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還似飛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碎萍。春色三分、兩分流水,一分塵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離人淚。
——宋?蘇軾?《水龍吟》
引子
東都洛陽的繁華總在春天到達頂峰,因爲洛陽冠絕天下的牡丹,也因爲洛陽冠絕天下的宜園。
當初隋煬帝在洛陽苦心經營三年,徵大江以南、五嶺以北的奇材異石,嘉木異草,珍禽奇獸,盡數運往東都以築宜園,園內有海,海上有仙山,高出水面百尺有餘,玲瓏樓閣五雲起,世人皆說,時有仙子,姿容綽約。
宜園建成十年之後,隋煬帝死在江都。
當皇帝決定臨幸洛陽,六宮妃嬪沒有不想同去一開眼界的,立政殿里人來人往,大多是前來請命的宮妃,那些深居後宮的女子滿懷憧憬地說起洛陽,說起宜園,紛紛都問:那海上當真有仙子麼?
長孫皇后微笑着,美目轉到下首的一名女子身上,那名女子穿了淑妃的裝束,極淡極淡的紫,就彷彿輕煙,雲鬢高聳,露出潔白的一段頸,在衆說紛紜的時候沉默,她眼眸中有無數的光影掠過去,可是仔細看時,什麼都沒有。長孫皇后笑道:“吉兒,你不想去麼?”
楊吉兒低眉道:“皇后叫我去,我就去。”淡如清水,就彷彿從來都沒有將洛陽這兩個字放在心上。
——當真不在心上麼,午夜夢迴的時候她輕聲問自己,沒有回答,月亮像是掛在樹梢的一滴淚。
一 初見
仁壽元年,隋文帝駕臨幽州,會晤靖邊侯羅藝。
很多年以後楊吉兒在起居注上看到了祖父的這次出行,史官並以讚美的文字述說此行對朝廷安定北方邊境的莫大意義:幽州是突厥鐵騎南下的最後一道屏障,只有幽州能截住那個兇猛剽悍的民族,也只有靖邊侯羅藝的燕雲十八騎能與突厥狼軍一較高下。
起居注上並沒有提起隨行的初雲公主楊吉兒——呵那時候她還不是公主,因爲她的父親還沒有登基。
靖邊侯羅藝,多年以後楊吉兒想起這個名字,她幾乎記不起他長的什麼模樣,塞外的風沙,常年征戰,以卑微的出身殺出一條血路,凜凜的男子,應該有一雙炯炯的眼睛,太深,太黑,太亮,亮到教人不敢正視。
一個出身草莽,功成封侯,一個出身王侯,卻嚮往江湖——吉兒幾乎要大笑出聲,這樣一對父子,你永遠猜不到他們要的什麼。
那一年楊吉兒初次見到羅成,兩人都年紀尚小,一般的錦衣華服,一般的粉雕玉琢,身邊婢僕成羣,萬千寵愛。祖父抱着那個眉目俊朗的男孩坐在膝頭,戲問:“成兒長大以後,娶吉兒爲妻可好?”
小小的羅成笑嘻嘻地瞧着她,說:“好。”
一個金屋藏嬌式的開頭,然而她並沒有陳皇后的運氣——都說金屋藏嬌是一段帝王的傳奇,與陰謀有染,與愛情無關,但是陳阿嬌到底做了漢武帝八年的妻,他獨一無二的妻,以後的千秋萬世她都與他並立於史籍之中——而她,楊吉兒,沒有這個運氣。
靖邊侯羅藝回絕了這門親事,他說,成兒出生時候得異人算命,活不過十四歲,不敢誤了天家嬌女。
祖父皺眉:“他當真活不過十四麼?”
姑姑小心翼翼地回答說:“異人是這麼說的。” 姑姑貴爲樂平公主,卻只是靖邊侯的側室。靖邊侯深愛他的妻,雖然迫於情勢不得不娶姑姑,可是一直都只當她是公主,而不是他的女人。姑姑戰戰兢兢地周旋在父親與夫君之間,便是小小的吉兒看了,也覺得異常可憐。
她偷偷問那個男孩:“你當真活不過十四?”
男孩子依舊笑嘻嘻地看着她,說:“如果我只能活到十四歲,你是不是以後都不會再來看我?”
她看着他黑嗔嗔的眼珠,那裡面彷彿有宿命的影子——十四歲,他只能活到十四歲呢,縱然落地便封公侯,一世的富貴榮華,可是他,只能活到十四歲呢。
她心裡忽然異常難過,難過到她貿然對他許諾:“在你死之前,我一定會再來看你一次。”
男孩子眼中放出光來,他斂了笑容,認真地說:“那你要記得啊,我十四歲之前,你一定要記得來看我。”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距離十四歲還有極漫長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中疼愛她的祖父駕崩了,父親登基爲帝,她得了公主的封號,工女紅,學女德,在對鏡理妝的時候偶爾想起那個活不過十四歲的北平王府小王爺燕山公羅成,黑得不可思議的眼睛,她曾答應他,在他死之前去看他一次。
這段時間裡羅成修文習武,在黃沙大漠中,他富貴驕人,他文武全才,他心比天高,一心想要仗劍江湖,小看天下英雄,他極少想起那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那花瓣一樣的脣齒。
十年,她落成貌美如花的貴族少女;
十年,他長成輕裘白馬的翩翩少年。
二 龍舟
楊吉兒從來沒有想過她真的會再見到羅成。她是大隋的公主,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如果沒有意外,父親會替她選一門好的親事,作爲天家的恩賜,娶她的那個男子會受寵若驚,視她如天上星子,不敢有絲毫冒犯。
可惜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就像她的父親永遠不知道最後是誰在砍下他的頭顱。
大業十二年,父親第三次幸遊揚州。父親同她說:“揚州后土廟有一株花叫瓊花,花開時候有碗大,隨風而墮,幽香如醉,吉兒,你要不要同去看看?”
是揚州不是幽州,她心裡一動:屈指算去,羅成已經沒多少日子可過,她答應在他死之前要見他一面,可是她這樣不得自由的身份,又如何踐約?
出宮去……見面的機會總還多上一兩分。
從京城一路坐船南下,鳳閣龍舟,吉兒託着下巴靠在窗邊,隔簾看去,外面是浩浩波光,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正是午後,宮女倦怠地靠在一邊,侍從的神態也懶了很多。
一絲涼風從鼻尖掠過去,一點輕笑,就彷彿春天裡才解凍的泉水,清脆,歡快——誰敢在她面前笑這麼放肆?左右看看,並沒有人。
是錯覺吧,吉兒漫不經心地想,擡頭來,一呆:窗外什麼時候多了個錦衣的少年,飛揚的眉,飛揚的眼,映着日色,他像是天神的兒子,周身鑲了金色的光芒,神采飛揚,就好象全世界都被他踩在腳底,英俊得不得了,驕傲得不得了。
吉兒的手心裡滲出汗來:她認得這雙眼。她從來沒有見過第二雙這樣的眼睛,漆黑,就彷彿沒有月光的晚上,可是那樣濃烈和明亮的顏色,讓滿天的星斗都失了光華。
是羅成。
她想象中臉色蒼白,孱弱不堪,在病牀上奄奄一息的那個傢伙竟然神氣活現地出現在她的船上。吉兒一陣暈眩,也許是陽光太烈的緣故,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少年的手按在劍上,喝道:“出來!”說話時分,眉宇間有英氣逼人而來。
頭頂上極細極細的一聲輕笑:“羅公子,你這可是私闖公主寢宮,難道你不怕皇帝發怒,鍘了你的九族?”那笑語中七分戲謔,三分威脅,羅成哈哈大笑:“你錯啦,皇帝一定會賞我護駕有功,你說呢?”
“那可要看公主怎麼說了。”頭頂那女聲又笑,彷彿有個黑影子一蕩,吉兒低頭去,看見頸上利刃,利刃下突出青色的血管,淡青,柔軟和脆弱。
羅成沒有答話,也無須答話,他的眉輕輕挑了一下,長劍就出了鞘。他進一步,那女子就退一步,近在咫尺,吉兒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漆黑,裡面有她的影子,那麼小,小到彷彿可以躲進人的心裡,風吹不到,雨打不到。
“叮”地一聲脆響,然後是兵刃落地的聲音,血光迸發,身後忽然就空了。
羅成慢慢將長劍回鞘,仍然是笑嘻嘻的顏色,但是手臂上見了紅。他向吉兒笑一笑,轉了身要走,這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背後喊:“羅成。”
他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天之嬌女,她絕色的姿容,她嘴角似笑非笑的神色,她說:“我答應過你,在你死之前一定會見你一面,你——還記得麼?”
他微微一怔,說:“我……記得的。”
其實他並不記得,他知道,她也知道。
是靖邊侯派兒子帶兵前來護駕。
吉兒慢慢聽到一些傳聞,說起燕山公羅成如何年少英雄,又如何得父親信任和重用,她微笑着聽說這一切,心裡的秘密是極小極小的喜悅,一閃一閃。
夕陽將下的時候落日映紅了半個江面,天色將暮,月牙兒銀輝熠熠,少年過來陪她說笑,說起江湖上的趣聞,說他如何瞞過父親去濟南與兄弟見面,說起如何偷學了義父的功夫,偷偷地去塞外,他說塞外有齊膝的青草,草原唱歌的女孩子騎馬狂奔,風吹得頭巾落了,散出一頭黑油油的長髮,冬天的時候滿天滿地的都是冰雪。
“姑姑不是說,你活不過十四嗎?”吉兒仰頭問他,他放聲大笑:“這等話,要吉兒你纔會信。”
——只是一個託詞,多少年之後她才知道,活不過十四,只是一個託詞,靖邊侯不願意結這門親,便是英明果斷如祖父,也無可奈何。
三 驚變
宮裡人都說,自去過揚州之後,初雲公主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有什麼不一樣呢,吉兒半疑惑半喜悅地看着鏡中的女子,她知道自己長得美,但是自龍舟上相逢以後她一日比一日更美,目如秋水,眉似彎月,連母后都說:“這孩子,要怎樣的駙馬才配得上?”
她悄悄地抿嘴笑,想起多年前祖父與羅成的戲言,這次別後,他會不會求得靖邊侯前來提親呢?如果靖邊侯提親,父親一定會應允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一年過去了。
並沒有幽州方面的消息,她漸漸失望,漸漸消瘦和憔悴。父親讓她遷去東都洛陽,說那邊氣候適宜,也好調養身體,她想一想說,好。
洛陽有牡丹,洛陽有宜園,洛陽九曲深巷,有長安城沒有的景緻,也許去洛陽,她貪看新鮮,便會把那個少年忘了。她惱怒地想:父親一定會找一個比他更英俊和驕傲的少年做她的駙馬,那時候他總是笑嘻嘻的臉上會不會有悵然若失的神色呢?
只是想想而已,並不是沒有見過別的貴族少年,英俊的,風流的,溫文爾雅的,父親問她:可有中意的?她只是搖頭,再搖頭,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又在固守些什麼。
那一年秋,她收拾行裝去了東都,同去的是幼弟楊侗。因爲滿懷了對宜園的嚮往,所以當馬車出長安的時候她並沒有回頭看一眼,她不知道她這一去便是滄海桑田,再回不到當初。
大業十四年,她的父親第四次下揚州,再沒有回來。
宜園果然冠絕天下,連見慣了父親豪奢的楊吉兒也眼花繚亂。她喜歡宜園中淼淼的海,海中有島,島上樹木蔥蘢,她叫侍從駕了舟到島上去,月光之下,閉上眼聽波浪的聲音,就彷彿重回到龍舟上,有那樣英俊驕傲的一個少年陪她說話聊天,想盡辦法哄她展顏一笑——於是時人競傳,那海上有仙子出沒呢。
這時候中原烽煙四起,天下英雄競爲江山折腰,她一無所知。
冬日的一個清晨,晨霧還沒有化開,她折了新鮮的綠梅,吩咐侍女插進玉石瓶子裡用清水養着,忽然尚書令王世充求見,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公主,皇上駕崩,臣請立新王。”
如晴天霹靂,她沒時間震驚,沒時間悲哀,消息一個接一個,像是冷靜已久的火山忽然爆發,火光亂躥,映得滿天都是觸目驚心的豔,那是血的顏色,她父親的血——父親爲叛將所殺,死在江都,天下已經亂了,山東起兵,太原起兵……立國號,換年號,彷彿有無數的人在稱皇稱帝,而她所在的洛陽,已經是一座孤城。
尚書令王世充請立的是幼弟楊侗,年不過九歲,他睜着一雙大眼睛,天真地說:“阿姐,以後我就是皇帝了嗎?”她茫然地點頭,王世充立於階下,捻着灰白的鬍鬚微笑。
吉兒不自覺地顫了一下,摟緊了弟弟。
王世充的權力是什麼時候大起來的,她一點都不清楚,也許一開始這就是一個陰謀。不斷有人上表升他的官,封侯,封王,甚至請他自立爲帝,也不斷地有人前來向皇帝提親,請尚書令迎娶長公主,弟弟問她:“阿姐,你願意嗎?”
她疲倦地搖頭:“我便是死了,也不會嫁給他。”
她多希望羅成能再一次從天而降,披着日光,或者戴着月光,他能帶她離開,他能護她周全。
但是沒有。這個希望像是小小的火光,總在她心裡熄了又亮,亮了又滅,她在午夜裡驚醒,一眼看去,無論哪個方向都只能是茫茫然的黑。
漸漸就絕了念頭,只想着拖一日,再拖一日……最鮮亮的時光這樣一日一日拖過去。
四 洛陽
武德四年的春天,王世充廢了楊侗,稱帝即位,建元開明,國號鄭。
時,正值李唐的軍隊與洛陽對峙,洛陽危若累卵,王世充仍存了萬一的僥倖,他對吉兒說:“我既然登基爲帝,就當有皇后相配,公主當知道我的意思。”
步步緊逼,她從容道:“終身大事,容吉兒再準備幾日。”
——還能怎樣準備,不外考慮三尺白綾還是鶴頂紅。她慘淡地笑一下,然後聽到一個聲音,就在她身後,輕輕地喊:“吉兒。”
她以爲她在做夢——即便是夢,也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美夢了,她不敢動,不敢出聲,怕一出聲,夢就碎了。
竟然並不是夢,她盼了很多年的那個人,一襲錦衣,沉靜地站在她面前,說:“吉兒,你吃苦了。”
她眼中濺出淚花,不敢去擦,也不敢眨眼——也許一眨眼,這個人就會消失掉。
羅成撫她的面容說:“對不起……如果早知道洛陽城裡是這樣的景況,我應該早日來找你,你父親死的時候……就應該來找你。”
她說不出話來,只怔怔看住他,這麼多年過去,他依然眼睛明亮,神采飛揚,他依然像當初那個少年一樣驕傲,但是更成熟和英俊。他說:“吉兒你不要怕,我會帶你走。”
她心裡堵了無數的話,只是問不出來,她流了那麼多的眼淚,像是要將這一生的淚,全都流個乾淨。
羅成說起別後諸事。大業十二年底天下就已經亂了,天下可以亂,但是幽州不可以亂——“你知道麼?”羅成別過臉看一看她,又失笑:“你大概是不清楚的,幽州一亂,突厥狼軍長驅直入,中原就保不住了。所以……我只好呆在幽州打仗。”
他不止一次想起那個嬌怯怯的美人兒,她笑的時候容顏裡一點天真,他一直記掛着她,奈何分身無術。他一面防着突厥,一面默察局勢,他必須爲幽州,也爲自己的家族找一條最好的退路。
父親不止一次向他提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之。”
他冷冷看着他的父親,說:“我對當皇帝沒興趣。”他並不想要君臨天下,他要的逍遙,他要的自在,他要守護他愛的人——那都不是皇帝這個位置可以給他的。
武德初年,羅成與秦王李世民結盟,幽州換過旗號。他自幽州出發,一路破關斬將,與唐軍會合在洛陽城外,走馬取虎牢關,已經斷去夏王竇建德的救援,洛陽孤城一座,破城只在朝夕間。
“我在濟南時曾與天下英雄結拜,號四十六友,五哥叫單雄信,你認得這人麼?”羅成微笑着問,吉兒也笑:“我認得他,長了個綠大腦袋,又喜歡穿綠袍子,活脫脫一個癩蛤蟆,虧了王世充,還將親妹子嫁給他。”
羅成道:“王世充要收買單五哥給他賣命而已,我謊稱自己失了幽州,前來投奔單五哥……”
“其實是來找我?”吉兒仰起面孔,看見羅成黑得出奇的瞳仁,這是這四年來,頭一次看見春光的顏色。她緊緊抓住羅成的袖,微笑中沉沉睡去。
有黑衣女子悄然出現,道:“怪不得你一直記掛着她,確實是絕色。”
羅成偏頭看那女子,女子兩頰飛起霞紅,兩下里轟然大笑,女子笑彎了腰去,邊咳邊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只當她是親妹子。”
“誰叫我先碰上你這個不打不相識的醋娘子呢?”
他只當她是親妹子,但是那個沉睡的美人兒並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認定,他是她終身可託的良人。
五 齊王
皇帝的旨令下來,同去洛陽的,除了長孫皇后,就只有楊淑妃。
吉兒在妃嬪的豔羨聲中接了旨。那是長孫皇后的好意,讓她舊地重遊。但是長孫不知道,她並不想回到那個地方。若說舊地,九州華夏,有哪一寸不是她楊家舊地,敗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再多看一眼,又有什麼益處?何況在那個地方,她度過了最屈辱的年華。
那晚皇帝留宿蘭林宮。半夜裡吉兒忽然驚醒,四下無人,藉着月光,她能看見他年少時候英武的容顏正在慢慢老去。老這個字是不容易察覺的,時間過去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痕跡,只是少年時候清亮的眼睛開始渾濁,少年時候有力的肩臂變得鬆軟,銀髮霜絲,將舊時的容顏蓋過去,然後開始回憶,不斷地回憶,生命裡最好的時光不再是握在手中的現在和可以企盼的將來,而是那些已經無法挽回的過去……
……忽然,就老了。
如果老去只是歲月的沉澱,她並不覺得悲哀,然而有的人老去,是在一個瞬間,天忽然塌了,地忽然陷了,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她無路可走,只有……老去。
吉兒坐起來,冰冷冷的夜色,冰冷冷的月光,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容顏,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脣……她仍然是個美人,再過十年,她也還是一個美人,絕色美人,可是她的心老了……早就老了。
在武德四年就老了。
羅成要帶她離開洛陽,但是王世充防得緊,三次兩次都沒能走得脫,而城外已經傳來消息,催羅成儘快歸位領兵,軍令如山,羅成無奈,只得同她說:“你等我,只三五日功夫,我必破城。”
吉兒依依地看着他,說:“好,我等你。”
多年以後她才知道,所有與幸福有關的東西,都是不能等的。
三日之後唐軍開始攻城,斯役異常慘烈,雙方都死傷無數。吉兒坐在內殿裡,聽外面驚心動魄的打殺聲,有殘肢斷臂摔進來,流一地的血,然而她只微笑,平靜地微笑——她相信他,他會救她,他會帶她走。
一日過去,一夜過去,曙光出現的時候城門開了,有急促的腳步聲傳進來,吉兒幸福地擡起頭,她以爲她會見到她愛的那個男子,然而進來的是一名戎裝的將軍,她認得,他是太原留守李淵的第三子,李元吉。
李元吉對她笑,說:“久聞公主傾國絕色,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紫宸殿裡從來沒有這麼靜過,也從來沒有這麼冷過
次日唐軍慶功,吉兒隨侍齊王,她的目光掃過滿殿的文武大臣,看到羅成提過的秦王,秦王長了極英氣的一張臉,在觸到她的目光的時候微微一怔。
並沒有羅成。
他突然消失,就如同他突然出現,他每一次出現都讓她滿懷希望,然後每一次的絕決而去,都讓她絕望如殤。
六 潼關
齊王對她極好,好到就算她說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替她摘下來。
但是吉兒並不歡喜,她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窗邊上,反覆地想:我到底是哪裡不好,哪裡錯了,他不肯要我?彷彿是拿極鈍的刀割自己的心,因爲太鈍了,割不出血來,只是痛,痛到無法言說。
齊王取了洛陽的珍奇,一色色一樣樣拿到她面前來,他總是歡喜地重複地叫她的名字:“吉兒、吉兒”,他養了一隻綠毛的鸚鵡,就掛在她的窗前,他不在的時候,鸚鵡就代替他喊她:“吉兒、吉兒”,連語氣都一式一樣,吉兒擡頭看一眼,想要笑,但是笑不出來。
齊王說:“吉兒蹙眉時候最好看。”
——花容月貌,卻爲誰妍?
忽然有將士來報,說:“潼關有戰報,劉黑闥蘇定方強攻潼關,羅元帥請求增兵。”
吉兒聽得“羅元帥”三個字,眼睛忽然亮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亮,就像是星子一樣熠熠發光,齊王吃驚地看着她,說:“吉兒你別擔心,只是小小戰事,打不到這裡來。”
吉兒莞爾,她原本姿容絕美,那一笑之間,就彷彿春花怒放,冰雪消融,齊王只覺得滿室都亮了起來,卻聽她曼聲道:“我父皇曾說,波斯的葡萄酒最宜用夜光杯盛着在月色裡喝,那時候父皇常與蕭皇后、袁美人通宵暢飲,但是從來都不讓我沾,齊王能陪吉兒一醉麼?”
齊王從沒見過她笑,好比憑空得了個大寶貝,哪還能說個“不”字,只一迭聲喚道:“快,取夜光杯葡萄酒來。”
月色如練,醇酒如血,佳人如玉……一夜,竟致天明。
有將軍隔簾請示,吉兒輕輕巧巧將軍令發下去,這時候齊王爛醉於她裙下,她笑,大笑,她這一生,從沒有這樣暢快地笑過,然而笑聲歇後,她摸到面上冰冷的淚。
都過去了。她對自己說:都過去了。
三日後有戰報飛來,燕王羅成戰死潼關,據說是因援兵未到,城門又緊閉,他被蘇定方引至淤泥河中,萬箭穿心而死。
萬箭穿心……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齊王妃正在陪齊王喝酒,忽然低頭去,吐一口鮮紅的血:原來萬箭穿心是這樣的疼痛嗎?
後來……她安分守己地做齊王妃,一個極美,但是從來都不笑的女子,齊王一直寵着她,一直一直……到武德九年。
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門兵變,齊王太子兵敗身亡,秦王被立爲儲君,同年,登基爲帝。在那個極炎熱的日子裡,滿目都是血光,秦王帶她進了宮,以後……以後她叫楊淑妃。
楊淑妃長長嘆一口氣,皇帝並不是不寵她,只恨她的心那麼小,只恨羅成這樣的霸道,他佔據了,就再沒有空間可以讓給別人,縱然他死了,屍體都化成灰。
多少年過去,每每想到這個名字,想到那個劍眉星目的少年,她的心就有一種溫柔的疼痛,疼痛……如萬箭穿心。
七 洛陽
抵達洛陽當日傍晚,長孫皇后召見吉兒,親手交給她一個錦囊,一塊腰牌,她說:“有故人聽說你重遊舊地,囑我將這個交給你。”
長孫皇后永遠沉靜和溫柔的面容,像一口古井,所有人都只看到波瀾不興,沒有人知道底下藏了多少秘密。她知道些什麼,又知道多少,吉兒接過錦囊的那一刻指尖冰涼。
楊家事敗之後,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故人——這世上又有誰還會數十年如一日牽掛着一個楊吉兒?她半信半疑展開來看,裡面是一個地址,字跡遒勁,但是陌生,她猶豫很久都不能決定是去還是不去。
忽然有侍女通報:“皇上駕到。”
也許是很久沒有來過洛陽的緣故,皇帝興致很高,他喋喋說起當年他在洛陽打的一場硬仗,說:“如果沒有燕王相助,朕絕沒有可能這麼快拿下虎牢,破洛陽也就只是一個神話了。可惜洛陽一戰之後就再沒有與燕王並肩戰過……他死得太早。”他嘆一聲,有無數的惋惜。
吉兒心裡一沉,佯作不知,問道:“洛陽之後,燕王怎麼就沒有再和皇上並肩戰鬥了呢?”
皇帝瞧着她,笑一笑:“也巧,洛陽纔拿下,就有消息傳來,靖邊侯羅藝戰死。救兵如救火,燕王即刻趕回幽州去,一來奔喪、報仇,二來穩定局勢……說來朕還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他的事。”
奔喪……吉兒腦中轟然,有無數的金星亂冒:他與她,竟是無緣如斯麼?——她聽見自己漠然問道:“什麼事?”
“和你有點關係,”皇帝笑吟吟地說:“燕王走時再三叮囑朕,要及早趕去宜園將你接出來,將你安置一個妥善的地方,結果城破時候皇宮起火,朕急於去取皇宮裡珍貴的典籍資料,等趕宜園的時候……”
等他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是齊王元吉的妃。
皇帝滿含歉意地說:“朕平生不肯失信於人,但是對燕王,朕確實負他良多,後來潼關一戰,如果督戰的是朕而不是三弟,便不是這樣一個結果。”
他仍在回憶早年的金戈鐵馬,而他身邊的那個女子,卻在忽然之間淚流滿面:如果能重來一次,她只要他活着……縱然他不愛她,縱然他失信於她。
吉兒將長孫皇后交與她的錦囊握在手心裡,冰涼如針,灼熱如火。
次日清晨,吉兒的腳步轉過九曲深巷,長的青石路,石與石之間長出鬱鬱蔥蔥的青苔,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她要見的是誰,誰在那陌生的字跡背後等她。
故人——她的一生,能有多少故人?又有什麼故人請得動長孫皇后爲之傳信?那個人……他是不是沒有死?她隱約想起那個人的名字,只是腳步,一步一步,都似踏在心上。
轉一個彎,再轉一個,清亮的河,屋舍間有青青翠竹,灼灼桃花,木門虛掩,吉兒素手推去,門開了。
有木犀花在風中墜落的聲音。
《舊唐書?李恪傳》記載:恪母,隋煬帝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