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之事?
這是在場所有人捕捉到的一個關鍵詞。
在宋軼看向羣芳圖時,其他人也看了過去, 那裡空空蕩蕩, 哪裡還有圖?
“妖異之事?虞將軍坐鎮中尉軍, 實在不該輕信這種禍衆妖言,本王正是不想有人乘機滋生事端纔會將那幅畫收起來。”
一句妖言惑衆讓虞泰臉色變了數變。老狐狸聚集起中尉軍中如此多的親信, 自然不可能輕易罷休。
他道:“老朽也是不信的,只不過, 羣芳圖十名貴女突然消失一名,偏偏這一名此刻陳屍湖中,老朽實在不懂其中蹊蹺。”
“什麼?”
人羣中爆發一陣驚呼。虞泰的話就如一塊老麪糰扔進了新麪粉裡, 有什麼東西開始在空氣中發酵, 擋也擋不住。
對於未知的事物,想象力會被無限放大。越是不解,滋生的恐懼越多。
虞泰一臉焦急關懷地看着劉煜,劉煜面色如常, 轉眼看了宋軼一眼, 宋軼點點頭, 他一揮手, 立刻有小徒隸將羣芳圖搬出來。
果不其然,十名貴女,此刻堪堪少了一名, 而與她相鄰的人畫像完整無損,就像那人就是從畫中走出來,消失不見一般。
而此刻, 她便躺在湖邊,皮膚被泡得腫脹蒼白,屍體早已僵冷。
在場衆人只覺得寒氣蹭蹭地往背脊上爬,膽小的直接暈了過去。
宋軼掃過衆人,此時已經有不少人拿怪異的眼神看她,彷彿她手下的筆便是黑白無常的鎖鏈,隨時會勾取人的性命。
韓延平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譏誚。畫畫你能將我比下去,那消畫滅跡呢?
朱丹彩畫,就因爲顏色鮮亮着色好,百年不退其光彩,才被世人所稱道,如今一個人像就如從沒出現過一般,憑空消失,而不損減周遭畫面色彩,這等纔是真正的本事,或者堪稱妖異之事。宋軼,對此,你要作何解釋?
宋軼已經明白自己是遭了韓延平的道,整個上林苑也只有他有這個本事做到這點。
“妖畫!這是妖畫!”
“宋軼,你到底施了什麼妖術?”
衆貴女沒嚇着,倒是把年長的桂嬤嬤嚇得不輕。
宋軼不緊不慢,施施然上前,道:“這並非什麼妖術。要一個人的畫像消失,也並非難事。只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便可以輕易做到。”
這小色狼果然是有些手段的,劉煜暗自點頭,“說來聽聽。”
宋軼拱手,“雙面朱丹彩畫,因爲是雙面透彩,需要對畫布進行特別的加工處理,會用到一些藥水。而這些藥水與朱丹彩墨混合後通常會讓彩墨更鮮亮也更不易褪色,但是,若調和相應的藥水,卻是可以將彩墨消除不留痕跡的。”
韓延平聽得臉色驟變,雙面透彩畫,這已經是他望塵莫及的了,韓家世代爲宮廷畫師,見多識廣,連他父親都不知道有消除痕跡的方法,蓋因所有人研究的都是如何讓彩墨不褪色,而不是褪色,即便是自己,這也是個偶然所得。
這個宋軼,到底什麼來頭,竟然連這也知道?
宋軼在隨身荷包掏了掏,便掏出一隻小瓷瓶,繼續說道:“只要有這種藥水,按着畫像描摹,這痕跡便可以消失。諸位若不信,宋軼願當衆示範。”
示範,當然他們都想看,但是,若拿羣芳圖示範,萬一那個妖術是真的,她們的性命還要不要,貴女們誰都不願拿自己當試驗品,見宋軼要動手,銀牙都咬碎了,還是安陽郡主大喝一聲,“你敢!若本郡主有個好歹,你死一百回也恕不了罪!”
宋軼只好看劉煜,眼神十分冷靜,絲毫沒有因爲被攪入這等禍事而露出驚惶之色。劉煜竟一時不能辨別她到底是真不害怕還是裝得太鎮定。
“可以在角落嘗試。”劉煜如是說。
宋軼遵命。掏出一隻乾淨的毛筆,沾了瓶中藥汁,仔細勾勒着一朵花朵輪廓,這項工作看似簡單,但需要十分的細緻耐心,一朵拳頭大的花朵,宋軼足足花了兩刻鐘才直起身子。
衆人一看,花還好好的,還是原來的花,哪裡有褪色?
“莫急,還需等一刻鐘。”
明明宋軼是個嫌疑人,但所有人卻下意識地信了,彷彿她創造出什麼奇蹟一點都不奇怪一般。果然,一刻鐘時間剛到,奇蹟發生了。
那朵花不是憑空消失,而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一點一點從鮮豔失去光澤,到慢慢淡去。
劉煜瞳孔驟然一縮,眼前的情形陡然消失了,變成一片空白,記憶在腦中乍現。
春風拂過耳際,傳來靜姝的聲音,“阿煜,這是送你的壽禮,你可喜歡?”
那是一幅畫,空白的畫卷,在他的注視下,慢慢的浸染出一朵一朵嬌豔的菊花,不到一刻鐘,滿幅畫卷,各色菊花綻放,奪人心魄。
少女看到他眼中的驚豔,笑容綻放,比鮮花還要絢爛。春日暖陽灑在她瞳孔中,猶如揉碎的一湖春水,勾魂攝魄,也襯得她眼下的陰影分外刺眼。
轉頭離開,只丟下一句“不過如此而已。”
他沒有回頭,卻感覺到盧君陌憤怒衝過來的腳步聲,卻被誰拉住了。
第二日,他便隨兄長帶兵北伐,十二歲的年紀,上戰場,當肉盾都嫌太小,而這,卻是他們兄弟最好的出路。
他與她從來就不同,他是猶如野獸一般被養大,即便衣冠楚楚、舉止有度,也改變不了他野獸的本質。而她,是一朵被家族精心呵護的嬌花,經不起風雨摧殘。他的身邊從來不需要一朵嬌花。
劉煜揉了揉眉心,思緒被強行扯回來。那朵花,已經徹底消失,毫無痕跡,彷彿畫本上從未畫過它一般。
如此奇景,美得十分詭異,又美得驚心動魄黯然神傷,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粘在那處空白處,忘記回神,似乎在思考剛纔那一幕是如何發生的。
“我想,那個陷害我的人,大概是想讓陸姑娘的畫像如剛纔那樣在人前消失,可惜了,我畫的都是等身雙面畫,藥水起效時間最多半個時辰,這點時間不夠他勾勒完整個畫像。”
衆人一想,任誰在黑夜中看見這幅畫中一個人慢慢消失,也會被嚇得三魂不見七魄,突然之間,他們覺得有些可惜呢,沒達到最大的驚悚效果。
“不對啊,既然是抹除痕跡,只要勾出人像範圍,再將其他地方塗抹不就完了嗎?何需浪費那麼多時間?”此刻說話的是趙誠,他不是有意針對宋軼,相反,這是在別人找出漏洞前,幫宋軼拎出來先填上。
宋軼笑着搖頭,“當然不行,我試給諸位看。”說罷,宋軼將毛筆又沾上藥水,在沒有朱丹彩墨的地方落下一筆,瞬間,畫布出現一個焦黑的點,稍微用力一撮,那個黑點,便成了一個破洞。衆人又是一陣驚呼。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條件。這藥水是不能沾染到朱丹彩墨以外的任何地方,甚至在彩墨淺薄處,都不能沾染過多的藥水,否則也會將畫布毀去。藥水的控制多一份則會毀壞畫布,少一分則無法去除彩墨,尋常畫師是不可能在描摹畫像時做到這一點的,能讓這幅畫像消失的,必然是畫中大手。”
所有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射向韓延平。這裡,雖然人人都會琴棋書畫,但是在繪畫上能達到這種造詣的只有宋軼和韓延平。
“宋先生懷疑在下?”
宋軼非常老實地點頭,毫不隱瞞自己的懷疑。盧君陌表示,她其實完全可以委婉含蓄點,他都看得出來小傢伙是臨時拉人來墊背,萬一就不是韓延平呢?最後被打臉豈不是太疼。
劉煜卻知道,小色狼既然敢當衆斷定,自是有十足把握,姑且看她如何爲自己洗刷清白。
“就因爲在下畫技不錯,便成爲嫌疑人,宋先生這個理由未免太過牽強。何況,這種藥水應該不是什麼人都會有的吧?宋先生隨手就能拿出這東西,難保不是你自己……”
“韓先生是說我活得不耐煩了嗎?”
話被打斷,韓延平噎得差點背氣。宋軼懶得聽他狡辯,她相信韓延平早做好被揭穿的準備了,越是給他說話機會,他越會混淆視聽,牽着衆人鼻子走。
於是宋軼直接挑明:“你,當然沒這本事!但給你藥水,教你如何消除彩墨痕跡的人一定有這本事。”
“你、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懂嗎?韓先生,你的冷汗出來了?”宋軼好心提醒道。
任誰被突然說中虛心事,都會被嚇一跳,冷汗直冒,而韓延平此刻就是如此,只是他自己還未意識到,便被宋軼點明瞭。韓延平暗自穩定心神,正想爲自己辯解兩句,宋軼顯然不會給他這個喘息機會,補充道:“還有一件事,韓先生說對了,這種東西的確不是什麼人都會有的,包括世代爲宮廷畫師的韓家,得到這種東西,我想,你一定捨不得將剩下的遵照吩咐丟棄,而會好好收藏起來,供以後研究。”
韓延平臉色瞬間得沒了血色,雙腿顫了顫,這個人,爲什麼她會什麼都知道?
原本虞泰是想利用這些人的好奇心給劉煜製造了一個被動局面,而此刻宋軼係數還了回去,虞泰的心臟都被驚了一下。
虞少容分明感覺到父親的拳頭捏緊了,從來還沒有人讓他的父親露出這樣的情緒。因爲那是一隻螻蟻,他們認爲隨便捏一下就死了,根本不成氣候,誰知這隻螻蟻全身是鋼刺,還沒捏下去,自己先被放了血。
“去搜!”劉煜下令,“把韓延平抓起來!”
韓延平總算反應過來,“即便是我抹除了畫像痕跡,但也不至於就獲罪,司隸臺憑什麼抓我?”
這位宮廷畫師還是這般天真!
“你還不明白嗎?陸青枝的畫像消失,跟她墜湖溺亡,一定不是巧合。本王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是有人害死陸青枝之後,借羣芳圖故弄玄虛轉移視線。”劉煜面色波瀾不興,復又看向虞泰。
韓延平似乎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腿一下便軟了,是兩個小徒隸辛苦架着他下去的。其中一個還隱隱抱怨了一句,“一個畫師,吃的什麼,怎麼這麼重……”
聽得此話的貴女們掩了掩嘴,沒讓自己的失態。
虞泰已經恢復平靜,陷害宋軼,那可不是無的放矢,因爲還有一項鐵證是抹殺不掉的,此時此刻他們需要這樣一個替罪羊來爭取時間,怎能輕易放棄。他輕咳一聲,“此事……”
“噗通”一聲,虞泰的話被打斷,只見那隻小螻蟻此刻一膝蓋跪在劉煜面前,其他人或多或少露出驚訝表情,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啊?
顯然看官們都懵逼了。
宋軼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民女有罪。”
一聽此話,劉煜便明白了,“起來說。即便有罪,方纔也算將功抵過了。”
宋軼不起,道:“此罪甚大,怕是抵不了的。”
劉煜非常配合地擺出一副司隸校尉做派,“你且說來聽聽。”
“昨日圍場狩獵,長留王與民女想奪得魁首,但以我倆的實力,這無異於癡人說夢,於是,行了一個苟且之法,偷獵。嗯,就是偷取圍場中人其他人的獵物,很不巧,負責盜取獵物的正是民女……”
話還未說完,那邊盧君陌便道:“嘖嘖,難怪在下的獵物明明射中卻少了兩隻,原來是長留王和宋姑娘的手筆,你們能從本將軍手底下搶走獵物的,你是第一人!”
明明是偷獵這種上不得檯面的行爲,盧君陌一句話,風向一下就朝着詭異的方向轉變了。甚至有人符合着誇宋軼太能幹了。虞泰的臉都氣青了。
劉煜及時擺正了一下三觀,“你們如此行事,的確不太厚道。”
“所以,民女也受了懲罰,把圍場的馬給丟了。”
劉煜摸摸下巴,“圍場的馬可都是精挑細選的千里良駒,這可是個大問題。”
身爲同伴被無辜拉下水的長留王表示:“本王願意千金購買丟失的良駒!”
“丟失只是其次。昨日聽得中尉軍中人說,搬運那三具屍體的馬,跟民女丟失的那匹十分相似。爲洗脫嫌疑,在查明事實真相之前,民女甘願閉門思過,以證青白。”
話及此,圍觀之人盡皆明白過來,事情到這兒,已經不是他們能插口的了。
眼看替罪羊就要逃走,隨虞泰而來的左輔都尉出口道:“末將不才,也統中尉軍中事。中尉軍紀律嚴明,斷不會將如此重要的事情隨便說與他人聽。此事未必就是她聽說的,指不定是她自己做下的,到底是哪一種,當審個明白!”
衆人肅然,劉煜點頭,“趙都尉說得對,上林苑的中尉軍昨日便由本王接管,但這個消息卻無緣無故傳到諸位將軍耳裡,本王也着實有些難堪。”
隨同虞泰同來將領心中一凜,他孃的,這竟然是那隻小狐狸隨口丟出來的陷進?
“中尉軍乃皇上親軍,本王奉皇命統上林苑中尉軍查文宬郡主和虞孝卿失蹤之事,沒曾想,他們對虞將軍如此忠心,連此事都沒忘記稟報,而將本王禁令置若罔聞。”
“豫王殿下,中尉軍絕對沒有……”虞泰還想狡辯,劉煜一個眼刀丟過來,“本王記得虞將軍來時便說,令郎失蹤,令愛蒙冤。若不是中尉軍傳於你的,本王倒要問問,你是如何知道的?還糾結這麼多心腹將領前來,莫非是想向本王施壓?虞泰,這些年,你的擔子越發大了!”
話落,虞泰及隨同之人撲簌簌跪了一地,磕頭請罪。
劉煜負手而立,“你們此來,想來是聽了某些流言蜚語,認爲中尉軍要變天。是司隸臺藉機要剷除阻礙,拿某些人開刀。可你們忘了,中尉軍是皇上的親軍,是京城重兵,護佑着朝廷重心,皇上將如此重要的職責交於爾等之手,不是爲爾等家族謀私利,而是爲了朝廷爲了天下黎民社稷安寧。只有社稷穩,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對百姓無愧,爲朝廷效力,對皇上無二心者,又何須擔心權勢被奪?同樣,本王舔爲司隸校尉,若虞孝卿是無辜的,絕不會讓他蒙受不白之冤!”
話說到這份上,虞泰等人還敢說什麼。只得伏地聽候發落罷了,總不能真的起兵造反吧?
“記住,不要在本王面前搞那些上不得檯面的伎倆,即便一時有用,也保不齊什麼時候被拆穿!既然你們來了,就順便住下,看看這個案子是不是像你們想想的那樣不堪,陰謀重重!”
“這,這個……”
劉煜完全不打算聽他們說話,衝趙重陽下令道:“領五百徒隸入上林苑,另,調派一萬衛慰軍入駐!”
這分明是不信任中尉軍要架空其在上林苑權力的意思。
看着來來去去的軍士,圍觀衆人完全被震懾住了,他們誰都沒有料到豫王會如此直白地處理此事,完全沒有迫於中尉軍的淫威有一點委婉含蓄的意思,偏偏還名正言順,把所有人修理得服服帖帖。
長留王道:“虞泰他們有機會說句完整的話嗎?”
趙誠摸摸下巴,認真思考,道:“似乎,剛來時是說過一句的。”只不過把矛頭指向宋軼之後,整個劇情就以一種詭異方式逆轉了
盧君陌感慨:“這兩個人的惡劣竟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