腳步。
禁衛軍大搖大擺地從我身邊走過,悄悄舒了口氣,剛把鐵絲從袖口拿出來,耳邊便忽地傳來一個聲音。
一隻硬硬的掌搭在我肩上,手指不經意掛過我的臉頰,冷冷問:“哪個院的?這麼大晚上還四處逛蕩?”
我忙轉身,垂着手道:“奴才是御膳房的小紀子,皇上明日的藥膳少了一味,林公公我趕緊取去。”
“呦!”那禁衛軍把手拿了下去,笑道:“原來是林公公派的差遣,還不快去?”
我點點頭,作揖轉身便走,心中焦急萬分,糟了,居然耽誤了時間!
身後傳來並不避諱的談話。
“你理他作甚?”
“嘿嘿,那小太監細皮嫩肉,模樣可人兒,剛剛摸了一下,果然手感不錯!哈哈……”
我不動聲色的向前走着,差點將袖子扯爛,香蕉你個巴拉!姑奶奶居然被你個王八蛋佔了便宜?!
眼看着禁衛軍的身影消失在遊廊拐角,我忙拿出鐵絲,輕輕吸了口氣,拾起鎖頭,將鐵絲對摺,順着鎖孔插了進去。
開了!我一喜,忙去擰鎖把,鎖頭巋然不動。
糟糕!竟然與我寢宮的鎖結構不同,好像多了兩道卡,時間怕是不夠!
沉着,冷靜!我再次吸了口氣,將鐵絲從新插=入鎖孔,耳朵帖在鎖頭上,輕輕扒拉着第二道卡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中滿是冷汗!
第二道順利打開,還剩最後一道了關卡了!我用袖子擦掉模糊視野的汗珠,下意識四下望去,心跳瞬間失控!
來不及了!第二隊禁衛軍從遊廊的另一個拐角露出頭來!
作者有話要說:……居然被吞了?再發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