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山嘆了口氣,範長新也嘆了口氣,取了水來,讓羅志堅服了烈陽草,越氏看着藥給兒子服下,捂着臉嗚嗚而哭,卻並無對羅昆有感激之言。
戰天風冷眼看着這一切,道:“先告辭了。”
羅昆轉身道:“請先生先到帳房支十萬銀子,這事過去後,再慢慢相謝先生。”
“十萬銀子的事,只是一句戲言而已,羅大俠舍兒子而救侄兒,仇某佩服之至。”戰天風一抱拳,轉身出去,鬼瑤兒壺七公隨後跟上。聽說戰天風不要銀子,羅昆三個都怔了一下,宋朝山與範長新對視一眼,範長新道:“這仇先生外表冰冷,但其實是個好人。”
羅昆點頭道:“這人是個怪人,我先前還有些疑他,現在看來,倒是我多疑了。”
三人的話很快傳到戰天風耳朵裡,戰天風只是冷笑。
這件事很快就風平浪靜了,羅宋三家雖出盡人手,動員了一切力量,卻再也查不到半點消息,倒是羅志堅的身子飛快的好了起來。
子夜,花江邊,一舟垂釣。
一個黑影飛掠而來,到江邊落下,是羅志堅,他瘦了些,但臉上精明依舊。
垂釣的漁夫轉過身來,是夜遊神,他跳下船,一抱拳:“二公子。”
“夜舵主。”羅志堅抱拳回禮:“夜舵主寅夜相召,不知有何指教。”
“夜某先給公子賠禮。”夜遊神一揖到地。
羅志堅疑惑的看着他,他不明白夜遊神這話的意思,但他十分精明,不明白的事,便不開口,等着夜遊神自己說出來。
夜遊神道:“上次的情報,其實我只賣了一半給你,另一半賣給了大公子。”說到這裡,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時的想法是,你們是兄弟,反正是一家人,一人拿一個賊子是一樣的,我還可以多賣一份錢,後來門主嚴厲的斥責了我,我才知道錯了,而且大公子也不幸被賊人所害,我想我無論如何也是要負一點責任的。”
羅志剛明白了他的意思,搖搖頭道:“你的情報是準確的,雖然我哥哥被害,但這個和你沒有關係,是我們大意了。”
夜遊神把一個消息分兩份賣給他們兩兄弟,是有些不地道,但情報都是準確的,硬要理論起來,也不算大錯,況且羅志堅還要向夜遊神買情報,所以便不肯出言相責,略略一頓道:“那批賊子一驚而走後,再沒有消息,如果夜舵主能提供他們的消息,我將重金相謝。”
“二公子大人大量,在下慚愧。”夜遊神一臉愧色,道:“我今夜主動約二公子來,就是爲的這事。”
羅志堅眉毛一挑:“有賊子的消息了?”
“是。”夜遊神點頭,卻遲疑着不肯說下去。
羅志堅一看他臉色,急道:“不論什麼價,夜舵主只管開口就是,這批賊子不但算計了我易四叔,現在又害了我大哥,新仇舊恨,不論任何代價,我羅家一定要報。”
“不是錢的問題。”夜遊神連忙搖手:“我家門主已經下令,因上次我做得不地道,所以後面的情報全部免費,一直到公子拿到賊子爲止。”
“貴門以誠信立派,讓人佩服。”羅志堅抱拳,不解的道:“那夜舵主遲疑的原因是——?”
“算計易四俠的人,身份非常的獨特。”夜遊神擡頭看着羅志堅:“我真的不太好開口。”
“身份非常的獨特?”羅志堅大疑。
“是。”夜遊神點頭,有些爲難的道:“要不,這事就這麼算了?因爲那人真的不好動。”
“那人是誰?”
“我現在不能說。”夜遊神搖頭,看着羅志堅:“不過我的看法,最好就此放手。”
“不。”羅志堅略一思索,斷然搖頭:“這人害了我易四叔又害了我大哥,我無論如何不能放手,不論他是什麼人。”
“我理解你想爲易四俠和大公子報仇的心。”夜遊神點了點頭,低頭略一思索,道:“這樣好了,三天後,還是這個時候,你到這裡來,我帶你去,你先看了那個人後,再決定是不是要動手,你看好不好?不過事先要保密,因爲這人——怎麼說呢,反正你不和任何人說就對了,包括你大伯也不要說,你看清了,再稟報你大伯,由他決定動不動手是最好的。”
他說得如此慎重,羅志堅越發疑惑,卻也越發好奇,更堅定了要一看究竟的決心,點頭道:“我明白了,三天後子時我來,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說着去懷中掏一個金元寶,向夜遊神一拋,道:“這是謝儀,若能報得大仇,還有重金相謝。”
“我說了後面的情報都免費的。”夜遊神急叫,羅志堅卻已扭身飛掠了出去。
夜遊神看着他身影消失,把手中金元寶拋了一拋,嘿嘿一笑,放在了懷中。
三天後子時,羅志堅準時到了江邊,夜遊神接着,卻仍有些遲疑的看着羅志堅,道:“二公子,我左思右想,你還是莫要去了吧,否則見的東西只怕會讓你非常爲難。”
“夜舵主,你不必說了。”羅志堅說着又從懷中掏出兩個金元寶放在了夜遊神手裡。
“不是錢的問題。”夜遊神說不是錢的問題,金元寶卻攥得緊緊的,並不還給羅志堅,故意皺眉想了一想,嘆了口氣,道:“你真個要去也行,不過到時你可千萬不要太沖動。”
“你放心好了。”他越這麼說,羅志堅越是好奇心大起,他本少年沉穩,這會兒卻是急不可耐了。
“跟我來。”夜遊神把金元寶揣在懷裡,當先引路,卻是直向花江城裡掠去,不多會便進了城。羅志堅從夜遊神反反覆覆的語氣中,已知夜遊神說的那人與自己必有關係,雖然想要一探究竟,心中卻也惴惴,又想不清楚,這個人到底會是誰。
夜遊神進城後一路往西,直到一座大宅子前停住,轉頭看着羅志堅道:“二公子,你知道這是哪裡吧?”
“我當然知道。”羅志堅眼光緊盯着夜遊神:“這是我家。”
羅瑞死後,羅昆本想讓羅志堅母子一起搬到他府上去住,但越氏堅決不肯,這些年,羅志堅雖大部份時間都跟在羅昆身邊,但他心裡知道,這裡才真正是自己的家,越氏也始終住在這邊。
“你一定要知道嗎?”夜遊神看着他。
“當然。”羅志堅咬了咬牙,他這時反而越發疑惑了,他先以爲那個內奸是和他大伯羅昆有關的什麼人,現在夜遊神卻帶他來了他自己家,那會是什麼人呢?羅瑞死後,家人僕役給越氏遣散了一多半,剩下不到二三十個人,羅志堅腦中閃電般的將這些人過了一遍,卻怎麼也猜不到是誰。
夜遊神點了點頭,再不吱聲,帶着他從宅後掠了進去,一直到後院,進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小院子,再帶他鑽進了一個假山洞裡。
羅志堅一直沒有懷疑過夜遊神,但夜遊神帶他進了這個小院子,羅志堅卻開始懷疑起來,因爲這個小院子在他家比較特殊,是他娘越氏清修的地方,一般人是不準進來的,難道那個內奸會是他娘,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夜遊神仿似有天眼,他並沒吱聲,夜遊神卻猜到了他的心思,道:“二公子,你是不是開始懷疑我了?你先別急,也不要吱聲,如果到最後發現我是拿你開玩笑,你一劍殺了我好了。”說着他背轉身,面向正房窗子,拿整個後背對着了羅志堅。
“夜舵主不要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這一說,羅志堅倒不好疑他了,忙解釋,夜遊神卻輕聲道:“不要吱聲。”
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進了院子,羅志堅不要看,只聽腳步聲也知道是他娘越氏和貼身丫頭如黛。如黛說是丫頭,其實已是四十出頭了,比越氏還大得一歲,她是從小跟越氏的,從越家陪嫁到羅家,一直跟着越氏,是越氏最貼心的丫頭,如黛也有功夫,是小時候跟着越氏一起學的,功力雖然不高,但舞起劍來,尋常三五條大漢也是近身不得,象越家這樣的院牆,出出進進也是毫不費力,羅志堅腦中閃電般就想到:“內奸難道是如黛?可她和易四叔有什麼仇呢,是了,十九是賊子收買了她。”想到若如黛真是內奸,一旦揭發出來,娘一定非常難過,羅志堅一時爲難起來,夜遊神聽到他呼吸微微有點急,回頭看了他一眼,羅志堅明白了,點點頭,調和呼吸,靜靜看下去。
越氏兩個到院子中間,在假山洞裡就看得到了,有月光,如黛沒有打燈籠,越氏走在後面,穿着一襲紫色的裙衫,晚間有風,她在肩上加了一個同色的披肩,月光下看去,顯得風姿綽約。
這些年來,羅志堅一直沒有特別留意過母親,這會兒在這種特殊的情形下,他難得的細看了一下母親的背影,心下一陣酸楚:“娘其實是個難得的美人,可惜紅顏薄命,十七、八歲就守了寡,這麼些年,她心裡一定很苦。”想到這裡的時候,羅志堅眼眶不由自主就溼了,暗下決心,以後一定要多陪陪娘,讓她開心一點。
越氏兩個進房,燈亮起來,不一會,如黛出來了,進了旁邊的廂房,正房的燈隨即便熄滅了,月光如水,蟲聲唧唧,小院中一片幽靜。
羅志堅知道如黛要有所動作也要到他娘睡下之後,因此不着急,耐心的等着。他並沒有等多久,房中就有了響動,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響動不是來自如黛的房中,而是來自他娘越氏的房中,先是吱吱一聲響,好象什麼東西打開了,然後便聽到了一個人的叫聲:“青蘿。”
這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羅志堅身子倏地一緊,他知道他孃的名字是越青蘿,同時他也聽到他孃的叫聲:“書棋哥。”
“青蘿,可想死我了。”
“你就會甜言蜜語。”
“是真的,古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這麼久不來,你說是多少秋了。”
“你呀。”越氏嬌嗔,隨即便是啊呀一聲,然後便聽到那男子的喘息聲:“寶貝兒,快點,可想死我了。”
院子不大,假山洞到正房窗子,最多不超過三丈,雖然沒有燈窗子又關着看不見,但僅憑耳朵聽,裡面的情形羅志堅也能猜個一清二楚,腦子裡一時嗡嗡直叫,又驚又羞又怒,一張白淨面皮,這時脹得就象一個醬紫的冬瓜,他腦中這時只有一個念頭:“這房子里居然有地道,這個人是從地道里進來的。”
夜遊神反瞟他一眼,低聲道:“就是這個人,他騙了你娘,然後從你娘嘴裡套來了消息。”
娘在和人偷情,羅志堅還在那男子叫他孃的第一聲裡他就聽了出來,但如果邊上沒有夜遊神,他一時半會之間,可能無法決定自己要怎麼辦?
偷人是件丟人的事情,但做爲兒子來說,要憐惜母親年輕守寡的孤苦,古話說:搭橋順母意,殺僧報父仇。搭橋的事他或許不會去做,但公然去捉母親的奸,他卻也未必做得出來,也許真的就只會象古話說的一樣,先順了母親的意,母親過世後,再去殺了這姦夫替父報仇。
但有旁人在邊上看着就完全不同了,尤其夜遊神還說這男子是騙了他娘套了消息再去害人,那就更不能容忍,因此夜遊神話未落音,羅志堅已是一聲狂叫,身子如箭射出,凌空一掌,掌力如濤,將半閉的窗子一掌打塌。
裡面啊的一聲叫,顯出越氏和一個男子的身形,兩人還抱在一起,同時向外看,都是一臉的驚訝。那男子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高瘦,穿一件藏青長袍,面相頗爲斯文。
“大膽狗賊,竟敢夜入良居,欲行不軌,納命來。”羅志堅在衝出的剎那,先前嗡嗡叫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母親與那人偷情是明擺着的,但他只能裝做不知道,這樣才能保全母親的名節,所以他才這麼說,他腦子裡甚至想過怎麼對付夜遊神,或是以錢封口,或是乾脆殺了他。
他年紀輕輕,又在如此激怒之下,腦子仍能如此清明,確實是非常了不起,夜遊神在後面聽着,也是暗暗點頭。
羅志堅一聲喝畢,身子已躍上窗臺,便要飛身一劍向那男子刺去,想不到越氏卻突地雙手一張,橫身攔在了那男子後面,對他叫道:“堅兒,不可。”
羅志堅又驚又怒,叫道:“娘,快快閃開。”
“不行,堅兒,娘決不能讓你殺他。”越氏臉上是一臉堅決的神情。
“娘,你好糊塗。”羅志堅氣得頓足:“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殺了他。”
“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越氏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將自己胸膛對準了羅志堅手中的劍尖,羅志堅的手情不自禁往後一縮,怒叫道:“娘,你這樣怎麼對得起爹?”
“我沒有對不起你爹。”越氏臉上顯出激動的神情,略一猶豫,猛地叫道:“因爲他就是你爹。”
“什麼?”羅志堅只以爲自己聽錯了。
“他就是你爹。”越氏蒼白的臉上因激動而透出紅暈,道:“你爹不是羅瑞,而是馮書棋。”越氏說着退後一步,抓着了背後男子的手,道:“也就是他。”
這也太意外了,羅志堅一時半會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晃了晃腦袋,腦子略爲清醒,細看他孃的眼睛,道:“娘,你是不是得失心瘋了?”
“我沒有得失心瘋。”越氏搖頭:“堅兒,瞞了你二十多年,娘是沒有辦法,今夜你即然撞破了,那就一切都告訴你。”說着這裡,她略略一頓,看了一眼馮書棋,才道:“我和書棋哥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我們本來相約白頭,但羅瑞藉着勢大,強娶了我,我那時肚子裡已經有了你,羅瑞卻並不知道,後來他遭了惡報,別人就都以爲你是他的遺腹子,其實只有娘知道,你和他一點關係沒有,你爹一直好好的,只是羅家勢大,娘不敢說出來而已。”
“什麼?”羅志堅看着他孃的眼睛,母親不象是說瘋話,也不象是說假話,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羅志堅情不自禁轉眼看向馮書棋,馮書棋也在看他,眼中竟滿是慈愛期待。
如黛早已出房,這時也道:“少爺,夫人說的都是事實,我一直跟在夫人身邊,夫人和姑爺第一次約會,還是我給暗遞的信兒呢。”
“如黛,以前的事不要說了。”越氏竟微微有些害羞起來,看着羅志堅,道:“堅兒,來,叫爹。”
“我。”羅志堅到這會兒,心全亂了,他已經相信了母親說的話,但這變故也實在是太大太突然了,一時間怎麼也轉不過彎來。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地傳來一聲悶喝:“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