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已經壓在我心頭十數年, 父皇恨我害得母后撒手人寰,在我五歲時便將我禁足冷宮。那時,我雖然因年紀小而懵然不懂父皇與母后之間的恩怨, 但年紀大了, 不斷鑽入耳中的話也不得不去聽。三年後的大火, 讓父皇重新想起了我和四弟, 但他依舊不肯原諒我, 便命人將我直接扔到了深山之中,任我自生自滅。但臨走之前,父皇卻將我的身世告訴了我, 原來,在母后入宮之前, 她便已經與我的親生父親私定終身, 也因此有了我。”他站了起來, 目光投向慢慢落下的夕陽,過往的一幕幕重重涌上心頭, “我的親生父親以此要挾父皇,爲了保護母后,父皇忍辱應下他提出的所有條件。而母后後來才發現了此事,爲了讓父皇不再受人擺佈,也爲了我的安全, 她才選擇離開人世。”
“既然這一切你早就知道, 爲何還要讓我查清烏雪案的真相, 爲何將自己推入火坑?那天的烏雪, 是你佈下的對不對?是你想要重審烏雪案, 對不對?”愣了許久,她才驚然問道, “難道你不知道若這件事一旦被蘭容王發現,你會有什麼後果嗎?他恨你奪了皇位,對你恨之入骨,他不會讓你活下去的!你想退位,我們還有許多法子,爲什麼要這麼做?”
“皇位本不是我意,這些年,我日夜經受折磨,若不是爲了保全當年不知情而扶持我登上皇位的老臣故將,我寧願撒手而去。”他低下頭,目光轉向她,微微一笑,眸中盡是解脫,“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戰戰兢兢,該解決的問題終於一一解決了,到了能夠抽身而退的時候,此時退位,應該對得起父皇母后,對得起天下蒼生。如今,我也要放肆一次,實現自己的一個心願。”
觸到他無慾無求卻又熾熱如火的雙眸,她不知爲何,心下不由一顫:“什麼心願?”
“我的心願,便是要完成你的心願。”眸中染上點點疼惜,他伸手撫過她的髮絲,脣邊的笑意卻凝結成霜,“報仇。”
她的身子猛然一震,自己從未向他提過報仇之事,他怎會知道?
“藏經閣失火,是我安排下的,但是,你想得到的答案,我現在就給你。”察覺到了她的震驚,他心中一痛,不忍再看,轉了身,擡手拍了一下。
掌聲落時,幾隻純白無暇的紙鳶不知從山莊的何處飛起,在如火如荼的晚霞下映起一片雪白。
白色紙鳶?
她一瞬不瞬地擡眸看着在晚風中肆意飛揚的白色紙鳶,幾分震驚幾分迷惘。
久違多年的白色紙鳶,爲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白色的紙鳶就如同煩悶的心情,放開了,心情就會好了。”他的聲音從身後微顫着傳來,“她說,這是家鄉的風俗。”
她心下一滯,眸中的白色紙鳶愈加地刺眼。
“父皇將我幽禁深山之時,於子碩那個傻瓜,竟要巴巴地跟着,其實我與他,也不過是在我五歲之前的情義而已。他明知我是要被流放,卻毅然決然地要跟着我過去。待到了那裡,他便一心想法設法要讓我活下,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那是個被封得死死的山洞,沒有陽光,沒有食物,他卻能從洞底下挖出清水來,從藤蔓中刮下吃食來,就這樣,我們支撐了三個多月。在那三個多月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我無數次想到要如了父皇心願,那不僅僅是個山洞,還是個絕望無底的深淵。”他的聲音沉重有如千斤,但卻愈加明朗輕快,“但我從未想過,竟然有一日,我聽到了山洞外的動靜。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洞外響起,似乎是一個小女孩兒發現了被山石堵死的山洞,她想要進來,她不肯服輸。”
她記得,她想進到山洞,她不肯服輸,想着法子要將堵在洞口的山石搬開,還好當時偷偷溜上山時她拖着斧頭,更何況,她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所以,她擼起來袖子,蹲坐在大石邊,極有耐性地開始砍那大石。許是因之前連續十幾日的大雨,雨水沖刷下,那大石本就有些移位,她的力氣雖小,卻起了推力之用,揮着斧子苦幹了兩個時辰之後,那大石竟然不負她望地動了一動。
她一喜,還未笑出聲,卻見那大石竟然自己慢慢地向外面移去。
石滾洞開,兩個蓬頭散發的小野人不知何時竟然站在了眼前,她嚇了一跳,若不是好奇,差些立刻撒腿就跑。
是她把他們帶到了莫家村,他們跟着自己連滾帶爬地到了家裡,昏睡了三天三夜後,一個能開口說話,另外一個卻沉默不言似是個小啞巴,但相似的地方,都是小小年紀卻冷若冰霜。
家裡地方小,隔壁莫瑛的父母便將他們收留在了自己家中,從此他們在莫家村住下。
時日長了,在他們幾個同齡人以小孩子的手段軟硬兼施之下,能開口說話的終於說出來他們本是主僕兩人,家宅相鬥,將他們封死在了山洞之中,他不願告訴他們真實姓名,只說自己是主子,叫小魚,那個小啞巴是他的僕人,叫小水。
兩年時光,溫暖的小日子足以讓他們冰冷無情的臉上重新現出了笑容。
她最愛熱鬧,每次調皮搗蛋,總要想方設法拉上他們,“強迫”他們跟着自己跳跟着自己鬧跟着自己笑。
那時她還很天真很傻氣,爲了逗小水開心,她揹着阿爹阿孃連夜爲他做了只白色風鳶,紅着眼睛蹦蹦跳跳地跑去找他,告訴他,若放手,紙鳶飛了,心情也就會好了。
她告訴他,這是家鄉的風俗,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這麼做。末了,還笑嘻嘻地補了一句,不過我也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他接過白紙鳶,輕描淡寫地掃過她充滿血絲卻帶着期待的雙眼,第一次對她露出了淺淺笑意。
他仍是個不苟言笑的小啞巴,卻也在她的武力強迫下無奈成了她最忠實的小跟班,爬樹摸洞,無惡不作。
可是,這些事情,他怎麼會知道?!
“莫兒,我就是小水,那個被你救下,卻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小水。”他慢慢向她走來,聲音愈加低啞,“當年,羅將軍與四弟一黨反目,而父皇年邁,想起母后,開始追悔。他駕崩之前,留下聖諭,除非我早已不在人世,皇位才能傳與四弟。父皇爲了彌補對母后的愧疚,竟要將皇位傳與我。羅將軍帶着一分希望來到漠月山,找到了我和子碩。若我不跟他回去,任由四弟繼位,羅家與卓家,還有更多忠於父皇的朝臣都會大禍臨頭。我無奈應下,卻不想他爲了掩人耳目,竟然將整個莫家村先投毒後焚燬。他是怕我被軟禁深山之事被人查到,會被人懷疑,所以才痛下殺手,他有難言之隱,我卻是罪魁禍首,所有的罪責,都應由我一人承擔。莫兒,如今我的身世你已一清二清,明日便是烏雪公審,亦是你的報仇之日……”
她的耳旁嗡嗡直響,腦中一片空白,連轉身的勇氣與力氣都沒有。
“那日,我被迷暈,是子碩瞞着羅將軍將你們約到了山中,羅將軍其實有所察覺,但他還是隨了我的心願。我知道你還尚在人世。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卻又怕找到你。在卓府遇到你的時候,我便隱隱覺得你似曾相似,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才發現,時不時地,總會想起你。”他的聲音中帶了幾分輕柔,似憶起曾經最甜蜜的時光,“我曾想,若你不是她,該有多好,可又在想,若你是她,又該有多好。可是,當確定你就是她時,一切都遠不是我能控制的。愈是接近你,便愈是不願離開,但與你離得越近,我心中的愧疚便越是強烈。”
他的聲音遠得飄渺,又近在耳邊,空白茫然的腦海中突然間被像泉涌一般的往事擠滿了每個角落,讓她無法思考,讓她幾乎停滯了呼吸。
她捂住了耳朵,不願再聽,不願相信,但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着她,沒錯,他沒騙自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被烙下的點痣,被破格提拔的慎刑司尚正,無處不在的小池子,突然失火的藏經閣,被稱爲漠月山莊的這裡,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爲當今的大周皇帝,便是她以爲早已葬身火海的小水。
他的身世,便是當年莫家村被滅門的真相。
這許多年來,爲了報仇,她處心積慮步步爲營,潛入卓府冒險入宮,即便面對最親近的人,也不會將心中的仇恨吐露半個字,原以爲自己是最清醒地明白要身至何處,到頭來才發現,原來自己纔是醉得不省人事的那個人。
當年,他將莫家村逼上了絕路,如今,他因爲愧疚,將他自己逼上了絕路。
苦苦追尋多年的仇人竟然是自己最愛的人,這是因果循環,還是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