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 天色已經大亮,我扶了扶額,仍感到有些沉沉的, 但多日難眠, 卻沒想到昨日竟睡着了, 還睡得如此安穩。
恍惚間, 還以爲這些天的所有隻是一場噩夢。
守在帳外的語兒聽到了動靜, 挪了步子貼着帳子低聲道:“主子,奴婢這就爲您洗漱吧,請安的娘娘們已經到了殿內了。”
幾句話, 如一盆冰冷徹骨的水,讓我徹底清醒了過來。
沒錯, 我現在已經不只是沈家的女兒, 更是大周朝的皇后了。
疲倦地閉上了雙眼, 我已習慣了絕望,無力道:“本宮今日身子不適, 讓她們先回去吧,以後也不必每日過來請安了。”
“主子若還是有些倦意,奴婢就請各位娘娘再稍待片刻,但在宮中,向太后皇后請安乃是宮規, 就算主子體諒, 奴婢想諸位娘娘也不敢擅自離開, 還請主子洗漱, ”語兒的語氣雖恭敬卻也固執不讓, “若主子鳳體違和,奴婢這就請太醫過來。”
我心中苦笑, 我倒一時忘了,語兒是爹特地派來提醒我小心行事的,怎會與我同心?
罷了,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即便任由她擺佈又如何?
給太后請安,看旁人給自己請安,眼前如過馬觀花一般換了一張又一張面孔,到了最後,唯一能讓我稍感寬慰的,只有與小妹佩兒的團聚。
“姐姐,小妹知道入宮並非你心中所願,但既然事實已定,小妹唯有一願,便是請姐姐收回心思,忘了那個人。”佩兒從小溫順,見四周無人,眸中盡是憂心,低聲勸我道,“姐姐,宮中不比家中,皇上便是我們的天,縱然你心裡沒有他,也不能有其他男子,如若被皇上知道了……”
“他已經知道了。”我放下茶盞,淡然道,“而且,今後他亦不會到我這鳳陽宮了。”
佩兒被驚了一跳,臉色瞬間慘白,過了半晌才握住我的手急急問道:“皇上怎麼會知道的,爹不是已經將知情的那些家僕都給處理了嗎?”
我一愣,驚然問道:“處理了是什麼意思?家裡那些人不是隨着二姨娘回家省親了嗎?”
佩兒自知失言,忙捂住了嘴巴,怕我再追問下去,只道了句“只要姐姐不說,皇上便不會知道”就匆匆離去。
腦中轟鳴,眼前晃了幾晃,我欲哭無淚。
原來,他們是因爲自己才消失的,知情的二姨娘,是否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無聲苦笑,微微擡眸,望着慘白得無一絲光澤的天空,只覺自己從萬丈深淵更墜了一層。
元峰,你可同我一般,明明生無可戀,卻偏偏死不得?
可是,我已經熬過了洞房花燭夜,他從此之後,便不會再到我鳳陽宮來,如此安靜一生,也算爲你我的過往殉葬。
天色還早,好不容易送走了來來去去的人,我拿了書卷倚在榻上,不想還未翻看便困了,朦朦朧朧中,似有人將我抱起,懷抱堅實而溫暖,我迷糊着喃喃道:“你來了。”
“是,朕來了。”
他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沙啞疲倦,竟不是元峰總是爽直暢快的語氣,我心頭一跳,剎那驚醒,掙開雙眼時,昏暗的燈影下,恰觸到他深沉而專注的眼神,驀地一震,才意識到自己竟在皇上的懷中,慌忙中便要掙開,但他的力道卻又緊了緊,不由得我半分掙扎,雖終究還是移開了目光,卻將我一路抱回了內殿。
這一路並不長,但我卻覺得他的腳步沉重而緩慢,一步步如踏在我的心頭。
他竟然又來了?!
他明明知道我並非完璧之身,明明在洞房花燭夜獨飲至天明,明明對我雖不願開口質詢但心中已有猜忌,卻仍還是來了。
心中除了震驚,還有不明所以的戰戰兢兢。
我不怕死,卻怕因爲自己的一時私慾會害了沈家。
欺君大罪,株連九族,這天下無人不怕。
“還沒用晚膳,餓了吧?”將我放在牀榻之上,他俯下身子,微微一笑,竟似春風一般溫暖,“朕只說幾句話,咱們就去用膳。”
我心中無措,驚惶中移了眸光,恬淡的粉紅色似火一般炙目。
“自從在羅府見你第一眼,朕便認定了你。朕知道,這只是朕的一廂情願。你心中怨朕恨朕,朕都受了,誰讓朕對你死心塌地。”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過去的事,朕不問。但將來,朕要你與朕同路同行,朕不放手,你亦不能離開。答應朕,可好?”
朕要你與朕同路同行。
這句話,他昨夜便說過,但在此時聽來,卻與昨日有些不同。
高高在上的一國帝王,竟俯下了身段,與平常男子一般竊竊耳語,我心中不由一動,他剛纔是說,過去的事,他不再過問嗎?
我愣怔之間,他已又問了一句:“答應朕,可好?”
還未意識到自己是點了頭還是答了聲好,耳邊已響起他輕快而爽朗的笑聲。
一個恍惚,這笑聲,爲何如此熟悉?
之後的日子,他每日按時而歸,即便公務繁忙,也會將奏摺帶回鳳陽宮,就如同一個平常男子一般按時回家。
那一段最陰沉黑暗的日子,與我最親近的人,竟是我曾經最痛恨的皇上。
記得入宮前一夜,娘對我說,女人經不起折騰,更經不起習慣的消磨。
娘總是對的。
連我身邊最貼心的六兒也說,我望向殿外的目光,少了幾分憂鬱,多了幾許殷切。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習慣了落日之時他出現的身影,他淡然卻又真實的笑容,生病時他的相依相守,閒暇時的縱談天下。
可是,卻越來越不習慣他留宿別的宮中。
楊元峰依然在我的心裡,他的颯爽英姿,他的豪放直爽,總會時不時地浮現在我的面前,偶爾也會出現在夢中,看他在山間自在舞劍,但漸漸地,卻是越來越模糊了,越來越遙不可及了,當我還未意識到他的漸行漸遠時,太醫診斷,我懷了身孕。
那天,一向穩重的他竟似得了心愛玩物般的孩童一般快活得肆無忌憚,將我從榻上一把抱起,繞着原地轉了好些圈。
一旁的太醫嚇得臉色蒼白,卻又不敢出聲提醒。
在我被轉得暈頭轉向時,許是眼睛花了,他開懷的笑容如冬日裡的一縷溫和的光,暖了心窩。
只是,待到午夜夢迴時,我被噩夢突然驚醒,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睜開雙眼後,才發現最可怕的,不是做了噩夢,而是爲什麼出現楊元峰的夢竟被我當成了噩夢。
也許,是因爲楊元峰將劍指向了我的小腹,紅着雙眼說我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血脈。
我側着頭看着熟睡中的枕邊人,縱然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的面容,他的五官卻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第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懼。
萬一,那個噩夢成真,我該如何面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