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連環
北阪有桑,南隰有楊。有車轔轔,遠別我邦。黑髮老去,烈士相將。西望關山,念我故鄉。
——引子
蒼青色的風從山岡上拂過去,草木低伏,葉尖上閃着冷的白露,白露都如霜。他已經等了很長的時間,起初夜沉沉的天幕被撕成一條一條的亮線,亮線越來越寬,眼看天就要大亮了,座下馬兒開始不安地踢蹄子打轉,口鼻之間升起一團一團的白霧,他終於急了起來,大聲喊道:“我就要走了,你真的不肯見我最後一面?”
四下裡只有風,風裡隱隱傳來回音,彷彿有無數的人在陪他同問:“……見我最後一面?……最後一面?……”
良久,回聲也漸漸低下去,只剩了松濤轟鳴,不,不是松濤,是馬蹄的聲音,如驟雨,如驚雷,正由遠而近,細聽,還夾了沉重的呼吸和兵甲碰撞的聲音,是追兵來了……
一咬牙,勒轉馬頭急奔,可是那追兵底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士兵們轟然笑道:“抓到了抓到了!”便有風聲急至,一偏頭,長箭飛奔而去,釘死在前頭的樹幹上,下面恍惚還吊着個東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個人頭,明眸皓齒,婉轉輕笑,說:“異人,我等你很久了呢。”
“啊——”驚而坐起,額上已涔涔滲出汗來,枕邊女子亦坐起,問:“陛下,又做噩夢了麼?”
男子沉着臉坐了半晌,月光朗朗,照見他眉目裡深的印記,女子柔聲問道:“陛下……是夢到她了麼?”男子搖頭,披衣起身,在寢殿裡走了幾步,傳令急召文信侯呂不韋。侍衛爲難地道:“……不等天亮麼?”男子溫言道:“不要緊,你去,他必來見我。”
果真去了,片刻便回,文信侯匆匆而來,問:“陛下何事?”
男子低聲問道:“齊國那邊,可有消息回覆?”
“回陛下,有。”
“如何?”
文信侯垂首答道:“回陛下,信使將玉連環上呈齊君王后,僞言:‘齊多智,而解此環否?’君王后遍示羣臣,皆不能解,君王后乃引椎椎破之,以謝信使,答曰:‘環得解。’”
男子微微一怔,顯然連他也沒有料到,得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答案,猶不死心,追問道:“那連環……碎了麼?”
“回陛下,碎了。”
文華殿裡再一次靜下去,天荒地老的靜,歲月的呼嘯由遠而近,又由近及遠,月光是那嘯聲裡的銀質,將年少時候遺落的青蔥年華連綴起來,浩浩湯湯,就如同春水連綿不絕。但是到最後……最後所有的月光,都如那枚玉連環,在千里之外的齊國朝堂之上泠然碎去,只留下極輕極輕的一聲響,從臨淄一直傳到咸陽。
每一片碎片都閃着刀鋒一樣凜冽的光芒。
男子仰頭去,看見浩瀚的星空,明月寂寂,忽然想,在所有的朝臣都退去之後,她有沒有一個人留下來,在空蕩蕩的殿堂裡,凝視那些被刀鋒割裂的柔情?
文信侯低聲道:“陛下……”
男子回神來,澀聲道:“她……她不會再見我了。”
文信侯神色一動,方要言語,已經被男子按住:“你幫我……取箏過來吧。”文信侯低應一聲:“是,陛下。”
秦箏自古只有九弦,文信侯取來的這把秦箏竟有十弦,紅木所制,一弦一柱都如華年。
男子顫抖着雙手放到箏上,只聽得轟然一聲,就彷彿有飛瀑直流而下,有長風掠過層林,有萬馬奔襲草原,天地作合,風雲四起,豪放之中有悲愴,曠遠背後是蒼涼,陡然一個拔高,就如同怒海之中有異峰突起,愈上愈高,愈高愈險,男子慨然唱道:
“北阪有桑,南山稻粱。高谷如函,大河蒼蒼。君子去也,我多彷徨。關山家園,與子共襄。蕭蕭雁宇,訴我衷腸。子兮子兮,道阻且長。雨雪霏霏,知音何傷。死生契闊,赤心煌煌……”
原是秦風戰曲,鏗鏘之中有無限悲哀的意思,就彷彿許多欲說而不能出口的話,欲落而不能奪眶的淚,其中辛酸與蕭瑟,又不止於戰的悲哀。
那歌聲越來越低,箏音也沉下去,沉沉如千尺深潭,波面上只有古麗的波光,又彷彿是蒼蒼莽莽,莽莽蒼蒼的三萬裡黃沙,遮天蓋地,渺無人煙,明月寂然鋪了一地。
歌聲既止,箏聲不絕,嫋嫋,如流水,如輕煙。到天色微明,忽聽得一聲厲響,聲裂金石,定睛看時,箏上十弦盡斷,文信侯驚地擡頭,年輕的秦王面上慘白,大殿之中死寂。
秦王將十弦箏立於几上,一抽一拍,取出箏板,他輕笑一聲,鬆手,箏板跌碎。拂袖欲走,文信侯拉住他的袖,奏道:“陛下,臣有事相詢。”
“說。”
“伐齊之事……當如何?”
秦王回頭來,死死盯住他:“丞相自行決定。”
“是,陛下。”文信侯伏地行禮,那腳步漸漸遠去了,再聽不到聲音,這才起身,召人來清掃前庭,忽有內侍稟報:“侯爺,箏板上……有字。”
文信侯一怔,手心裡忽然滲出汗來,他惘然想道:是秦昭襄王時候的事了。
秦昭襄王四十三年,十六歲的王孫嬴子楚被送至趙都邯鄲爲質——那時候他的名字叫嬴異人。
二 願賭服輸
全邯鄲都知道,長安君最喜大宴賓客,有歌舞,豔女,天下美食,據說每一個人都能在這裡找到他們需要的東西,比如機會,比如財富,所以這裡匯聚了無數誇誇其談的謀士,他們抓住席上任何一個人都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從六國縱橫間詭譎的風雲一直說到某國國君私寵小妾有個絕色的弟弟,異人好不容易逮了個機會溜出來,在迴廊之下大口喘着氣,忽然肩上受了重重一拍,回頭去,一個黑衣少年正笑嘻嘻地看住他。
少年長了十分清秀的面容,清秀得近乎嫵媚了。只是一開口,那嫵媚與清秀都成笑話:“公子真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令人見之忘俗……”
“什麼事?”異人打斷他。
“呃……兄弟,能借幾個子兒翻本嗎?”趙國少年的臉皮也許比趙國的城牆還要厚上幾分,異人不厚道地想,目光掃過少年瑩白的耳垂,耳垂處有穿孔,點紅如胭脂。
他的目光十分之銳利,少年很快覺察,滿不在乎地笑一聲:“我只是穿了騎裝而已。”
這纔想起,趙國尚武,素着胡服,女子穿騎裝也是一種風尚,不由一笑——這少女倒真有雌雄莫辨的氣質呢,若爲女子,則失之英武,若爲男子,又過於柔媚了。
異人“哦”了一聲,雙手一攤:“可惜,我沒有銀子可以借你。”
少女頗爲失望地聳一聳肩,見異人仍緊緊盯住自己,不由摸一摸面孔,奇道:“莫非我今天胭脂點多了?”異人微微一笑,道:“我在想,你頭上的簪子值多少銀子?”
“至少……五百兩吧,只抵了三百。”少女無限惋惜地嘆口氣:“已經是別人的東西了,我再不進去,他們該出來追帳了。”
異人心裡一動,問:“你們賭什麼?”
少女道:“什麼都賭——你要不要去試一試手氣?”
“不怕我沒銀子?”異人含笑問道。
“反正都欠這麼多了……”少女滿不在乎地吹了聲呼哨:“說不定你手氣好,能贏點什麼回來呢。”冬日裡天寒,一句話說出來,有茫茫的白霧散開,漸漸就沒有了痕跡,但異人總覺得仍有微微的馨香悄悄浮動。
這個少女,有十分明亮的一雙眼睛呢。他恍惚地想:如果能把簪子贏回來,她笑的時候是怎樣的明豔?
起初只是一場遊戲,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亦沒有過問他的來處,只是塵世中最爲簡單的一對男女,在年少的時候相遇,如果那一刻她拍的是別人的肩,又或者他不是貪看她的笑顏,那麼之後所有都不會發生。
多年以後嬴子楚站在即將西沉的月下輕聲問自己:如果重來一次,如果有機會重來一次,我還會不會跟她走?
灰白色的風躡手躡腳地從他背後走過去。
異人跟那少女七轉八彎進了賭莊,空闊的大堂上只有稀稀落落幾個人,俱衣着華貴,一見少女就笑起來,紛紛地說:“青羅,你可回來了——找到賭本了?”
少女笑嘻嘻地說:“再欠一盤?”
當中穿紫衣的年輕男子便沉了臉,道:“小青兒,我這兒可是不欠帳的。”
“那麼……”青羅仍是笑嘻嘻的模樣,回頭看一眼異人,不確定地說:“押我還是押你?”
異人終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賭,自然是押你。”
原是笑語,不料青羅一口應承,回頭問紫衣的男子:“就押我吧,呂少主給我估個價?”
紫衣男子看了看青羅,又轉過來看了異人一眼,低聲吩咐幾句,片刻便有人上來,滿盤銀晃晃的籌碼,嘩地一下把整個殿堂都照亮了,青羅兩眼放光“呵”了一聲:“我倒不知道我值這麼多銀子。”
紫衣男子笑一笑:“小青兒信不過我的眼力麼?”
青羅把頭點得像雞啄米,連異人都替她擔心起來:“你就不怕我把你輸出去?”
他以爲她會說她信他,又或者祈禱他會有好的運氣,但是那個少女只泠泠笑一聲,就彷彿亮的珍珠落到玉盤子裡:“願賭服輸。”一字一字,都如同銀鈴落地,異人一怔,已經有人送上籌籤來:“請公子自選賭具。”
一色一樣的數十支簽在竹筒之內,像是無數的眼睛幽幽地看住他,異人咬牙,伸手去選了一支,簽上黑底白字,小篆如花:秦箏。
賭的竟然是秦箏的演奏。
異人自幼得高人指點,箏藝之高,舉世無雙,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竟然有這麼好的運氣。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麼好的運氣,只是那時候他不知道。
自有人送上秦箏,他手揮目送,滿堂驚彩,贏得毫無懸念。紫衣男子含笑說道:“公子妙手,呂某自嘆弗如,這所宅子,連宅中諸物一併也抵不得公子的賭注,煩公子稍等,我另取財物過來。”
異人拾起桌面上的簪子,少女順從地低一低頭,讓他將簪子插在烏髮上,銀簪上垂下大顆小顆的珍珠,晶瑩剔透,將少女的容色映得光彩奪目。他笑着說:“我只要這支簪子,還請呂少主割愛。”
紫衣男抱拳道:“當不得公子如此稱呼,在下姓呂,呂不韋。”
少女笑盈盈看着他:“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這時候冬日裡微弱的陽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少女有極明豔的笑顏,如珠如玉,如花如月。
他澀然答道:“嬴異人。”
三 遙望可以當歸
嬴是秦國國姓。秦趙世代累戰,雙方死傷無數,在趙國的土地上,秦人並不受歡迎,何況他還是秦國質子。
他的父親安國君是太子,安國君有十六個兒子,他行十四,庶出,原本就是最不要緊的人物,因秦與趙澠池之約,被送至趙國爲質。次年,秦趙開戰,便與咸陽斷了聯繫,趙王雖然沒有殺他,但錙銖供給上已經少了很多,質子府十餘人,供給卻只夠三五人之用。
所以長安君的宴席,異人前去不過混一飯之需;
也所以,當青羅第一次走進質子府的時候,看到的是空蕩蕩的一所大宅子,宅子裡用具甚少,冬日裡的風從迴廊進到堂下,又從堂下穿過窗口,揚長而去,留一個陰沉沉的背影。異人溫和地說:“只要停戰,就會沒事了。”
這時候青羅揚首看他,十九歲的少年長了極溫和的眉目,並不像傳說中暴虐的秦人。
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可是思慕一個人的眼睛,思慕一個人的笑容,思慕一個人說話時候微低的聲調,都由不得自己。那彷彿是一個詛咒,讓她一次一次到這裡來,明明不過是邯鄲最常見到的落魄王孫,偏偏成了少女夢中最亮的明月,最柔和的風,最綺麗的風景。
異人也逐漸習慣在每日裡下午,伴着朝霞起第一道風的時候,有盈盈淺笑的少女上門來,正煙花三月,草長鶯飛,去清淺的河邊垂釣,又或者到附近的山上踏青,山極陡峭,風極柔和,水碧如天,各色的花綴了滿地新綠,正是趙國的浴青節,男女相對而歌,喧譁熱鬧。
青羅拽衣起舞,翩若驚鴻,一舞畢,四下裡轟聲四起,喝彩不絕,有年輕男子擁上來,一曲接一曲地獻歌,青羅得意非凡,特特到異人面前,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你要不要,上來唱歌給我?”
異人默默然笑,將織了兩個時辰的花冠拿出來,鄭重地戴在少女頭上——他並不是不想上去獻歌,但是那時候他還總夢想着,有一日他可以回到咸陽去,可以帶青羅回咸陽去,將夫人的鳳冠贈予她。
少女歡快地奔至河邊,取了大桶的水,迎面潑過來,潑得他全身溼透。
滿山滿谷都是笑聲。
驚蟄鴻雁來,春分玄鳥至,清明上祭祖,穀雨始烹茶。
夏夜裡有極明亮的星,傳說中天上的每一顆星都對應了蒼穹下的一個人,異人和青羅仰頭望去,不知道屬於他們倆的星,會不會一直牽手。
再後來,起了秋風。秋風裡黃的紅的葉落滿了庭院,天是極碧的青色。異人和青羅相對而坐,玩這時候邯鄲最風行的六博戲,青羅有格外出衆的天分,無賭不輸,異人問:“小青兒,你就真的這麼喜歡賭嗎?”
少女偏頭想一想答道:“是啊。”
“爲什麼呢?”
“賭的時候我會覺得,原來我擁有那麼多的東西。”
異人詫異地揚一揚眉,青羅解釋道:“賭的時候我才覺得,原來我擁有那麼多的東西……可以失去。”
要失去……才知道擁有過。
異人一時黯然,起身回房,取出平日裡用的秦箏來,箏以南山紅松所制,音質清越,粗獷如大漠狂沙,幽雅又如高山流水,珍貴非常。
他隨手撥了幾下,便有秦聲大作,他忽爾笑道:“小青兒,你從來沒有聽過我唱秦風是不是?”
青羅點一點頭。
異人於是端坐,凝神撥絃,調轉宮聲,唱道:
“悲歌可以當泣,遙望可以當歸。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初時,聲甚高昂,而後漸漸轉低,低而無聲。
人總要在離開之後才知道思念,在失去之後才知道痛惜。家國千里,一個人在邯鄲慘淡度日,如浮萍無根,往前往後只覺得茫茫。
茫茫然惶惑和恐懼。
他不是不知道青羅鍾情於他,也不是不愛慕這個嬌俏明豔的少女,與她一起,是他生命裡最快活的時光,這樣的快活,讓他生出過一日便少一日的恐懼……他什麼都不能給她,承諾,安穩,幸福……什麼都給不了她。
一個在敵國作人質的王孫,他連生死都不能自主。青羅尚可以說失去,而他,根本就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異人雙手按在箏弦之上,久久不語,屋中極靜,寂靜裡生出無窮的悲哀來,青羅勉強笑道:“異人,這箏甚好。”
異人垂首片刻,忽道:“本來再過幾日,屋中物盡,這箏也必然逃不過被賣的下場,不過既然你喜歡,我就將它送給你。”
青羅纔要說話,被他制止:“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東西,小青兒,你不要嫌它不好。”
語至尾聲,澀然不能成調。
青羅凝視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抱箏而去。
他給的是他的心,他說得清楚,她聽得明白,珍之重之,視若無價。
四 長平之戰
客居邯鄲已經四年。起初異人希望有朝一日父親或者祖父會想起自己,接自己回咸陽,後來只希望秦趙停戰,他可以不必將府中傢什拿去當賣,一件,又一件……就如同他與青羅相守的日子一樣,越來越少。
越來越少的時光……越來越空的屋舍,飢寒的親隨,再後來……漸漸就絕瞭望,因爲事情往最壞的方向飛速發展下去: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軍圍趙一月有餘,魏信陵君引兵來救,五國聯軍出擊,秦軍退,又一年,秦軍捲土重來,秦昭襄王親自督戰,決戰於長平,秦將白起坑殺趙降軍四十萬。
消息傳來當日,邯鄲城中哀聲大作,有激憤者想起平安巷裡有秦國質子,紛紛道:“殺了他、殺了他!”
一人高呼,便有上百人響應,舉起火把向平安巷去。
那是十分平常的一個下午,天色微陰,有小朵透明的雲在青朗的天空中微微流動,異人居於室內讀書,放下書簡的時候想一想,怎麼青羅還沒有到,想起她笑時如彎月的眼眸,不自覺笑一笑,忽然有下人慌慌張張前來稟報:“公子,有大隊人馬向這邊來了。”
笑容一僵,知這一日終於到來,只靜了片刻,問:“還有多遠?”
“不過百十步了。”
異人當即召齊了下人,吩咐道:“你們看這宅中尚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自揀了去,能走就走,若我不死,再回來不遲。”
有人嗚咽,亦有人堅持留下,但大部分的人都取了財物,磕頭離去。
宅子裡越發空蕩了,只聽“嘩啦”一聲響,大門盡碎,數十亂民大喊着“殺了他!”蜂擁而入,多老弱,然而看他時候的眼神,怨恨如烈火熊熊燃燒,火舌直舔到面上來。
亂民將他團團圍住,商議將如何處置他。他泰然坐於當中,只想:原來生與死只隔了這麼近的距離,原來他在死之前,見不到她最後一面。
悄悄嘆一口氣,不是不遺憾的。
正紛亂時候,有兵甲之聲漸近,步履整齊,井然有序,眼見得全副武裝的士兵魚貫而入,中出一人,白衣素甲,鏗鏘道:“奉王命前來保護公子!”
亂民爲軍隊的所懾,氣勢爲之一泄,但人心不服,有人大聲喊道:“秦,我死敵也,將軍何以爲此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聞者無不想起戰死的親人,愴然涕下,場面又亂起來。
忽有一女聲清銳:“趙,亦大國也,戰敗而斬質子,豈不爲天下所笑,此其一;我新敗,元氣大傷,和約初訂,若殺質子又引秦軍復來,則趙地男兒,尚有餘存乎?此其二;國君無令而擅殺人者,按律當斬,抗令者,亦當斬,此其三。有三不可殺,諸位仍將殺質子乎?”
話音落,滿殿無聲,而悲泣不可止。
而後亂民逐漸退去。
異人擡頭,看見少女面上肅然,纖手握劍,舉止間殺氣充盈,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只是難過,難過到十分。
忽又聽得一聲長嘆,一男聲悠悠然道:“小青兒,這下你滿意了麼?”一華服中年男子緩緩走出來,異人認得,那是趙王幼弟,長安君。
長安君信步走到異人面前,上下看他幾眼,道:“王上令李將軍前來取公子人頭,小青兒……你如何同他交代?”
異人面色一白,卻見少女昂頭來,一字一頓說道:“我,將和親齊國。”
轟然,如山之崩。
多少年之後,他已經漸漸記不得他在趙國所受的屈辱,記不得那些縮衣少食的困窘,記不得怎樣整夜整夜難眠地思念遠方的故鄉,他甚至想,也許有一日,他會忘記青羅的名字,忘記怎樣與她相遇,忘記曾怎樣深深相愛,但是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那個少女昂起頭來時,那樣倔強和決絕的神情,不會忘記那一刻他有多想伸手去抱住她大哭一場。
因他那樣無能爲力,無能爲力到要一個女子的庇護才能夠苟活,無能爲力到要他愛的女子爲之付出終身的代價。
那樣深切的痛楚,那樣深切的怨念,那樣深切的屈辱,秦人的熱血在溫和到近乎懦弱的秦王孫身體裡沸騰起來,燒得他雙目灼灼,絕望之中生出的狠意,就彷彿秦地的狼。
秋風過境,在空蕩蕩的宅子裡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長日將盡的時候,有人來訪,紫衣長裳,一揖到底,他說:“惟有先光耀公子的門楣,才能光耀我呂氏門楣,所以,請公子暫向我呂氏借力。”
日後青史將記下這個人的名字,記下他在這一日說的話,卻沒有人記得那一日秦國的公子嬴異人是怎樣狠狠地說出那四個字:“然君所願。”
命運開了不大不小的一個玩笑,歷史的車輪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在不可思議的地方改變走向,車輪之下,少女的笑靨,少年的決心,和着他們的青春年少,都碾作塵埃。
五 箏如我心,長伴君側
異人得呂不韋資助,廣交賓客,得士人無數,一時名聲鵲起,咸陽亦有所聞。呂不韋又使人賄安國君愛妾華陽夫人,說異人種種好處,思鄉尤切,因慕華陽夫人出身楚國,異人改名子楚。華陽夫人大悅,勸說安國君立異人爲太子,迎異人歸國。
這時候已經是秦昭襄王五十年,消息傳來已久,但是咸陽方面遲遲沒有動靜。異人心中甚憂,恰呂不韋擺酒相邀,見他如此,便道:“公子不日將回咸陽,爲何愁眉不展?”
“正爲不知何時能回咸陽而愁。”
呂不韋道:“公子尚愁,讓我等如何自處?”
異人看着這個精明的男子,不說話。
呂不韋笑道:“公子回咸陽之後,如龍歸大海,可翱遊九天,而我呂不韋再無用武之地,則爲公子所棄矣。”
異人低一低眉,問:“公當如何?”
呂不韋雙手一拍,便有麗人翩然而出,容色殊麗,呂不韋道:“欲與公子結秦晉之好,公子意下如何?”
秦王孫嬴異人大婚驚動了整個邯鄲,連趙王也有禮相贈。賀禮琳琅而置,十弦箏默然湮沒其中,問是何人賀禮,答曰:長安君。
自然是長安君——青羅是長安君庶女,長安君在齊國爲人質之時與侍婢所生。
成親那晚有很好的月亮,銀色的月華鋪得整個宅院都亮如白晝。他在月下彈箏,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想要描摹出她笑時的明豔,想要忘記最後見面時候她肅殺的容顏,但終是不能。
——他與她,王室裡最無足輕重的兩個人,爲別人所操縱的命運,生死都像是一個笑話,如果說之前還幻想自己擁有些什麼,可以失去些什麼,到兵刃加身的那一個下午,終於都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世上的幸福與歡喜,並不是他們可以擁有。
她愛着他,所以替他做這個決定,以一種慘烈的姿勢掙扎,義無返顧地押上他的終身與她的終身,和天下豪賭一把。
這個決定成全他嬴氏不世功業,也成全他與她,相忘於江湖。
自此以後,他就真的,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她喜歡賭,爲什麼她要說願賭服輸,因爲他與她之間,是早已註定不得善終的結局。
長歌如泣,肝腸寸斷。
更深露重,趙姬抱衣而來,他伏身去,有鮮血涌上喉中,張口,血染箏絲。趙姬跪而求道:“公子保重。”
多年之後,同樣月光明朗的晚上,他一個人在月下徘徊,這時候他已經回了咸陽,祖父死了,父親也死了,他南面稱王,並魏趙之城,吞三晉之地,海內震懾,天下惶惶。
再沒有人能讓他那樣屈辱那樣憤恨那樣無能爲力,但是他總還是不斷夢見她,夢見她對他笑,夢見她說:“公子真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令人見之忘俗……”笑嘻嘻的面容。但更多的時候,是夢見自己在成親前日託人送信至長安君府上,說要見她最後一面。
她並沒有來見他最後一面,但他總恍惚覺得,她是來過的,她一定是來過的,只是……不肯出來見他。
相見爭如不見,他並不是不知道——如果她跟他走,他根本就出不了邯鄲。
他成親的第二年,青羅以趙國宗室女的身份遠嫁齊王,得齊王寵愛,立爲王后,次年生子,立爲太子。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選擇視而不見……視而不見多年,到齊王薨的消息傳來,他終於忍不住令使者送玉連環至齊,問她能不能解。
相思如連環,連環何解,相思何解。
那樣歡喜快活的一段時光,終於都成雲煙——他是一國之君,她是別人的妻。
嬴子楚仰面看明月如輪,只覺得眼角乾澀,一滴眼淚也無……到底多年過去了,到底他已經不是當初的多情少年,到底,他們都回不到當初。
有侍從來報:“文信侯求見。”
“何事?”
呂不韋伏首答道:“回陛下,明日將朝議伐齊之事,臣愚昧,不敢擅專。”
他總說他愚昧,其實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終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子楚黯然一嘆,低聲道:“我有生之年,再不必提起伐齊之事。”
“是,陛下。”
“還有事麼?”
“回陛下,臣得到一樣東西,不敢隱匿,特來呈獻給陛下過目。”
秦王子楚接過文信侯遞過來的拓本,是極纖秀的四個字:箏如我心。
頃刻之間,淚如泉涌。
尾聲
公元前247年5月,嬴子楚暴病身亡,諡號莊襄王,葬時別無他物,只有生時珍愛的十弦秦箏。
消息傳到齊國,舉國歡慶,都以爲秦王既死,新王年幼,則天下大患得解。而這時候齊國的君王后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殿堂之上,苦苦地想:如果,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那一次,我是不是該跟他走?
附一:文中兩首秦風,皆取自長篇小說《大秦帝國》,非原創;
附二:秦莊襄王(前281年-前247年),本名異人,後被華陽夫人認爲嗣子,賜名子楚,曾在趙邯鄲爲質,景況窘迫,遇衛商人呂不韋,被認爲奇貨可居,得其力歸國,孝文王死後繼位,在位三年,病死,葬於葚,其子嬴政一統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