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失了魂,幾天來反覆纏綿夢幻之中。
一會兒看到如出水白蓮般的男子對我輕輕笑着,無可挑剔的精緻五官,吹彈可破的透明皮膚,極黑泛着深紫的水眸……
我走過去,卻又不復真實。
伸手,那美得不染纖塵的男子便如鏡花水月般,瞬間破碎。
茫然四顧,卻看到一雙狹長的妖豔眼睛,他捧着我的臉,焦急喚着:“小溪?小溪……醒一醒……”
“不!我不是小溪……我是誰?”
我推開他,失心瘋般地跑出去。
身後有人跌跌撞撞地跟過來,遙遙呼喚:“小溪,回來!前方無路!”
仿若沒有聽到般,我不顧一切向前奔去。
一個身影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呆呆擡頭,望着他沒有表情的臉。
他看着我,忽然單膝跪地,沉聲道:“卑職秋,參見柳貴妃!”
我擰眉看着他,這個人,又是誰?
他見我遲遲不應聲,徒自站起來,將一個輕盈的東西放於我的手中,悲切道:“此乃,皇……月奴之遺書,柳貴妃且看。”
他不等我回答,便飛快道:“屬下還有要事在身,恕先告退!”
此人來也匆匆去更急,我捏着那薄薄的信箋,呆愣了半晌,竟漸漸平靜下來。
幾片薄薄的紙張。
帶着墨跡的清香。
心怦怦跳着,夾雜着痛意。
簌簌打開信箋,縈繞鼻端的是一種熟悉的氣息,彷彿曾經與他頸項相交、呼吸相繞,熟悉到令人心悸。
那是一種淡淡的中藥味道。
像是一種命運,既苦又澀。
細看,字跡俊逸清晰。
沒有署名,沒有結尾。
仿若心之隨筆,卻又字斟句酌,耗盡心血。
閉上眼,彷彿能想象到所書之人,拿着毛筆的手,纖長細膩,指尖若瓷器般透白。
與之十指相扣時,便知那柔軟的觸感,還有那細細的溫暖……
“詔書無數,私信未幾。
竟不知從何提筆,思來想去,斟酌反覆。
如此。
自懂事來,便知命不長矣。常年纏綿病榻,早已看透生死,本無所牽掛,時辰多寡,素不強求。
一生所遇,皆是意料中事,生之循規,死將蹈距。
因與卿相見,實乃意外。
卿之鮮活,卿之本色,卿之純粹。
無一不如石投死水,激吾心之漣漪。
本無所求,卻突生貪念,奢望與卿廝守。
是吾之過,求卿原諒。
……
攝政王叔請命出征,放之不下唯卿一人。
吾本應王叔之請,代爲照顧,假意迎娶,待收復兵權,再無險阻,任卿選擇去留。
是吾背信棄義,有負王叔所託,竟辱卿清白,妄圖卿歸吾之所有。
吾之大過,待吾魂歸黃泉,亦無顏面見王叔。
更不敢求卿原諒。
……
與卿相處,點滴記心。
自卿離開,午夜夢迴,皆爲卿之顰顰,吾心亦覺足矣。
……
突聞卿墜崖之噩耗,實不敢信,連誅數人,喪心病狂。
吾心明鏡,實非他人之過,乃吾之錯。
卻不願信卿之灼灼年華,竟因吾之貪念,自此香消玉殞。
悔不當初,痛心疾首。
乃知吾對卿之過,復又疊加。
自此夜不能寐,食之無法下嚥,站之不穩,坐亦不安,華髮遍生。
常恍惚見卿對吾笑之妍妍,幻境不斷,便知命不久矣。
乃吾應得所報。
與卿兩不相見,死生相錯,實乃吾之報應!
天可憐見,竟知卿大難不死,吾死亦安心。
吾今撒手西方去,唯願卿之安康。
最後,請允吾喚卿之名,臻兒。”
結尾臻兒二字反覆勾勒數次,墨跡濃重,滲透紙張……
眼淚一顆顆滴下,我驀地坐下。
摸了摸腹部,不餓。
呆呆望天。
天氣晴好,萬里無雲。
明晃晃的太陽刺花了我的眼。
既不餓,又沒有下雨,怎麼哭了呢?
一直以來,我快樂地活着。
卻從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也許有一些人,一些被我徹底遺忘的人,因爲我而備受煎熬。
如果,這個臻兒,就是我。
那麼也許。
也許,我忘記的人,我忘記的事,並不是我想象中的無關緊要。
也許,正是因爲重要到無法承擔,纔會選擇遺忘。
山下有人在唱。
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
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心中一緊,我竟想起,有一個叫月奴的男子,一個美到無人可以配得上的男子。
他,曾經出現在我的夢中。
我親眼目睹了他的死。
而在夢中,他叫我。
臻兒。
臻兒,我望着那被反覆描摹,黑成一團的兩個字。
視野,再次模糊。
夢中,曾經的我,對他,很殘忍。
而信中,全是我的好,皆是他的錯。
他在,求我原諒。
他說,願我安康。
我曾有機會看他最後一眼,卻斷然拒絕。
我甚至,在最後還不忘提醒他的,一廂情願。
至死,我也未記起他。
我們到底有過怎樣的曾經?
而現在,那變得無足輕重。
我回頭。
阿蠻在不遠處靜靜站着。
風吹起他的衣衫,飄飄欲飛。
我仰起臉,對他笑着招手。
他見狀收斂了下顎,背起手,迎着陽光朝我走來。
腿傷未愈,他走得緩緩晃晃,卻出人意料地風度翩翩。
長髮吊起一半,鬢角絲絛長長飄逸,隨意細碎的劉海隨着步伐輕輕搖擺,雙目狹長深邃,鼻樑挺而直,脣色豔麗。
好看得,像妖精。
我站起來,迎着他走過去。
張開雙臂,輕輕撲過去。
他晃了晃,手臂用力抱住我。
滿身,陽光的味道。
不可否認,我心痛難當。
不可否認,我悔恨萬分。
可我亦知,過去了已經成爲過去。
如覆水,再難收。
既然昨日不可留,不如憐取眼前人。
“阿蠻,”我擡頭望着他,“也許,我並不是小溪。”
他低下頭,眯起的眼睛無半分驚訝,只是淡淡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我聞言點頭,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也許,你也不是阿蠻,對嗎?”
我知道他不簡單,他的氣質與那些凡夫俗子相差甚大,他的衣物用品普通百姓見所未見,他的身體髮膚曾被人精心呵護,他對街邊的小玩意兒一無所知……
阿蠻,這個名字並不適合他。
他驀地嗤笑了一聲,烏黑的髮絲隨風搖曳,衣襟簌簌輕響,他歪着紅脣,重複道:“那,又如何?”
我閉了眼,倚靠在他胸口,輕聲道:“也許,過去很痛苦,也許不堪回首,到底應該選擇遺忘,還是該努力想起?”
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那便,順其自然。總有一天,傷口會結痂,總有一天,痛苦會淡化,會有那麼一天的,一切都變得無所謂。到時,再想起,再面對。”
“好……”
遠遠望去,碧藍晴空下,無邊衰草中,兩個風中依偎的身影,一定很美。
阿蠻答應我了,要帶着我一起闖江湖。
他豔得像妖精,卻偏偏喜歡穿黑色。
我倒是無所謂,不過爲了配合他,我決定穿白色。
這樣,我們可以組合成“黑白雙煞”。
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很霸氣,阿蠻卻黑着臉堅決搖頭。
我問他那該取什麼名字,他又說不出來。
後來,這件事就這樣無限擱置。
阿蠻買了一匹黑馬,他的趣味很惡俗,跟上次的一樣肥碩,還叫它黑風。
我摸摸阿貧的大耳朵,對它道:“放心放心,我的阿貧是無可替代的!”
第一站,要去江湖中人人嚮往的武林聖地——赤霄,歷代武林盟主所居之地。
每年三月都會在那裡舉行武林大會,現在出發,一路走一路遊玩,到達赤霄,大概就在明年三月左右。
收拾了行囊,足足有五大包。
兩包衣服,三包肉乾。
阿蠻皺皺眉,果斷將肉乾扔掉。
我一個虎撲躍過去,一手接住一個,最後一個包袱掛在腳上,單腿蹦着轉向阿蠻,央道:“人家辛辛苦苦醃製好的啦!”
他無奈搖頭:“很重,又有味道。”
我可憐兮兮地眨眼:“你就捨得扔掉你的黑風?!”
阿蠻的臉黑了,堅決道:“扔掉!”
唔!
到了年根底,集市上熱鬧得很,阿蠻就像個進了城的鄉下人,連個麪人兒也要看半天。
不一會兒,又被路邊抻面的吸了視線,站在路邊傻看。
我趕緊拿出十文錢,叫捏麪人兒的阿伯照着我跟阿蠻的樣子捏了兩個大頭小人兒。
麪人兒捏好了,活靈活現。
男孩紮了個馬尾,挑着眼眉一臉臭屁的跩樣。女孩頂着兩顆丸子,彎着眼睛笑得賤兮兮。
我抱着肩膀晃過去,伸腳踢踢阿蠻的屁股,他猛地轉身,一見是我,俊臉通紅,低聲嗔道:“作甚?!”
“踢你啊!如何?”我伸伸舌頭,搖頭擺腦,十足的痞子相,“不服氣嗎?”
他哼了一聲,無語翻了個白眼,便是要不理我。
我見狀忙跳到她眼前,擋住他的去路,嘻嘻笑道:“阿蠻阿蠻,你乖不乖啊?”
他皺着眉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一臉苦笑:“我的大小姐,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只管笑,挑動眼眉道:“阿蠻若是乖,我便有禮物送他哦!”
他聞言仰起臉,歪頭望天,陽光使他眯起眼睛,那模樣帥帥的,帶着些許青春的不羈。
我不斷搗騰腳尖,不停催促道:“快說啊,快說你很乖!”
他嘶了一聲,依舊不看我,偏頭看向一邊,伸出指尖摸了摸眉峰,擋住側臉,飛快哼聲含糊道:“嗯,很乖。”
話音剛落,耳根卻是紅了。
“好,”我點點頭,從背後拿出那對大頭小人,嘻嘻笑道,“雖然說得不情不願,不過,還是送你好啦!”
我掬起麪人兒,介紹道:“這個一臉欠揍模樣的小子,就是小阿蠻啦!這個超級可愛的美女呢,就是小小溪,喜歡嗎?”
我擡臉望他,正對上他的眼,睫毛陰影濃重,遮住了他大半個瞳孔,陽光刺眼,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得到他脣邊漾起的輕盈弧線。
他躬□子湊近了我,伸手摸了摸我頭頂的丸子髮髻,淡淡笑着說:“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某人表示後媽的帽子實在太重鳥~~~
差點沒被壓死~~~嗚嗚嗚……
某人還說,偶指天發誓,以後會好好愛護他們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