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蘭榮王府回來時,相府已經恢復了昔日的平靜,後院門前的小巷子裡,一道颯爽身影長身而立,在月色溶溶下孤寂而落寞。
沒想到卓昊會在這裡等着自己,晚珞下意識地有些心虛,小心翼翼地踱了過去,但直到自己走到他身後,他都沒有回頭,似乎在凝神想着什麼,不然,以他的身手,是不可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
他應該知道寒毒之事了吧。晚珞心下暗歎,老夫人先行將阿昊中毒之事廣告天下,出其不意先發制人,即便後來有人居心叵測想拿此事做文章,怕是也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了。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世,老夫人究竟作何打算。
“爲何嘆氣?”不知何時,卓昊已然回身,一雙漆黑的眸子溫柔似水,語氣仍如以往一般平靜無瀾。
“你身上的毒,可有解?”晚珞無奈,無論何時,他總是這樣波瀾不驚的語調,看似能讓人安心,但有時卻會讓人感到無名的惱火,她寧願他能對自己毫無顧忌地道出所有的喜怒哀愁,而不是一味地讓自己安心到心慌。
“無妨。”果然不出她所料,卓昊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憂心。”
看他雲淡風輕的笑意,晚珞驀地感到一陣疲倦,她連他是不知道自己中毒有多深還是不願自己擔憂便撒謊都分不清楚。
是不是自己對他隱瞞了多少,他也便對自己隱瞞了多少?
“我等了你許久,只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卓昊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道,“後天,我便帶你去西山看阿虎。”
晚珞微微一愣,驚訝道:“去看阿虎?”
“不錯。”見她立刻神采煥然,脣角不由揚起,卓昊伸手拉過她的雙手,柔聲道,“我記得,很久以前,你便想要隨我一起去戰場,但顧着你的安全,我只作不知。這麼多年來,我又常年在軍營中,不免冷落了你。後天,我便帶你去出遊,順便,去西山看看阿虎。”
他輕輕攬過她,望着天上缺了一彎的明月,道:“只有我們兩個人。”
晚珞心中歡喜,竟沒有留意到,他的語調,已然不同於往日。
每一字中,似都含着無限淒涼與無奈。
後花園中靜然無聲,晚珞探頭,見歡落屋中燭光搖曳,一個身影倒映在紙窗上,晚珞笑道:“二公子竟然回來了,真是難得。”
卓昊也看到了那個身影,臉色驀地一沉,過了半晌,才意味深長地道:“每個人,總是要回家的。”
晚珞心中一動,這句話,明明說得恰如其分,但爲何,自己卻覺得是另有深意?
她的目光探向他,朦朧月色中雖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總覺得有些不對。
難道,老夫人已經將他的身世告知他了?
不對,若是他知道了,以他對北侖仇深似海的個性,怎會如此平靜?哪裡會有心情帶自己去見阿虎?
“進去吧。”正兀自出神,卻聽卓昊低聲道,“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
言罷,他便鬆開了她的手,旋即轉身,似走得匆匆忙忙。
破口而出的疑問在心中徘徊了許久,還是被嚥了回去。看着他在拱月洞門消失的背影,她心中一陣失落。
一個月,連看他背影的時日,也不多了吧。
雖能看見阿虎是大喜事一樁,但心情還是莫名的空落,她疲倦地推開歡落屋的門,冷不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噌地鑽到了懷中,伸長了腦袋在自己臉上蹭來蹭去。
晚珞被嚇了一跳,但因爲方纔一直神遊四方,直到看清了懷中之物,她才意識到屋中來了不速之客。
“小池子?”她一擡眸,便見到在廳中坐着的身影,驚然道,“你怎麼來了?”
原來剛纔看到的身影,不是二公子,而是這個小公公。
“我是來告訴你,我安然無事。”夏池淵放下手中的茶盞,瞄了一眼她懷中的球球,道,“順便帶阿球過來討要你欠下的債。”
“不過是一瓶子巴豆霜罷了,球球纔沒有這麼小氣,是不是?”晚珞笑着摸了摸懷中小白狐的頭,擡腳坐在了他的對面,道,“至於你嘛,我倒是想打聽你的下落,但怕旁人知道你和我的關係,連累了你。更何況,當時,好像是你先丟下我的吧,那裡可是你的地盤啊。”
夏池淵避重就輕,挑眉問道:“你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原本是你的恩人,畢竟被悶在這裡對着一個刀子嘴未必豆腐心的小公公那麼多天。”不知爲何,見到他,晚珞的心情似乎明朗了許多,笑道,“但是,後來你在宮城中也救了我一次,我們算是兩相抵消啦。你這次來,到底是做什麼?”
夏池淵微微一頓,道:“我是來替皇上給鎮東大將軍傳密旨的。”
“密旨?”晚珞一愣,問道,“做什麼?”一言既出,她便知自己是多此一問,既是密旨,他怎麼會告訴自己。
“本來,北侖此次來晉安城,頗有和解之意,他們願以君山爲界,兩國從此不再相犯。但昨夜北侖使者賀蘭融在宮中中毒,今日又傳出他們在君山對大將軍射了一支毒箭。如此一來,兩國反目勢在必行,所以,皇上下旨,讓卓將軍暗自準備,一來提防北侖來犯,二來在時機成熟時殺北侖一個出其不意。”沒想到他竟如實相告,似毫無隱瞞。
晚珞驚愕半晌,纔有些不可思議地道:“這是密旨,你就這麼說了?”
“你既然問了,我若不說,豈不顯得我太過小氣。”小池子若無其事地道,“你若不願知道,大可再忘了。”
忘記是不可能了,晚珞皺眉道:“這麼說,兩國又要開戰了?”
小池子點點頭,又爲自己斟了一杯茶。
晚珞心中一緊,連連搖頭,脫口道:“不行,阿昊不能再殺侖國人了。”他本就是侖國人,怎能再殘殺同胞?若以後他得知自己身世,豈不是痛不欲生?
“爲何?”小池子臉色微變,問道。
“他,他……”驚覺自己失言,晚珞忙解釋道,“他中了寒毒,難道皇上不知道嗎?”
“皇上自然知道。”似是聽到了好笑的事情,小池子微揚脣角,道,“但大將軍一向驍勇無敵,區區小毒,他怎會放在心上?更何況,此關國脈,他又怎會因一己之私而棄家國不顧?”
“可是,他中毒已深,連宮中雲大人都說他性命堪憂,”晚珞急道,“兩國戰事固然重要,但他的性命便不重要了嗎?”
“他的性命自然也重要,但在大將軍的心中,”小池子冷聲道,“怕是家人的性命更重要。”
晚珞蹙眉,表示不解。
“八年前,卓將軍曾在皇上面前立過軍令狀,”小池子軟了神色,道,“十年內,若奪不回沙州,他便甘願自刎而亡,否則,株連九族,滿門抄斬。”
晚珞登時心中一震,他爲何立下如此沒有退路的軍令狀?
“這麼說,若拿不下沙州,他無論如何是難逃一死了。”晚珞臉色蒼白,顫聲問道,“他對大周忠心耿耿,皇上爲何要逼他立下這樣不近人情的軍令狀?”
“爲了救一人性命。”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小池子道,“他是自願的。”語氣中難掩敬重。
晚珞默然許久,擡手去撫摸阿球,卻落了空,這才發現懷中的阿球不知何時已經從自己懷中跳了出來,正立着兩條前爪趴在桌子旁邊翻着上面的物件。
“那,大公子他接旨了嗎?”晚珞長嘆一口氣,問道。
“這是自然。”小池子放下手中的茶盞,道,“抗旨不尊,亦是死罪。”
晚珞不由怒道:“皇上只會視人命爲草芥嗎?動不動就是死罪!”
“出言不遜大逆不道,重者,亦是死罪。”小池子挑眉,扯脣淺笑道,“待我稟明皇上,先記你一筆。”
晚珞自然不會認爲他真的會讓皇上治自己一個大逆不道,怒目瞪他,喝問道:“你們要大公子什麼時候出兵?”
“此乃軍事機密,我當然不知。”小池子無奈地聳聳肩,道,“眼睛睜這麼大,不累嗎。”
看來,一切只能靜觀其變了,既然還有時間,就有機會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晚珞思量片刻,又問道:“那侖國的使者呢?皇上並不打算放他們回去,對嗎?”
小池子微微一笑,道:“還算不傻。有如此好的棋子握在手裡,誰會白白浪費了。”
這麼說,那個姓喬的男子,還是有機會與老夫人見面的。
“我那天,見到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晚珞佯作好奇,雙手支着頤向小池子靠近了一些,“她穿着一身紫色衣衫,對人冷冷淡淡的,你知道她是誰嗎?”
“那日?”小池子突然凝目看她,突地轉了話鋒,問道,“你自稱莫醉,對嗎?”
晚珞一驚,一時間驚惶無措,不由向後坐直了身子,默然垂眸。
沒想到,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有這麼多人知道了莫醉這個名字,看來,自己太低估宮城中訊息流轉的速度了。
“那日,情況急迫,”不過片刻,她便鎮定了心神,平靜擡頭,迎上他灼熱的目光,道,“我總要編個假名字吧。”
漸漸地,夏池淵的眸光恢復了一如往昔的平靜,他唔了一聲,似無意一般,點頭道:“莫醉,好名字。”
晚珞剛暗自舒了一口氣,卻又聽他驀然問道:“你的右手腕上,有一粒黑痣,對嗎?”
“啊?”晚珞一怔之後,點頭,茫然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小池子默然不語,緊握的雙拳藏在了袖口之中,一雙深邃如海的黑眸極力壓抑着幾欲奔涌而出的激切。
“你偷看我洗澡?!”見他神色怪異,晚珞似醒悟一般,臉色一變,驚然叫了一聲,擡起右手便朝他揮了過去。
“啪”地一聲,清脆的聲音驚了正在一旁不樂亦乎地蒐羅寶貝的阿球,它扒着桌沿吃驚地回頭,一雙滴溜溜的黑眼珠看見自己的主人左臉頰上留着五道殷紅的手掌印。
沒想到他不閃不躲,晚珞呆了半晌,驀地想起一事,“呀”了一聲,窘迫道:“對不起,我,我忘了,那些天根本就沒有機會洗澡……”
“嗯。”小池子擡手摸了摸左臉,贊成地點點頭,“那些天,你夜裡都是和衣而睡。”
“啪!”又是清脆的一聲,但比之前的那次,已然輕了許多。
“你敢偷看我睡覺!”晚珞收回左手,似確認一般,強調道,“這可是你剛剛自己說的!”
“你半夜時不時便起來到我房中轉悠兩圈,難道你會不厭其煩地把衣服脫了又穿嗎?”夏池淵無奈地又擡手捂住了右臉,卻毫無責怪她的意思,笑道,“我又不是像你一樣傻,推斷這一點,好像不是什麼難事。”
晚珞一愣,懊惱地咬脣低頭。
屋外,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一個身影肅然而立,呆呆地望着紙窗上映出來的兩個人影,目光痛而無奈。
“哥!”一個俊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在這裡做什麼?”
卓逸忽然而至,循着卓昊的目光望去,奇道:“咦,晚妹這是在和誰說話?”
“皇上找我來商議國事,順便,向珞兒道謝。”卓昊毅然收回目光,轉身離去,平靜道,“走,今日花好月圓,陪大哥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