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僅會畫,竟然還懂如何抹除, 是我小看你了!”作爲嫌疑人候選人, 宋軼被關進了韓延平隔壁的房間。
門開着, 門口兩側各站着兩名徒隸,園中各出口也皆有人把守。兩人便隔了丈餘地對話。
宋軼笑眯眯地看着他, “韓先生可知爲何會有這種去除朱丹彩墨的藥水?”
韓延平懵。
“其實很簡單,朱丹彩墨價格昂貴, 顏色十分難調和,一旦落筆便無法修改,若圖畫稍有差錯, 便只能作廢。當然, 對於大家而言,即便是錯誤的筆觸都能立時構建另一幅完美畫卷,但對於某些能力有限的人,塗塗改改總是難免的, 比如我。你當那幅羣芳圖是一蹴而就的嗎?我可是修改過很多地方纔讓自己滿意的。”
韓延平想嘔血, 他奉爲神技的東西, 竟然是被這個傢伙塗改着玩的?這種落差, 嚴重侮辱了韓家這個書畫世家深厚底蘊。
“你到底是什麼人?”宋軼的身份絕對不可能是個隨便的民間畫師那麼簡單!
宋軼笑,“我是畫骨先生的徒弟,難道這一點還不夠?”
韓延平差點被噎得沒脾氣了, 是的,任何不合理的東西,只要扯上畫骨先生, 便會讓人覺得理所當然。
“韓先生可記得給你藥水那人是誰?”
韓延平揚起高貴的頭顱,“我可沒承認什麼。還是那句話,要我認罪拿出證據來。”
“咦,你竟然會懷疑司隸臺搜東西的本事。他們的眼睛比鷹還敏銳,鼻子可是比犬還靈通!”
“這是讚美?”隔在中間被他們當空氣的一個小徒隸幽幽丟過來一句話,宋軼轉頭看他,小徒隸目視前方,面色肅穆,她多心地左右看了看,不確定地問了一句,“方纔是你在說話?”
“是!”依然沒任何表情,只是動了一下嘴皮子。
宋軼端了端小身板,堅定不移地說道:“是的,那是讚美!”
“謝謝。”
“不客氣。”
果然,這邊剛客氣完,那邊趙重陽便將搜出來的東西拿過來給宋軼和韓延平確認,隨同而來的還有左輔都尉趙筠,以及隨行的幾名中尉軍。
中尉軍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跟在司隸臺身後,不知道應該說世家大族太不把皇權當回事,還是說司隸校尉豫王殿下待這些人過於和善。
進得院子,趙筠的視線直接掃到宋軼身上,目光森冷,彷彿到口的獵物沒有及時拆卸入腹令他很是惱火。
面對這種目光,宋軼淡然自若,擡手便是一揖,即便身爲階下囚也不失文人風骨。
趙筠揮手,讓手下四下散去,這才擡手回禮。
對於一個不受歡迎的夜行者,面對過泰康城大小府邸的巡邏守衛,宋軼只需一眼便能分辨這些人看守的方位的絕妙之處。雖然他們分散在院子各個角落,但毫無疑問,這些人鎖定的目標是她,整個房間,即便飛出一隻蒼蠅都逃不過中尉軍的眼睛。
“趙都尉是否太擡舉宋軼了?”
“哦?宋先生此話怎講?趙某今日來不過是協助司隸臺,擔任看守之責。”
“把這七星陣用在區區在下身上,未免大材小用了些。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女子,你們隨便一個人看着,我也是跑不了的。”
“哦?宋先生也懂陣法?”
“只是聽畫骨先生說起過,義國公虞灝所創的陣法,大大小小百餘個,可惜隨義國公府以身殉義,大多已失傳,還在用的,怕也只有中尉軍中屬於義國公這一支系的家臣舊屬。”毫無疑問,這趙筠便是義國公府舊臣。大概也因爲對虞灝的尊崇,如今纔會爲虞泰所用。宋軼不由得在心中嘆息,希望這位不要將忠義錯付,到頭來追悔莫及便不好了。
“畫骨先生知道得未免多了些。”
“趙都尉說笑了,若連這些都不知道,又如何有資格統攝《驚華錄》。”
“有些時候,知道得越多,越容易招來殺身之禍,這並非什麼好事。”
“愚民有愚民的生存之道,智者有智者的立足之本,人生苦短,終有一死,何不死得其所?”
眼看這邊談話正朝着高深莫測的境界發展,趙重陽扣扣麪皮,決定打斷兩人的談話,“趙都尉,我們是不是應該先驗證一下搜來的這東西?”
趙重陽指了指徒隸手裡端着的匣子,那是收集證物專用的,爲的是防止中途被人掉包。
當那隻綠瓷瓶從匣子裡拿出來時,韓延平臉色瞬間蒼白下來,他道:“不用試了。”
他不信這天下同輩人中有人的畫技能蓋過他,宋軼輕而易舉完成了他自認爲無法完成的畫作;他不信有人能破羣芳圖的奧秘,結果那是人家每天玩着的把戲;諾大的地方,他不信司隸臺找到他埋在地下的瓷瓶,結果司隸臺不過半個時辰便挖了出來。
他一廂情願地堅信着那些不可能,而事實證明,不過是自己見識短淺,眼光狹隘。就如昨夜有人拿着這個瓷瓶告訴他可以給羣芳圖一點顏色看看,他也可以做出讓所有人驚歎的事,他明知道這其中有陰謀,卻還是答應了。
不是他經不起這項“神技”的誘惑,而是他自信地認爲,即便有陰謀又如何,並不會對他本身造成傷害,相反,宋軼卻可能因此吃癟。他很想看看那個把他踩到塵埃裡的女人從雲端跌落泥藻的悽慘模樣,更想看看,在這一神技展現在她面前時,她會露出怎樣的震驚和豔羨。
他要贏她,從他輸得體無完膚無顏見人之後,他迫切地需要贏她一局,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重新站在陽光下,面對其他人的目光。
可沒想到,結果,不過讓自己輸得更慘而已,讓他更明白自己的愚蠢和淺陋。
“正如宋先生所說,昨夜是有個人將這個瓷瓶給我,讓我將羣芳圖中陸青枝的畫像抹去。但是,我並不知道陸青枝遇害,以爲只不過是貴女們之間的惡作劇。”
“那給你藥水的人是誰?”
“我可以畫出他的容貌。”
韓延平的功力自然也不是吹噓出來的,他畫的人像也可以做到栩栩如生,雖然不及宋軼那樣惑人。
很快,上林苑中各院管事被召集過來,但是很遺憾,並沒有人見過畫像中這個太監。
“韓延平,本官勸你老實交代!”趙重陽從來不算是個好脾氣,此刻更是勃然大怒。
相反,左輔都尉趙筠表現卻很淡定,幾乎沒插一句嘴,充當一個本本分分的旁觀者。
司隸臺問案當然不是非得以這種和平手段,即便遵從刑不上大夫的禮制,他們也有千種方法讓對手招供,但因爲趙筠的存在,趙重陽不得不把那些招數收斂起來。
“也許,韓先生並沒有說謊。”身爲正禁足的嫌疑人,宋軼搬了一張椅子,一張小几,坐在門口一邊品茶一邊欣賞趙重陽問案。那姿態十分悠閒自在。
三人轉頭看去,只見她正愜意地捋着茶末子。
“其實吧,對方既然有心利用韓先生,又怎麼會輕易讓他知道指使者是誰?何況,這種技能是他手把手教你的吧?這可也不是隨便一個人能做到的。”
“什麼意思?”韓延平懵了。
趙重陽拱手:“請宋先生明示。”
“我的意思是,韓先生見到的那人並非什麼太監。”
“那不就是韓延平說謊?”趙重陽的腦神經當真十分簡單。
“非也!既然是大有來頭,又怎麼可能讓韓先生看到他真面目,想來,他是易容了,在上林苑找不出此人不稀奇。”
趙重陽驀地醒悟,要論易容非這位莫屬。他可還記得當初爲了尋找那個覬覦他家殿下美色的“宋先生”,硬生生從目擊者口中得到幾十張畫像,長相各異,連性別都不同。
任誰也不會相信那個宋先生會是這個宋先生,但趙重陽此刻是真信的。
論易容術,怕整個泰康城也無出其右者。果然不愧是畫骨先生的嫡傳弟子,本事着實了得。
韓延平也意識到自己成了替罪羊,臉色又蒼白了幾分,本是文弱書生的他,氣急憤懣之下,身體都有點搖搖欲墜。
宋軼老神在在地看着他,這富家公子啊着實嬌嫩了些,這麼一點風雨都經受不住。
“韓先生可能畫出他的等身像?無論易容術何等高明,總有些地方是無法改變的,或許,我能還原出他本來面目。”
在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連守在宋軼門前那個面癱小徒隸都將視線落在了她臉上。所有人眼中都有寫着震驚,但更多的是懷疑。
“刻骨畫像我都能做到,區區一個易容術還能難倒我?”
“你、你真的能?”韓延平嘴脣有點抖。
“當然。不過,我宋軼從來不會給人白白做事。若是尋常畫像,一百兩銀子足以,但是今日你卻差點害得我深陷牢獄,自然不能按尋常人算,五百兩銀子,你若願意,這個人我幫你找出來!”
身邊的小徒隸抖了一下,這樣大義凌然地乘火打劫,也沒誰了。
韓延平想了想,他想的當然不是銀子的問題,而是宋軼的話有幾分可信度。畢竟自己才陷害過她,她會這麼好心幫他?會不會乘機坐實他的罪名?
但眼下他已經沒有退路,他只能賭一把。
掏出一疊銀票,親自送過去,韓延平鄭重一揖,道:“此事便拜託宋先生了。若宋先生能幫我洗脫罪名,他日,還有重謝。”
宋軼翻着銀票撇撇嘴,五百兩,這可不是小數目,這個敗家子隨手就掏了出來,自己是不是開價太低?這個時候改口要一千兩會不會不太合適?
宋軼眼珠子轉悠了兩圈,見所有人都以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她,有敬畏,有震驚,還有點莫可名狀的詭異。
她輕咳一聲,端了端小身板,也鄭重承諾道:“韓先生放心。宋軼定不辱使命!”
一個時辰後,劉煜一便聽趙重陽稟報事情始末,一邊繼續查看圍場地圖,彷彿只是聽到宋軼吃了只雞腿一般的尋常事。
趙重陽覺得,這等稀奇事,他家殿下應該多少表現出點震驚來。
劉煜聽完卻頭都沒擡,只道:“她這是在虛張聲勢。”
“咦?”趙重陽覺得自己單純的腦細胞又沒能接到他家殿下的腦回路。
“派人去把孫朝紅找來。”
趙重陽不太樂意了,“殿下有何吩咐,屬下也能做到。”
劉煜放下圍場圖紙,冷淡道:“包括給宋軼守夜?”
趙重陽一凜,終於明白過來所謂虛張聲勢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男女大防還是要講究的,屬下這就去辦。”
“秘密行事,別打草驚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