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兩家已是姻親之家, 阿念與蘇不語雖官階相差較遠, 但平日間,阿念還算能入蘇不語的眼。往時間,倆人見面都是有說有笑,唯獨這次,阿念是憂心忡忡的回了家。
蘇不語輕嗤一聲, “這個李九江。”
阿念回家,失眠大半宿, 倒不是爲長子的科舉, 長子明年不過十七,再等三年也不過弱冠之年。阿念擔心的是李尚書這話外之意。
阿念這麼失眠, 鬧得子衿姐姐也睡不覺了, 打個哈欠, 問他,“今天怎麼了?”
“姐姐還沒睡啊?”阿念還以爲子衿姐姐已經睡了呢。
何子衿道, “看你晚飯就沒什麼胃口,今兒不是蘇相找你過去說話麼, 可是有什麼煩心事?”以前做帝師時招人眼紅, 自從改修史書, 阿念算是從那招人眼熱的位子退了下來, 雖則這修史書的職司不比帝都, 何子衿還是更願意阿念修史書的。如今阿念官位平平,有何事如此煩惱?
夫妻二人素來無事相瞞,何況, 因着二人自小一處長大,許多事阿念還是更願意聽一聽子衿姐姐的意思。如今在這屋裡也沒他人,阿念就將蘇不語與他說的事原原本本的同子衿姐姐說了,阿念道,“明年恩科還是小事,你說,李尚書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家裡人當官的多了,雖然都是中低品的小官兒,但因家裡人多是科舉上去的,何子衿對科舉還是多多少少有些瞭解的。如明年恩科,其實十分不簡單,因爲這是今上登基以來第一次春闈,而這樣的春闈,往往都是新君親爲主考官,哪怕這新君的主考官就是掛個名兒,可以後說起來也都是天子門生。
天子門生。
這四個字對於將來的仕途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益處,一般來說,哪怕只是在心理上,新君也都會相當注重自己登基後的第一次恩科加以關注。
李尚書卻是提醒蘇尚書讓家裡孩子避一避……
何子衿往深裡一思量,頓時嚇得倦意全消,何子衿悄聲道,“不會是李尚書這麼不看好陛下吧?”這是不是說今上即將倒竈啊?
阿念問子衿姐姐,“近來曹太后在宮裡如何?”
何子衿道,“中秋重陽進宮請安,曹太后也是在位的,平日裡我進宮給大公主、嘉純郡主上課,卻是從未見曹太后在慈恩宮。”
“太皇太后還是不肯見曹太后?”
“你想想,太皇太后要不是氣狠了,也不能把曹家降到伯爵位?”何子衿因時常進宮,對太皇太后的性子還是稍有些瞭解的,何子衿道,“太皇太后平時爲人十分寬和,如我們在太皇太后面前說笑,太妃太嬪討好她老人家,她老人家高興時都有賞賜,極是大度。有些生母低微的皇子,太皇太后也都與其他生母高貴的皇子一樣看待,不令人委屈了他們。可這樣的人,不能將寬和當作沒脾氣,當初給曹家降爵,可不是假的。太皇太后這樣的人物,難不成今天剛下了降爵旨意,明兒就當事情沒發生一樣。朝令夕改,不要說太皇太后,就是我們尋常人,也不能這樣吧。”
阿念想了想,又問,“那依姐姐看,太皇太后對陛下如何?”
何子衿道,“我鮮少能見着陛下,可在慈恩宮,太皇太后但有什麼東西,只要覺着好,都不忘給陛下送一份。這再不能說不好了吧。”
阿念很信服子衿姐姐的判斷,他道,“只是,李尚書也不會平白無故說這樣的話。”
何子衿道,“不只李尚書,蘇尚書也不是那等人云亦云的人,蘇二郎原想着明年一道參加恩科的。倘不是蘇尚書也與李尚書一般看法,如何會知會於你呢。”
“是啊。”這纔是阿念半夜失眠的原因。李九江爲吏部尚書,吏部爲六部之首,蘇不語身爲刑部尚書,刑部雖不比吏部權重,但蘇不語位在內閣。蘇不語不是個沒有判斷的人,蘇不語之父蘇文忠公三朝元老,及至蘇不語如今也是四朝元老了,如果蘇不語與李九江的判斷一致……阿念不禁深深的爲陛下擔憂了。
何子衿道,“其實要我說,曹太后是曹太后,陛下是陛下,如果太皇太后有遷怒陛下之意,不會對陛下這樣關愛的。起碼,在太皇太后這裡,並沒有對陛下不滿的意思。你想想,陛下尚未親政,一應政事皆託付慈恩宮與內閣……”突然,何子衿靈激一動,道,“說來,宮裡韋太昭儀就是韋相的親閨女,先帝六子正是韋相的親外孫,你說,是不是韋相有謀反之意?”
“不可能。”阿念道,”禁衛軍掌權的李大將軍出身永安侯府,正是李尚書同父異母的弟弟,李尚書爲庶出長子,李大將軍爲嫡出次子。雖嫡庶有別,聽說二人兄弟情分極好。李尚書李大將軍這些人,與太皇太后皆是少年相識,那時,太宗皇帝尚在位中。韋相皆因曾教導先帝詩書文章,後來先帝登基,提攜了韋相。說來,韋相倚着內閣,方可與慈恩宮抗衡。不然,單憑韋相一人,絕非太皇太后的對手。”
阿念嘆道,“就是內閣裡,如蘇相,蘇家自然忠貞,蘇文忠公三子,其長子次子皆因年邁致仕,蘇相爲蘇文忠公第三子。兄弟三人裡,獨他與太皇太后交情最深。蘇相與太皇太后的叔叔宜安駙馬,就是上次出使北涼的謝大人,他們二人是至交。韋相在朝中自然有威儀,但韋相離兵權太遠。自來謀朝,絕不可能少了兵權,故而我說韋相不可能有這種野心。”
何子衿道,“可你怎麼忘了,你先時不是與我說的嗎?先帝臨終前爲陛下賜婚兵部柳尚書的孫女。那柳家,柳尚書可是東穆軍神。柳家能不偏着陛下,就算爲了孫女的皇后之位,也得對陛下忠心耿耿。”
何子衿這話算是給阿念提了醒,阿念一拍腦門兒,“我真是當局者迷,輾轉大半宿,憂心忡忡,竟忘了柳家!”
何子衿一笑,“我也是話趕話想起來的。”
阿念想到柳家,心下大安,與子衿姐姐道,“先帝當真君父之心。”
何子衿不關心皇家的事,她覺着,誰坐那把椅子,嗯,只要是先帝兒子坐那把椅子,就對自家影響不大。何子衿關心的是自己兒子,何子衿道,“那你說,明年還讓不讓阿曄考恩科?”
阿念想了想,“看蘇家的意思。如果二郎不考,就讓阿曄再等一等。若二郎考,就讓阿曄下場。”阿念官職不高,而且來帝都未久,帝都這些複雜的利益關係,阿念一時哪裡理得清。不過,他也有他的法子,看不清的時候,跟着高個走就是。
何子衿也認同這個法子。
將心中煩惱傾訴而出,經子衿姐姐是起,想到有權勢赫赫的柳家給陛下做岳家,阿唸對於陛下的擔憂去了一大半。哪怕李尚書再有權勢,他到底是文官,李大將軍的生母是太宗皇帝嫡親的妹妹,今上嫡親的曾姑祖母文康大長公主,李大將軍掌御林軍,斷不能反皇家的。
至於李尚書話中深意,反正阿念是暫時想不出陛下有什麼危機的。一時間,阿念心事盡消,與子衿姐姐很快睡去。
不過,阿念還是稍稍留意起帝都的一些風聲。
很快,阿念就聽到一八卦。
因是權貴圈的八卦,而且事關曹家,阿念還細細打聽了一回,卻是曹家與薛侯府聯姻的事。薛侯府,這說的是永毅侯府,薛家因祖上功勳被賜永毅侯,如今的永毅侯尚的是今上姑媽壽婉大長公主,如今與曹家聯姻的這位小侯爺,正是壽婉大長公主的孫子。
阿念聽到這八卦沒幾日,何子衿去宮裡教導大公主、嘉純郡主功課時,就有幸在慈恩宮見到了過來與太皇太后說話的壽婉大長公主。雖然依何子衿的身份是斷然不能曉得壽婉大長公主進宮意圖,說來,在朝的長公主、大長公主的,有事沒事常有進宮。但如今薛曹兩家結爲姻親,可想而知,壽婉大長公主定會爲曹太后說些好話的。
而後,沒幾日,又有一事在權貴圈裡流傳開來。
那就是,曹太后之父曹伯爵親自攜重禮去太皇太后孃家謝國公府拜訪。
然後,在年前,晉王齊王分別着人送來喪信,晉王之母,太宗皇帝之妃,太皇皇貴太妃趙氏,與,齊王之母,太宗皇帝之妃,太皇皇貴太妃謝氏,病逝封地。
太皇皇貴太妃趙氏還好,這就是位普通的太皇皇貴太妃,而齊王之母,謝太皇皇貴太妃則是太皇太后嫡親的姑媽。二人有子,皆親王位,而且,這安葬是葬在晉王齊王的封地,還是送回葬在太宗陵妃子園,都是國事,還需相商。
太皇太后似乎感傷於老人凋零,一顆心也軟乎不少。待過了年,先帝週年祭,在曹太后再一次請罪認錯的時候,太皇太后便將前事盡揭過去了。然後,曹太后辦了一件讓阿念頗是膽戰心驚的事。
這事兒,阿念會知道,還是子衿姐姐與他說的。何子衿道,“曹娘娘說先時鬼使神差的些糊塗事,似是被什麼迷了心竅,想着請高僧名尼過來做法,以驅邪祟。”
阿念嚇一跳,悄與子衿姐姐道,“這腦子沒病吧,如何又要請僧道?”
“這可怎麼了,平日裡家有不順,女眷還多有去廟裡燒香呢。”何子衿端起桂圓茶吃一口,她自己也頗辦過些封建迷信活動,就是家裡女人,哪個沒去廟裡燒過香呢。
“我不是說這個,自來僧尼之事最容易出事,漢武帝時,便因巫蠱案而廢太子劉據。正正經經請尊菩薩來拜拜就罷了,何苦弄僧尼進宮,這些神鬼之道,太容易爲人所乘。”
何子衿道,“放心吧,太皇太后有名的不信鬼神。你這也想得忒多了,漢武帝巫蠱廢太子那也是衛青死後的事兒了,衛青要是活着,再怎麼巫蠱漢武帝估計也不會廢太子。”一拽阿念,“走,瞧瞧阿曄的新房去。”
紀家着急阿曦過門兒,江家怎麼也得叫阿曄做哥哥的娶在前纔好嫁阿曦的,故而,去歲秋天就開始給阿曄收拾新房了。
何子衿還問阿念,“阿曄春闈這事,你到底有主意沒?”眼瞅恩科就在近前了。
阿念道,“放心,這事我有分寸。”
“你早些與阿曄講,我看他信心可足了。”
“足什麼,不過是強裝出來的,想考過我還早的很。”阿念道,“這事我來與他說。”
何子衿問,“真不叫阿曄去考?”
阿念道,“姐姐放心,我自有主意。”
阿唸的主意,幸而子衿姐姐不曉得內情,不然,非跟阿念動手不可。子衿姐姐只是知道,蘇二郎去參加恩科了,阿曄也去了。
何子衿就以爲,可能是李尚書的話有些誇大其辭了。因爲,從何子衿進常進宮的側面角度觀察,也看不出半分慈恩宮有對陛下不滿的意思。事實上,太皇太后對陛下一向盡心盡力,很是關愛。
所以,何子衿看蘇二郎去恩科,也就放心阿曄去了。
何子衿問阿念時,阿念也是這樣說的,“蘇二郎都去考,無妨的,姐姐只管放心。”
可事實上,很久之後,何子衿才曉得,完全不是阿念說的這般。
阿念自己成熟的早,沒爹沒孃的孩子早當家,小小年紀功名媳婦兩不誤,還很會計劃未來。所以,阿曄雖說才十七,阿念也認爲,長子已是可以獨擋一面的年紀了。
於是,阿念就將這事原委與長子說了,讓長子自行決定。
阿曄一門心思恩科呢,哪裡曉得他爹突然放大招,阿曄登時就懵了,阿念倒是瀟灑,“今年考,多多少少總有風險。三年之後,比較安穩。你如今大了,自己拿主意吧。”
阿曄好幾日神思不屬,然後,做出了先時與他爹一樣的決定,他決定,看一看二舅兄蘇二郎要不要考。通過阿曄觀察,二舅兄完全就要是下場的節奏,然後,阿曄也就收拾起心情,與二舅兄一併下場了。
何子衿根本不曉得阿念把這事兒與兒子講了,她就是看兒子要下場,就開始忙着給兒子收拾下場要用的東西。蘇家亦是如此。兩家不知情的女人們都在忙叨着蘇二郎、阿曄下場之事,倒是蘇不語又叫了阿念過去說話,蘇不語看阿唸的神色愈發滿意,什麼都沒說,只是微微頜首。
阿念想說什麼,到底也什麼都沒說,脣角微微抿起,露出一抹堅定。
如何子衿會認爲是李尚書言過其實,說的話不大準。但,身在朝中的蘇不語與阿念都明白,李尚書絕不是口出妄語之人。李尚書不同於蘇不語,蘇不語今日今時之地位,雖與其過人的能力相關,但蘇不語的出身,亦是他能晉身內閣之位的原因之一。李九江不一樣,別看李九江出身侯府,可李九江這些年一步步走來,家族並未給過他半分助力,甚至,在李九江入仕之初,家族於他非但不是助力,反是因家族,李九江過得頗是艱難。因爲,太宗皇帝對這位胞妹文康大長公主的庶長子,沒有半分好感。
李九江自小在鄉下老家長大,直至今時今日,都與其父老永安侯的關係頗是冷淡。可以說,李九江能有今時今日之地位,都是他一人苦苦奮鬥而來。
可想而知李九江的手段與眼光了,這個人,不是會就這樣大事開玩笑的人。
但,縱有李尚書的提醒,蘇不語與阿念也有自己的政治堅持。如蘇不語,縱與太皇太后交情再深,他仍是蘇文忠公之後,他不能愧對先父文忠之諡。如阿念,先帝臨終前那樣的信任於他,他不能因一些風吹草動,就做出如此勢利之事。
阿念說是將選擇權交給阿曄,其實,他如何不知蘇二郎會下場。而阿曄,尚未入仕的半大少年,他懂什麼政事格局,無從判斷時,自然會參考身邊人的選擇,這個參考的不二人選,不會是別人,只能是蘇二郎。
得知蘇二郎與阿曄下場的消息,李尚書眉心一動,依他的地位,自然不會對兩個學子有什麼特別關注。李尚書只是透過二人來試探一下蘇江兩家的政治立場而已,如今,兩家的選擇倒並未出乎李尚書的意料之外。要是連此堅持都沒有,蘇不語就太辱沒家族名聲了。
至於江念……如今看來,先帝眼光的確不錯。
但,你們這些堅持,又能堅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