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

昔有鸞鳳止阿房,秦宮三載鎖離殤。烽火燎天悲歌泣,致使荒魂返故鄉。隔秋水,望八荒,浮生一寐多惆悵,梧桐翠,竹影深,重樓之中待鳳凰。

——引子

一 血鳳凰

月光從足尖漫開。

起了風,風從遙遠的地方吹過來,有海的氣息,銀光如海,月色一波一波,從腳下一直延傳到天邊。

赤足踏在月光上,月光冰涼,夜露侵膚。

整個迴廊都浸在銀輝裡,如水晶透明,四下裡沒有聲音,於是呼吸格外沉重和悠長。迴廊盡頭鳳尾森森,翠的竹影婆娑如舞,隱約白的影子,是個仰面而臥的少年,衣白勝雪。

竹葉零落,少年拾葉而食,葉碧如玉,脣紅欲朱,彷彿畫中人。

忽然緋色大鳥沖天而起,火光灼灼,夜空燃燒起來,月色盡染,轉眼化爲灰燼,她慌慌張張地低頭去,看見自己的赤足,正浸在血泊之中。

恍惚間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唱:“鳳皇鳳皇……”

“……後來呢?”年輕的皇帝有十分修長的一雙手,慢慢撫過劍脊,劍鋒抹出綺麗的光芒,乍暖還寒。

寶錦眉心蹙出悵惘的神色:“我想不起來了。”

很多事她都想不起來了,何況是這樣縹緲的一個夢。她也不願意去想那麼多,在他身邊的時日,能過得一日,就算得一日,什麼天長地久,她從來都不敢去想。

也許是因爲,皇帝總是在打仗。

寶錦一直以爲,打仗的時候皇帝必然居於軍帳內運籌帷幄,但是攻打鄭西的時候她被帶到了戰場上。他說:“我可能會死在這裡,我希望你在我身邊。”

他眼眸中的決意,她鄭重應諾:“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你若是死了,我陪你同死。”

他輕笑,那笑容裡有血光迸發。

他長了一張絕色的面孔,讓她在攬鏡自照的時候自慚形穢——這樣美的容顏……比女子還美,但那眉目之間煞氣凝聚,凜冽如刀光,讓人不自覺地垂首不敢正視。

鼓聲雷動,他身先士卒,長槍如練,鮮血噴在他白衣之上,染得滿身驚心動魄的豔。

有人要扶她下去,她固執地不肯。就在烽臺之上,看他於千軍萬馬之中幾進幾齣,受傷,流血,疼痛激發了他身體中的暴戾,不退反進,長槍到處死傷無數,他就彷彿傳說中的阿修羅,絕色,絕狠,絕烈。

又或者,是浴血重生的鳳凰。

正軍心大振時候,變故突起。冷箭穿身而過,馬背上蒼白的面容,雙目緊閉,生機全無。

……生與死距離如此之近。

寶錦顫抖着手撫過他的眉,低聲道:“我說過陪你死,絕不食言。”刀光才現,忽然腕上一緊,低頭,他正緊緊抓住她的手,那眼中有無盡的疲憊,疲憊如死。

那樣蒼涼的神色,寶錦俯身大慟。

自此之後,無論大戰小戰,她都在他身邊,膽戰心驚地握緊袖中匕首,不知道生離死別什麼時候到來。

所以,她從來都不去想天長地久……天長地久有多久?不過是他與她相守的這一刻罷了。

二 紫宮

鄭西一戰的時候慕容衝還是皇太弟,緊接着灞上對決,大敗秦軍,消息傳到長安,秦王苻堅斬了大燕的皇帝慕容暐,一時全軍上下皆白衣爲孝,三日之後,慕容衝在阿房城登基稱帝,改元更始。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揮師北上,圍長安城三月有餘。

太陽快要下去了,餘暉在城牆上拖出長的影,一半豔色如血,一半沉沉如夜。

遠遠能看見城裡淡的炊煙裊裊,兵士戒備地走來走去,街道上車馬並不多,往日繁華在迫於眉睫的戰事面前只留下沉默的痕跡。忽見一宮殿奇峰突起,極高,高聳入雲,極亮,亮壓羣星,寶錦不由驚問:“那是什麼地方?”

慕容衝漫不經心地擡頭看了一眼,眼簾垂下去:“紫宮。”

“……怎麼會這麼亮呢?”

慕容衝空拉了幾下弓弦,發出“嘭嘭嘭”的響聲:“紫宮宮牆是水晶所制,飾以珍珠爲墜,自然會很亮。”

“皇上對長安城很熟悉啊。”寶錦詫異地道。

拉到一半的弓頓住:“因爲……我在那裡住過。”

寶錦驚疑地睜大眼睛。

“你看,你又不記得了,建熙十年,秦軍進攻鄴城,大哥畏戰出逃,慕容氏皇族和千千萬萬鮮卑族人都被強遷入長安居住,我就是那時候……做的俘虜。”

建熙十年……寶錦屈指算去,是十餘年前的事了,皇帝說告訴過她,應該是告訴過她的吧。

皇帝待她極好,並沒有什麼事瞞過她。偌大的皇宮裡,就只有她一個妃子,從一個殿到另一個殿,都是空蕩蕩的。她有次就問皇帝,爲什麼不多納幾個妃子呢?

皇帝安靜地回答她:“我只愛你一個。”她極少見到他這樣篤定和沉靜的神色,平日裡手持弓箭刀槍,他的眉宇中總有濃的煞氣,煞氣在這樣美的一張臉上凝現,讓她想起傾國傾城四個字。

——如果他願意,毀滅一個國家或者一座城池,都只是舉手間事吧。

忽然意識到他死攻長安並不僅僅是爲着爲兄長報仇,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牽動,微微有點難過:“那時候……陛下吃了很多苦吧。”

慕容衝仰頭去,暮色中渺遠的星,自己是哪一顆呢?

“那時候……苻堅將我關在紫宮中,極盡奢華的一座宮殿,不用點燈,白日裡有日光,晚上有星光,我一個人在那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鏡子裡看見自己的頭髮和指甲瘋長,而不知道外面的時光怎麼過去,我以爲我就這樣完了。”

“陛下……”才說了兩個字,聲已哽咽,只好垂首去握他的手,可是指尖冰涼,顫抖着怎麼都握不攏:這樣一段時光,對於那個俊美驕傲的皇子,該是怎樣的屈辱和煎熬?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整。那個冬天下很大的雪,晚上出了月亮,照在雪地上,映出微藍的光,就像是瓊樓玉宇,讓人在恍惚中以爲是一場夢,夢裡面有個女孩兒踏雪而來,隔着窗問我:“你是誰?””

寶錦一愣,她竟不知道,在她與皇帝之前,還有過那樣恍惚如夢的女子,不由追問道:“她是誰?”

話音未落,忽有風聲迫近,皇帝冷冷笑一聲,錯步,取箭,拉弓,弓如滿月,箭似流星,暗夜裡火光一現,就滅了。

三 錦衣

“我們下去吧。”慕容衝攜她的手,她的手冰涼,這麼多時日過去了,也沒有回暖的跡象。

回了營帳,左將軍韓延來報:“陛下,秦使求見。”慕容衝凝神應道:“帶他進來。”

使者上來手捧金盒立於堂前:“秦王有話問陛下。”

“什麼話?”

“奴何苦來送死?”

竟以“奴”稱之,真是莫大的侮辱,皇帝臉色鐵青,佩劍在鞘中長鳴,被死死按住,指節分明,慘白到近乎透明的膚色下隱約可見青筋繃緊、繃緊……隨時可能斷裂。

早聽說大燕的皇帝殺人如麻,使者額上滾滾落下汗珠。

寶錦默然將手覆於皇帝的手背上,僵硬逐漸柔軟,皇帝的臉色緩和了些,緩緩說道:“你擡頭來。”

使者在鬼門關打了個轉,惶惶然擡頭,看見座上如畫的眉目,倒吸了一口氣,卻聽皇帝溫言道:“——看看她是誰?”

目光轉到寶錦面上,使者倒退半步,臉色轉灰,惶惶然跪倒,惶惶然拜道:“公主殿下!”

就如同驚雷,炸得寶錦手足無措,轉頭去看皇帝。皇帝哈哈大笑,笑止,斷然喝道:“副使何在?你回去回覆你家秦王,就說我說的:奴厭奴苦,欲取汝爲代爾!記住,一個字也不要錯。至於他——”

皇帝抽出佩劍,使者大聲道:“兩兵相交,不斬來使,陛下不可殺我!”

“我不殺你,是不想污了我的劍。”“鏘”地一聲回劍入鞘。立刻有兵士上來,將使者拖出去,使者拼命掙扎,懷中鋃鐺落下金盒,盒中有物跌落,韓延稟報道:“陛下,是件錦袍。”

皇帝變色,三步兩步上前,錦袍已經跌落到泥水裡,染了污漬。他半跪在地上,想要將污漬擦去,但是污漬越擦越多,越擦越深,怎麼都擦不掉了。

他終於不再徒勞,只小心翼翼地將錦袍抱在懷中。

寶錦僵坐,恍然間彷彿聽見皇帝說:“……有個女孩兒踏雪而來,隔着窗問我:“你是誰?””

……那樣溫柔的語調——原來他也會用那樣溫柔的語調提起另外一個女子。

她是誰?

這個巨大的聲音像是發自她的胸腔,可是張一張嘴,什麼聲音都沒有。

皇帝打馬疾馳而去,是夜,沒有回營。

次日攻城,斯役異常慘烈,人一批一批地倒下去,又一批一批地上去,血染得土地鮮紅,而等候的時間漫長如歲月。

寶錦再等不下去,要出帳去觀看戰況,左右阻攔不下,只得由她。上馬,奔至城下,正見牆頭滾下擂木,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呼地飛過來,定睛一看,是一隻血肉模糊的胳膊。

寶錦只覺得喉中有什麼直往上涌,忽然腰上一重,已落進一男子懷中,正要掙扎,卻聽到極熟悉的聲音怒道:“你來做什麼?!”

是皇帝。

“我……來看你。”偏頭,只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孔,眼眸之中是瘋狂的血色。

皇帝正要開口,忽然風聲一緊,來不及多想,抱住寶錦直滾下馬,喘過氣來,擡頭看箭的來處,只見一個異常英武的男子站在牆頭,全身黑的鎧甲,鎧甲浴血,雙目欲裂,正狠狠盯住他。

寶錦亦擡頭,那男子看見她的面容,忽然慘笑一聲,身子搖搖而倒,寶錦在驚懼交加中沉沉昏了過去。

四 舞陽公主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馬車裡。掀了簾子往外看,一路都是風塵,偶爾有村落也沒見炊煙,寶錦凝神看了許久,終於確定,自己是在回阿房城的路上。

寶錦盯住車伕的背影,緩緩問道:“左將軍這是要帶我到哪裡去?”

車伕回頭:“夫人醒了?”

“左將軍這是要帶我到哪裡去?”

韓延略一遲疑,答道:“皇上命我將夫人送回阿房城。”

——是他讓人送她回去麼?寶錦愕然:“爲什麼?”

“夫人體弱,戰場不是夫人該呆的地方。”韓延一揚馬鞭:“夫人坐穩,從這裡到阿房城,只需半個時辰了。”

“停!”

“夫人有什麼吩咐?”

“我不去阿房城,我要回營地,煩將軍帶我回去!”

“那可不行,”韓延又揚起馬鞭:“我可不敢違抗皇上的命令,夫人沒有別的吩咐的話,還是安心在車裡休息吧。”

皇帝讓她回去……皇帝不讓她在身邊……寶錦心裡一緊,蒼白着臉緊抓住簾攏,就好象能抓住他的袖,質問於他:“陛下,您不要我陪您同在了麼?”

風呼嘯着吹過去,有血腥的味道,她的面容一定白得可怕,可是終於鎮定下來,將前因後果想了個通透,冷冷把話問出口:“那麼將軍,您能不能告訴我,秦使帶來的錦袍——是誰的?”

“回夫人的話,是秦國舞陽公主。當初皇上離開長安,舞陽公主親自來送行,當時很大的風,她就穿了那襲錦袍。”

舞陽公主。

寶錦最終是在阿房城的行宮裡找到這四個字,在長的絹畫上,有那個女子的容顏,清眉,秀目,薄脣,尖俏的下巴,線條流麗,細微之處栩栩,就好象隨時可能從畫上走下來,長袖如舞,明眸善睞。

那畫邊的字是皇帝親筆,刻印鮮紅:鳳皇兒。

而最讓她震驚,也最讓她黯然的是,這名秦國的公主,和她長了一模一樣的容顏。

……這就是爲什麼他的後宮再不納其他佳麗,這就是爲什麼他總用那樣深情的眼神看她,也是爲什麼,到長安城快攻下的時候,他將她遣回阿房城——因爲他要去見她,見他真正愛的那個女子,雖然她們長了一模一樣的容顏,可是她不是她,她替代不了她。

寶錦緊咬住下脣,她忽然痛恨這張臉。

白天裡下了雪,晚上映着月光,雪地上踩出纖細的腳印,這個地方叫紫宮……父親不許她來,她就只遠遠見過,這樣美麗的地方,住了什麼人呢?

隔着窗,看見少年蒼白的面孔,驚而愣住——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絕色?“你——是誰?”怯怯地問。

夜裡靜,能聽見自己的聲音,稚嫩得近乎空靈。

“我叫鳳皇兒。”少年冷冷地擡頭看她一眼。絕世的容光,竟然讓她生出自慚形穢的愧意來:世上當真有這樣好看的人麼?要怎樣的人,才配與他說話?要怎樣狠心的人,才捨得將他囚禁在這樣孤寂的地方?

“你能放我出去麼?”

她退了一步,囁嚅着說:“我……不能。”

“那你走吧。”少年轉身去,寥落的背影,寥落,就如同這個雪夜。

她心裡忽然生出無窮的不忍來,柔聲道:“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那少年驀地轉身來,面孔猙獰:“我不愛你,我愛的,只是你這張——和她一模一樣的面孔。”

“啊——”寶錦驚地坐起,手心裡汗津津的,袖中彷彿有硬物,一摸,原來是匕首——他贈予她的匕首。

她將匕首貼於心口,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地說:“只是個夢……”

這樣蒼白的謊言,連自己都騙不過。

五 長安

五月裡春暖花開,長安城破。左將軍韓延奉旨迎寶錦進長安。城中破敗,一月前還隱約看到繁盛的影子,如今再來,卻是血與火的墳場。

一步一廢墟,廢墟里橫屍如草芥,士兵縱馬而來,雪亮的刀殺得捲了刃,刀尖滴血,一點鮮紅,頃刻就被揚起的塵埋沒。

寶錦放下簾櫳:“怎麼會……這樣?”

“因爲……公主受了傷。”韓延淡淡地說:“皇上下令屠城。”

屠城。只是兩個字,寶錦心裡涼了個透——因爲公主,只是因爲舞陽公主受了傷,他便遷怒於長安百姓,關中千里沃土,爲一個女子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應該嘆他癡心如許,還是哭這滿城無辜?

又或者,笑她自作多情?

寶錦仰起尖俏的下巴,想要冷冷笑一聲,但是沒有聲音,眼角酸澀,不知道爲什麼,她總是沒有眼淚。

紫宮華麗,比在城外遠遠眺望更華麗到十分,但是他不在身邊,便是再好過十倍的地方,也只如城中斷壁殘垣,滿目焦土,滿心惶惶,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她耳邊說,我只愛你一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讓她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說過,是對她說,還是對這張臉說?

寶錦向身邊女官打聽皇帝在什麼地方,都支吾着不說,逼得急了,便跪下回稟:“夫人饒我!”

無計可施,紫宮便如囚籠,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光潔的地面映出緊蹙的眉,有時候一個人執着,是不甘心失去,執着地想問一個爲什麼,其實答案早就昭然若揭。

如果放得下,是不是人會快活一點?但是她連問爲什麼的機會都沒有,自一個月前被髮配去阿房城,再回長安,入住紫宮,她就一直都沒有見過他,既然不肯見她,又何必接她過來?

執念如雜草,瘋狂地長滿了這個夏天,朝朝暮暮,寶錦三尺青絲裡,竟然生了皓白的發,大把大把脫落下來,觸目驚心。

過得半月,宮中大興土木,聽說是皇帝要立後,又傳聞皇后容貌如仙,宮女待她越發冷落,衣食用具皆不如意,至此方知,人間冷暖。

冷暖都只繫於他一心。

紫宮裡種了很多青竹和梧桐,夏夜裡下很大的雨,葉葉聲聲,冰涼的雨順着髮絲滴下來,讓她在恍惚中以爲是自己的眼淚。

多年以前,他一個人被囚在這座宮殿裡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悽苦的心境?那個雪夜,恍若仙子的女孩兒踏雪而來,他是不是欣喜若狂?如果……那一晚來的是她,他們之間會不會有另外的結局?

黯然垂首,忽有聲音自密竹深處傳來:“……你還撐得住麼?”寶錦怔住,待要大步闖進去,但是手腳如縛,動彈不得。

“不礙事,”女子的聲音柔婉悅耳,穿過竹林,伴着聲聲葉葉的梧桐雨,清晰地傳到她耳中:“倒是陛下勞累了。”

關切如斯,想必就是舞陽公主吧。寶錦緊緊抓住竹枝,像是非如此不能站立。

皇帝笑道:“比起行軍之苦,實在算不得什麼,而且立後事了,就可以鬆口氣了。”

“那麼立後大典,陛下以爲,我該穿什麼顏色的服飾呢?按漢族的禮制還是鮮卑族的規矩?”女子嬌聲問道。

“自然是按我鮮卑族的規矩……”皇帝笑聲漸低,寶錦踩着竹葉悄然走近,竹中小亭,皇帝的背影,又有黑衣女子背對而坐,聽雨滴落的聲音,沿着琉璃瓦,點點穿成線。

身心如焚。

一步一步上去,每一步落下,都如千鈞,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恍惚,不能再忍受。

“寶錦?”才踏入亭中,皇帝便轉身來,一揚眉,惱怒地問:“誰?!誰告訴你我在這裡?”

黑衣女子也隨之起身,她蒙了厚厚的面紗,依稀可見潔白如玉的下頜。

“……沒人告訴我,是我自己找來的。”指甲掐進手心,手心慘白,但是沒有血,一滴血都沒有。

也許,一個人的心血,就是這樣耗乾的。

“這樣啊。”皇帝皺眉:“你還是回去吧。”

衣裳溼透了,貼在身上,冷,不及心冷。寶錦機械地屈膝行禮,回道:“是。”

起身走幾步,忽又迴轉來,欺到皇帝面前:“陛下,我有話要問您。”

“問什麼?”

“問——”恨意勃發,便如同星火燃燒,片刻就成燎原之勢,長袖無風自動,雪亮的匕首一現,刀光盡沒,眼見得鮮紅的血噴涌而出,然後聽到寶錦在耳邊問:“——您,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慕容衝艱難地擡手去,像是月光撫過她的眉,他的脣邊綻一個絕色的笑容,他用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說:“……也好。”

——他終於還是死在了她的刀下。

六 記憶

記憶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雪夜,有奢華的月光,她看到他傾城豔色,他問她:“你能放我走嗎?”她後退了一步,說:“不能。”

他於是轉過身去,寥落的背影。

讓人無法拒絕的一張臉,讓人無法忽視的一個背影,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銀色的月光鋪陳開來,一絲一線,織成巨大的牢籠,她逃不掉了。

父親種了這鋪天蓋地的翠竹和梧桐,建了奢華到令天下臣民不滿的宮殿,就只爲囚住他,囚住這隻傾國傾城的鳳凰——因鳳凰擇木,只棲於梧桐,於是紫宮之中竹桐紛披。

他的小名就叫鳳皇兒……十二歲的中山王,燕國手握權柄生殺予奪的大司馬慕容衝,那樣驕傲和倔強的皇子,生了這樣顛倒衆生的容顏。

換作她,也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求父親是沒有用的,之前武侯王王猛勸諫,父親都不肯將他放出宮去。

——還有誰呢,還有誰能幫到她?

秦國的舞陽公主苻錦苦心思慮,整夜不能眠,提了小小的琉璃燈走近紫宮,多數時候只看到一個背影,偶爾他也轉過來看她,眼睛裡有那樣多的恨意,讓她在恍惚中覺得,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化身爲緋色大鳥,沖天而起,將他所痛恨的這個世間,都化爲灰燼。

灰燼……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忍不住衝口說道:“我會想辦法,讓你出去……”他驀地定睛看她,眼睛那樣亮的顏色,比月光還要華美。

話出口,只是一時衝動,實無良策。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草長鶯飛的時節她病倒臥牀,王兄來看她,見她神色,問:“錦兒可是有心事?”就彷彿深夜裡一線亮色,苻錦忽然想道:如果王兄進諫,也許父親態度會有所不同?

她於是同兄長說:“慕容一族盡被囚禁在長安,已經是亡了國,父親一向優待亡國皇族,又何必對中山王這樣凌辱再三?父親不曾聽聞長安城中的歌謠嗎?”

“什麼歌謠?”

“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她緩緩念出這十個字,然後看見兄長的臉略略一白:“那又如何?”

苻錦道:“我爲父王的名聲感到不安,也爲王兄將來的天下感到不安啊。”

“錦兒你是不是……見過他?”

苻錦垂頭,良久,才聽兄長說道:“如果我讓父親趕他出宮,一定不是爲着你說的理由,而是爲了斷絕你的癡念——你懂麼,他不是你可以糾纏的人。”

苻錦掙扎着下地,向兄長磕頭:“只要他出宮,錦兒便別無他念。”

苻暉盯住她的眼睛說:“好。”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年輕且天真,一腔熱血,而那隻被囚的鳳凰,早已絕望如灰。

那恨意便是他周身的火焰,他脫困而去,浴火重生,玉羅剎花間喝道,橫刀躍馬,當他歸來之時,關中千里,盡作修羅場。

秦建元十九年,苻堅敗於淝水一戰,秦中亂,慕容衝高舉復國之旗一路攻城掠地,馬踏關中,秦國太子苻暉不堪父親責備,自盡身亡。苻錦夜乘快馬奔至慕容沖帳內,袖藏匕首,她說:“如果你不罷手,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他冷冷地看住她,冷冷地說:“當初你放我走就應該想到,我絕不會就此罷休。但是,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如果你當真要殺我,我甘願受死。”

她猛地抽出匕首架於他頸上,嘶聲問道:“你當真——寧死也不罷手?”

他搖頭,她回手,鮮血噴薄而出。

是的她死了,兩年前就死了。

活着的那個叫寶錦,寶錦——是多年前舞陽公主的閨中小名。

她不知道她死亡的那一刻他是怎樣的神色,他是否因她最後決絕的音容愛上她,她知道的只是,他沒有罷手,一路攻進長安,將她的父兄族人一一屠於刀下。

他恨的他愛的……糾纏成死結。

是在怎樣的深夜裡,他抱住冰冷冷的胡楊木,刀刻斧削,雕出她的模樣。他將鮮血塗在她的發上,她便有了春水一般的長髮;他將鮮血塗在她的脣上,她便有了珊瑚珠一樣鮮紅的脣;他將鮮血注入她的軀殼,她便有了這樣如藕玉臂,如雪肌膚。

最後,他將舞陽公主的心安進了她的軀殼。

三千年不老,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的胡楊木,成全她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復活,忘記所有前塵往事,在他的後宮裡,擅房專寵,日日相伴,同生,同死。他總是說:“我只愛你一個。”

他並沒有騙她。

只是……這樣也不能長久地留住她,他的血會耗盡,她的心會枯竭,這時候有來自楚地的巫師,她說:“我能達成您的心願,但是陛下,請答應我的條件。”

巫女要做他的皇后——他答應了,無論她爲着什麼目的而來,他不在乎。

十餘年的屈辱與仇恨,他爲復仇而生,她因復仇而死,當這一切都成爲過去,她是他心裡唯一的柔軟,他的生之因,命之劫,他這樣急切地想要留住她——一時一刻,又或者,一生一世。

“而現在,巫術才完成一半……”黑衣女子從震驚中醒過來,忍不住嘆息——嘆息她自己咫尺之間失去的鳳冠,又或者嘆息命運的詛咒:“他的血流盡,你也活不了了,舞陽公主,你終究是太心急了啊。”

是她太心急麼?

不,不是的,不是她心急,也不是因爲韓延的陰謀誤導,而是十餘年前秦軍亡燕造就的因,他註定是她不能糾纏的人,她註定是他留不住的人,那是他們早已經寫好的命運,一步錯,一生都錯。

他不該生這樣傾國傾城的面容,她不該踏雪來見,相思成劫。

苻錦在恍惚中看到慕容衝的手撫過她的眉,溫熱的觸感漸漸就涼了下去,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唱:

“鳳皇鳳皇止阿房,鳳皇鳳皇,何不高飛返故鄉,何故在此取滅亡?”

多年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當那個天真的少女踏雪而來,當那個滿心怨恨的少年詫然回頭,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問她:“你是誰?”

苻錦仰面去,有冰涼的液體自她乾澀的眼角涌出,順着面頰一直流到尖俏的下頜。

原來,她也是有眼淚的。

《晉書?載記第十四》載:

初,堅之滅燕,衝姊爲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冠*。沖年十二,亦有龍陽之姿,堅又幸之。姊弟專寵,宮人莫進。長安歌之曰:“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鹹懼爲亂。王猛切諫,堅乃出衝。長安又謠曰:“鳳皇鳳皇止阿房。”堅以鳳皇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乃植桐竹數十萬株於阿房城以待之。衝小字鳳皇,至是,終爲堅賊,入止阿房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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