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萃兮蘋中,罾何爲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戰國?屈原?湘夫人
一 玄武門
貞觀十五年秋,後宮有妃子死了,皇帝傳旨,請普光寺寺主道嶽法師前去誦經超度,道嶽法師要求帶助手同去,上面允了,於是這樣一個春天的清晨,淡灰色的風掠過沉睡的朱雀大街,而我,正跟着法師穿過太極宮的北門。
那是一座巍峨的建築,冷硬的玄武岩砌成威嚴的牆,兩列士兵肅立,背後是沉黑的城門。
我恍然聞到血腥的味道,在十五年前的某個清晨,和今日一樣晨風冷峻,門軸中注滿了深色的桐油,沉默的玄武門沉默地開了一個角,戎裝的將軍垂眉看黑甲士兵銜枚而入,他們的槍尖上閃着蒼青色的芒,芒如利箭,在這一刻,大唐的命運就在他手中,他的手心裡殷殷地滲出汗來……
“辯機!”道嶽法師住了腳步:“在看什麼?”
我這才意識到已經落下老遠,只得雙手合十,回道:“弟子方纔見天上有大雁飛過,想起一句偈子。”
“什麼偈子?”
“雁過長空,雁去而空不留影。”
“喏,”法師低喧了一聲佛號:“辯機,你悟性甚高,但是你也要明白,做到遠比悟到難爲百倍啊。”
我再合掌,低應:“是。”
“我們走吧。”
我隨他進入太極宮,凜冽的風自背後穿過玄武門,刀鋒一樣割過我的頭皮,長嘯之聲從歲月深處遙遙而來,長長短短的發,紛揚地落了一地。
擡頭去,萬道金光破雲而出,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新的一天開始了。
皇帝在麟德殿接見法師。
皇帝是個英武的中年男子,但是他的目光裡有十分的疲憊的神色,疲憊到讓我以爲,坐在這樣至高無上的位置上是一種苦刑。他鄭重地對法師說:“……就全部委託法師了。”
“父皇、父皇——”女子清銳的聲音從廊下一直到門口,見殿中有人,便嘎然而止,但是那腳步仍然有不加掩飾的生氣與歡喜。皇帝見了她,嚴峻的脣角竟然露出一絲笑容:“有高僧在此,高陽休要放肆。”
十七公主高陽,我當然是聽過這個名字的。市井之間早有傳聞,說十七公主如何美麗,又如何任性,無賴的貴族少年常常戲謔着說,玫瑰兒雖美,卻棘手得很。
低垂了眼簾,但是她的容貌仍然任性地映入我的眼睛。有那麼一種人,周身彷彿有光芒環繞,即便你不看她的眼睛,不聽她的聲音,也一樣會被那光芒灼痛。
我見過這張臉,我輕聲對自己說。
日光照射的玄武門,應該會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陰影,被鮮血洗過的土地,除了那陰影,再沒有人記得。
“陛下,”法師請求道:“娘娘的法事,最好有一位皇親在場,讓遠去的靈魂能夠得到慰藉。”
“這樣啊。”皇帝微一恍神,像是被靈魂這兩個字牽引到很遠的地方,遲了片刻,隨隨便便一揮手,說:“高陽你隨法師去吧。”
“我?”少女睜圓了眼睛,十分驚異的模樣。
二 安仁殿
靈堂布置在安仁殿,這是太極宮裡最偏僻的寢殿,生了鬱鬱蔥蔥的野草,到黃昏時候,昏鴉悽然長叫,一聲一聲,陰魂慘慘,像是挖到人的心底去。
黑布白幛,堂上點了長燭,明明晃晃的燭火中,停放在大殿當中的棺木讓人看得寒意陡升。
棺木中長眠的是被皇帝冷落的妃子,她長期居住在這樣寂寥的一個地方,然後在一個深秋死了,孤零零地躺在這裡,沒有人知道她生前是怎樣的美麗,她經歷過一些什麼,愛過什麼人,恨過什麼人,牽掛什麼人,又或者,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而今,只有素昧平生的兩個僧人,在這裡誦經,替她超度,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裡安詳:“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爲母說法……”
誦經之聲不絕,暮色漸濃,然後月亮上來了。
高陽公主終於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改跪爲坐,問:“還要多久啊?”法師誦經不答,我只好代爲回話:“照例,皇家法事要誦經七個日夜。”
她偏頭看一看我,因隔得近,能聞到她身上極淡極淡的馨香:“小和尚,你爲什麼要當和尚呢?”
“我……”我低眉:“我希望找到智慧。”
“你找到了嗎?”她饒有興致地追問:“小和尚,你爲什麼不敢擡頭?”
我猛地擡頭,看見明如秋水的一雙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樣豔的容顏,讓我一時失去了語言,怔住,法師的誦經之聲如泉水從耳邊流過去,我悚然而驚,收了紛亂的心思,肅然答道:“沒有。”
她還要說話,被我匆匆打斷:“文殊師利白佛言: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測度,不能得知。”
大唐最尊貴的女子無聊地嘆了口氣。
夜漸深,漸冷,月光越見得亮,亮得就好象一個人的眼睛,在極遠的天幕上注視這芸芸衆生,再後來,天色微熹,法師讓我退下去休息。
我行禮下去,在迴廊之中,有素白的衣裳一飄而至,然後看到高陽公主笑吟吟地攔在面前:“小和尚哪裡去?”
“小僧回廂房休息。”我恭恭敬敬地行禮,恭恭敬敬地回答。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公主眨着眼,很不滿意地抱怨。
“公主有什麼問題?”
“你說,你當和尚是爲了尋找智慧,我問你有沒有找到,你說沒有,那,爲什麼沒有呢?”
爲什麼沒有呢?六個字,轟然。有多年前的風颳過去,刮在面上,生疼,有個聲音在耳邊說:“走,快走!”而那個孩子,並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去,茫茫人世,哪裡是他可以去的地方?哪裡是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那些記憶和癥結……我定一定神,小心翼翼地回答:“因爲我還沒有學會忘記。”
公主迷惘地看着我,忽道:“小和尚你知道嗎,你長了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伸手過來,纖細的手指上彷彿有殘餘的月光飛舞,緩緩撫過我的眉,微涼,她用夢囈一樣的語氣輕聲說:“答應我,如果你找到了,一定要記得告訴我。”
我退了半步,垂下眼簾,說:“好。”
這是一個承諾。
出家之人不打誑語。但我總在想,我爲什麼要答應她呢?走出去老遠,背後有雙眼睛一直跟着,明如秋水,有很多欲語還休的心思。
我低唸了一聲佛: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測度,不能得知。誦到“劫”字,忽然心口刺痛——誰是誰的劫?
三 下山
七日誦經過去,重回普光寺,古寺青燈,黃卷之中日月長。日夜誦經,金剛經,菠蘿蜜經,地藏菩薩本願經……一卷接一卷,從清晨到黃昏,手不釋卷,口不停誦,油燈枯盡而經卷不盡,長日將絕而誦讀不絕,同門師兄弟都驚佩不已,同道嶽法師說:“辯機如此勤卷,必大有進益。”
黃昏時候法師來看我,問:“辯機,你可看出了些什麼?”
我默然不能答。
當我看經卷的時候,那些字裡墨裡就橫生出媚意,明豔如花的笑容,盪漾如秋水的眼睛,或者柔軟如花瓣的手指,微涼的觸感還停在我的眼睫之上,每念一聲佛,那涼意就更深一層,深到——就如同烙印。
誦讀經書越勤,絲絲縷縷的媚意就纏得越緊,糾纏成死結,勒到皮肉之中,與血脈相連通,流入四肢八骸,越是想要掙脫,越是陷得無力自拔。
法師於是嘆息,說:“癡兒,我問你,佛在何處?”
是常與答辯的機鋒,我想也不想,應聲道:“佛在心中。”話落音,就彷彿有一線光明自窗外透入,神志爲之一醒。然法師搖頭說:“你再想想,要想清楚了。”他轉身離去,夕陽將他的影拉得老長。
我坐在蒲團之上冥想,長夜更盡,昏暗的殿堂,佛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憐憫地看着我,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解,我一個世俗的凡人,如何能得到他無邊的智慧?
思而不得,心鬱千結。
咚咚咚……木魚聲聲,檀煙嫋嫋,開始做早課了,所有的人都虔誠地伏在佛的面前,但我又想,他們是否真如表面上虔誠地信仰,沒有絲毫懷疑和困惑?法師問我:“辯機,你還沒有想明白嗎?”
我搖頭,法師便說:“那麼,你下山去吧。”我低頭想一想,謝過法師,說:“是。”
山下便是紅塵,紅塵萬丈,有明豔如花的女子,有英俊不凡的少年,有天真無知的孩子,更多的人,熙熙攘攘,爲利而來,爲利而往,他們笑,他們哭,他們歡喜和悲哀,但是不知道如何掙脫這個牢籠。
我於是笑自己:難道你知道?
我若知道,又來這紅塵中做什麼?法師讓我來悟,我又悟到了什麼?
一念才起,忽有馬蹄聲近,一錦衣女子縱馬而過,過去幾步,忽又打轉馬頭,勒住,停在我的面前:“這不是小和尚嗎?”
心口一堵,唱了聲佛號,然後道:“公主。”
“上來吧!”公主伸手給我,我猶豫着看她,脫口道:“公主!”她仰面笑一聲,俯身看我:“小和尚,你們出家人是不是講究心中無一物?”
“是。”
“那不就行了,你心中沒有我,即便上了這馬又如何?”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這一次邂逅,她問我:你心中沒有我,即便是上了這馬又如何,而我始終都沒有機會反問她,可是我心中有你,我該怎麼辦?
四 癥結
打馬出城,長安城外樂遊原,碧空如洗,公主的笑聲就如同銀鈴,和着風一起吹,灑得到處都是。
她說:“小和尚你還俗吧,我讓父皇招你作駙馬。”
我一怔。
——我知道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但是即便是這樣,婚姻之事,皇帝也不會讓她自己做主,只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如果這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實現……身體裡的血在沸騰,頃刻又冷下去,我還是搖了頭。
“爲什麼爲什麼?”她急切地追問,風吹着她的頭髮,潑墨一般散開,她的面容靠近,我能看見她眼睛裡我的影子,十分俊秀的一張面孔,但是當濃眉收束,會有煞氣逼在眉宇,我知道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的影子,和玄武門的血,一直是我不能忘卻的癥結。
因此,我執着地尋找,想要得到忘卻的智慧。
公主惱怒地一跺腳,縱馬奔出去很遠,遠到藍天白雲下,再看不到她纖細的影子,我心下空空,忽又想:也好。
垂眉打坐,心神歸一,入定而不自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漸漸涼了,恍惚有個人在耳邊說:“你不肯還俗,我就要嫁給別人了。”帶着哭腔,像是十分十分傷心的樣子。
睜眼來,長風過去,面前空無一人。
是誤聽吧,我同自己說。原來這世間的情緣只是倏忽歡喜,我已經看過,嘗過,聲色俱迷,而今了悟,也應該放下了。
這麼想的時候,天地起了暮色,暮色茫茫,漸染漸深,我忽然記起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也是這樣茫茫的顏色,起了風,風大作,捲起滿地黃土,掩了天,掩了地,掩得四下茫茫,辨不清楚方向,父親讓我走,可是我不知道我能走到哪裡去。
能走到哪裡去呢,天地這樣大,又這樣小。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跑,那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唯一能給我以庇護和安全的地方,還沒進門,就看見父親端坐於庭院之中,有全身黑甲的將軍手持黃卷,道:“大唐皇帝令,賜玄武門右衛將軍常何自盡。”
父親跪下來接旨,直接將黃卷棄於石桌上,笑一笑,橫劍於頸,只一下,便在漫天漫地的黃沙之中抹出一抹豔色,濃豔,如朝霞。
黑甲將軍一揮手:“搜!”
士兵四散開去,我扭頭往外跑,茫茫的風沙打在面上,生疼,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跑,只是耳邊反覆響着父親的話:“走,快走,不要回頭!”
我於是跑,奮力地跑,要快,比這風更快,可是到底年紀小,漸漸就支撐不住了,身後隱約有打殺之聲漸近,而我力竭,腳下一軟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就如同一條垂死的魚,希望得到一滴兩滴的水,可以活下去。
活下去……也許是一個人的本能,在絕望之中都不肯放棄的本能。我伸手去亂抓,在漫天的風沙中徒勞地伸手去,希望能抓到點什麼,支撐自己站起來,跑下去……活着。
我抓到的是一隻腿。
他蹲下來,撫摩我的頭頂,他說:“孩子,你願意做我的徒弟嗎?”
我說我願意——我生命裡第一個承諾,是在武德九年,我六歲。我問師父:爲什麼他們要殺我的父親。
師父說,你長大就知道了。
我的師父法號玄奘,他救了我。
三年後師父西出陽關,遠赴佛國。師父說他遍讀經書,仍有無數的困惑,中土不能解,所以他要到佛的故鄉去,讀原經原本,取真經解惑。
我送師父出關的時候,看到關外遍地黃沙,茫茫大漠無邊無際沒有盡頭,師父說,人的無知與困惑,就如同這大漠。
師父已經走了很多年,這些年裡年歲癡長,我明白爲什麼當初皇帝要殺我的父親。
因爲那一場陰謀政變,皇帝殺了他的兄弟,而爲他打開玄武門,助他弒兄殺弟奪得君位的那個將軍,就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原本是太子親信,最後卻助了皇帝。大唐以孝義治天下,皇帝也自知,自己這樣的行爲,必然爲天下所詬病,所以他殺了一批深知內情的人。
每個人都有不堪的一面,他是皇帝,不能容忍被天下非議,爲此,一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原本我應該恨他,殺了我的父親,毀了我人生裡無數的可能——但是奇怪的很,我並不恨他,也許是因爲師父的教誨,又也許,是因爲貞觀十餘年裡,我親眼看到那個殘破的長安漸漸興盛起來,當我第一次隨師父進宮的時候師父就告訴我,因他心中有愧,他會做一個好皇帝。
一個好的君主,不一定是一個好人,但是一個好的君主給天下帶來的福祉,遠遠多過一個好人。
我不恨他,不等於我能忘記,那抹漸漸淡漠的血色,始終映在我的眼底。
五 出關
結廬野外,過了許多日子,飢餐野果,渴飲山泉,雖然沒有日夜誦經,但是心境竟然漸漸平展,默坐之時偶爾念出經文來,流暢如同手書心寫。我覺得自己像是浸潤在水中的一株植物,枝枝葉葉伸展開去,能夠敏銳地感知這天地間勃發的生氣,青蔥和愉悅,就好象每日裡初升的太陽。
是春天到了啊。
有一個清晨,聽見外面有鳥兒婉轉歌啼,推門,看見道嶽法師布衣草鞋,肅立於門外,問我:“辯機,你可想通了些什麼?”
我稽首,說:“沒有。”
法師默然許久,忽然微笑道:“很好。”
我請法師進屋坐,他拒絕,他說:“我來找你,是得到消息說,玄奘大師已經歸來,你可要去見他?”
我一怔,是師父回來了嗎?他離開得太久,久到連等候都渺茫起來,我在絕望時候甚至會想,也許有生之年都等不到師父了吧——但是他竟然回來了,歡喜如風一樣漲滿了心胸,竭力按捺,仍然語不成句:“自然……自然是要去的。”
法師見我眉梢喜意,要搖頭,又忍不住微笑:“那我們走吧。”
去求經的路,要穿過荒無人煙的大漠;去見師父的路,要穿過熙熙攘攘的紅塵,紅塵千劫,紅塵千結,我以爲這一去,便能得到大智慧,師父會指我以明燈,以明路,自此,心中坦蕩,如樂遊原上的風,來去都無牽掛。
然,世事總有無數意外。
我和法師穿過長安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正是熱鬧喧譁時候,紅緞鋪地,綿延十餘里,英俊男子騎白馬佩寶劍,洋洋而過,身後迤儷,拖出長長的人馬,錦緞流光的花轎,美貌侍女低眉斂容。
路邊看客無數,紛紛指點嘻笑,說公主氣派,駙馬風流,有人笑語:“帶刺的玫瑰可算是給摘走了。”又有人豔羨:“十七公主果然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看嫁妝豐厚,比長樂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七公主”四字落入耳中,心口一緊,就彷彿被人扼住咽喉,忽然就喘不過氣來,我沒有停步,但是手足僵硬,每一步都如踩在荊棘之上。
原來那一晚……並不是誤聽。
花轎邊角的流蘇拂過我的面容,我默默地想起旋繞在舌尖的那個名字。她的容顏,她的眼睛,這時候她端坐在轎子裡,隔着簾櫳,隔着蓋頭,她不會緩一緩腳步,不會掀起簾子來往外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看一眼又如何,呵高陽,武德九年六月的那一個清晨,你我的緣分就已經註定,你我的結局也已經寫完,以後命運之輪怎樣轉動,都只是在已經輾好的轍痕裡掙扎。
她的父親讓她嫁給這樣一個男子,有顯赫的門庭,光明的前程,他會珍惜她愛護她,他不會打斷她的話,不會對她搖頭,不會拒絕她伸過來的手。
這樣一個收場很好、很好……但是有什麼從心口涌上來,多年前我記憶中的味道瀰漫於脣齒之間,我狠狠嚥下去,狠狠地……沒有回頭。
鼓樂之聲漸漸就遠了,再遠一些,出了關,就聽不見了,聽不見了,心裡又空下一大塊來,被黃沙填滿,滿滿當當,都是荒漠裡灼熱的風,灼熱的日光。
很遠很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一個小黑點,黑點移近,再近一些……是師父,我以爲我會狂喜地跑上去,但是並沒有,我只低頭,大口鮮紅的血落進沙中,須臾就不見了。
情之一事傷人,竟至於如斯之烈?
惟慧劍能斷情絲,然誰人手中擎劍?
風沙之中,師父的笑容和煦如陽光,就如同多年前初見,他撫摩我的頭頂,說:“辯機,佛也經歷了千般掙扎和痛苦纔得到大智慧,因知衆生苦,才發誓普渡衆生。”
我合掌低眉,說:“是。”
六 譯經
師父取經歸來,長安洛陽兩京轟動,百姓接踵摩肩來迎,上震天聽,皇帝召見師父,詢問西出一路事宜,聞說關外大大小小百十餘國,風俗迥異,人情不一,皇帝興致盎然,要求師傅將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因師父去國日久,對大唐文字生疏,便奏請口述,由我撰文成書。
時間在忙碌中過去,文字於筆下流出,躍然紙上,明朗或幽靜的異域風光,堅定或猶豫的信仰,血與火的洗禮在每一片土地發生,彼岸開了曼殊沙華,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花葉兩不見,生死惟相惜。
平靜的時光背後,掌心裡長出糾纏的紋路,在深夜裡呼喊和嘆息,我捂住耳朵,以爲不聽,不看,不知道,便可以裝作不存在,沒有發生過,我是沙門尋求光明與智慧的和尚,她是大唐最驕傲的公主,生與死都是各自的傳說。
半年過去,《大唐西域記》完結,皇帝親筆題辭,問我師尚有何請求,師父說,願得一寺,助手十餘名,專心譯經。
皇帝允了。
因我之前辛勞,便給半月時間休養,仍居於樂遊原上,在日色與月光交替中,我想終有一日,那一段過往也會成爲我心上的癥結,不能夠忘記,可是也不再如今日深刻,時時灼傷我的記憶。
多年以後我想,如果是這樣……如果這就是結局,那該是多麼的遺憾啊,高陽,你說是麼?
秋風呼嘯着走過樂遊原,正是貴族少年出城遊玩的時節,我仰臥於草榻,看陽光從屋頂漏下來,斑斑點點,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始終不能忘記的那個女子走到我的面前,她說:“我忘不掉你。”明豔的容顏裡有水濛濛的霧氣,她說她忘不掉我,她也不要再這樣爲難自己。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揚起面孔,十分認真和倔強的顏色,那是她的信仰,她的愛,她一再將她的驕傲奉於我的腳底,我曾在塵世的修行中將她的真心履如塵埃。而這一刻,那些不肯愛的理由和藉口都成狡辯,有什麼轟然倒塌,我看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在她的堅定面前,我俯首認輸。
漫舞的日光中,我向她伸出手去,說:“好。”
平靜和從容,我忽然發現,自我與她相遇以來,這是我心緒最安寧最平和的時刻,那是前生後世結下的孽,寫在三生石上,一切理所當然,不用苦苦追問爲什麼。
問也是徒然。
這是我的第三個承諾,這個承諾,背叛了我的佛,在佛光照不到的地方,她是我的神。
我愛着她,不因爲她高貴的身份,又或者美麗的容顏,而因她那樣堅定,堅定到所有桎梏我心的疑慮和困惑,在她的眼中,都不堪一擊。她的人生,愛或者不愛,都明澈如山泉,放下,放不下……她心所得,是佛之真諦。
我在明月之中俯她的面容,我說:“我會敗壞你俗世的名聲。”
她笑,如玫瑰盛放,奪目異常:“我毀去你的修行,我的名聲,便是代價,辯機,我所做過的事,我從來不後悔。”
我輕吻她的眼睛,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我知。”我知她從不後悔,如同她的父親。
她閉上眼,我就再看不見自己。
七 事發
時間過去八年。時間是那樣不容易察覺的東西,特別是一個人在歡喜的時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貞觀二十二年冬,譯經之事越發繁重,師父責我回寺居住,寺中清規不可犯,雖相思甚苦,然經書裡無盡智慧如磁石吸引着我,我同高陽說:“來日方長。”她萬般不捨,卻也知我心意,只贈了無數的東西給我,要推辭,她言辭切切:“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總還有個念物。”
這樣悽然的言語,我心中生愧,便應了。其實那許多緇銖,於沙門中人,全無用處,當時就沒十分放在心上。
所以貞觀二十三年開春發現財物丟失,也沒有十分追究,到御史臺召我相詢時候,才驚覺高陽送我的東西中,竟然有金寶神枕——不用問也知道,一個僧人,如何能有這等旖旎香豔之物。
神枕被賊人竊去,事發,御史咄咄相逼,我無言能對,我能說我愛她麼?俗世禮法,佛門清規,哪一樣都容不下我們,就如同多年之前奔跑的那個孩子,天下之大,並沒有哪裡可以供一個容身之所。
不說,毀的是我;說,毀的是我與她,她的信仰,我的信念。
起初以爲會有折辱,但是並沒有,也許是因爲我師地位甚高,譯經之事皇帝也有過問,刑部並沒有如何審我,只將我關押,一日一日,看見月光從頭頂上過去。
我不知道她是否得了消息,但是我希望沒有。我入寺之前,已經再三囑她不要來找我,而今,只希望她果真沒有去找過我,如果她知道這個消息……如果,我的手指深深掐進壁中,那是我不敢想象、亦不能承擔的後果。
等了不知道多少時日,來見我的並不是高陽,而是她的父親。
那個當初意氣風發,縱橫天下無敵的男子,而今已經垂垂老去,鬢髮斑白,他的眼角有時光的痕跡,也有爲君者的威嚴。
他像一個君王遠遠勝過像一個父親。
他仔細端詳我的面容,長時間的靜默,我彷彿能聽見滴漏的聲音,滴答、滴答……
“你就是辯機?”
“……是。”
“高陽……是我最寵愛的女兒,一向任性。”他緩緩說道:“我並不是不知道她不滿意我給她指定的駙馬,但是這是無可挽回的事。”
“是。”我明白,我與她錯過的機會,始於二十三年前。
“金寶神枕是我賜給高陽,天底下只此一件,而她將它送給了你——我知道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原本我是不想殺你的,殺了你,皇家顏面掃地,於她於我,都是極大的痛苦,但是,我不能不殺你。”皇帝低頭看他的手,他的手——在他征戰天下的時候,死在這雙手上的人何止千百,而天下平定以後,死在這雙手上的,就只有兩個人——他的兄長和四弟。
“父皇、父皇!”有女子清銳的聲音撞進來:“讓開!我要見父皇!”高陽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淚痕與血痕在面上交織,她撲跪在皇帝面前:“父皇,您放過他,放過他……”
泣不成聲。
皇帝低頭看她一眼,只看了一眼,默默轉身,立刻有侍衛上來,將高陽架出去,她拼命地回頭……回頭多看一眼又能如何?我心境平和,想道:有這樣八年的時光,其實並算不得冤屈。
高陽總是和我說,她不後悔,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她,我也不後悔。
尾聲 腰斬
皇帝親判,判的是腰斬。
剛下過雨,地上有點溼,極潤澤的淺綠色,有勃發的生氣,就如同我與高陽重逢的那個清晨。
我知道皇帝不得不殺我,不是因爲我與高陽的私情,而是多年前困擾我的癥結,這張臉太像我的父親,他知道,我也知道,那是我二十三年前就該面對的死亡。
我是玄武門的餘孽,高陽也是。
貞觀十五年秋,道嶽法師和我爲之誦經超度的那名妃子,是高陽的生母——她原本是太子建成的寵妃,玄武門事後就瘋了,我見過她的臉,在多年前隨師父進宮爲她誦經安撫的時候。
和高陽一模一樣的臉。
所以,我一開始就知道,那是我與高陽的宿命。而今,所有的罪,應由我獨自承擔,高陽,在我死後,我希望你仍能快樂。
但這是怎樣一個奢求啊。
陽光從柳葉間隙中漏在我的身上,有嘶叫之聲由遠而近,來不及了。閉了眼,血光噴出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我一直沒告訴高陽,忘記的智慧,我早已經明瞭。
那就是死亡。
無論是忘記玄武門的血光,還是忘記我與她的愛情,都惟有死亡能夠成全。
附錄:合浦公主,始封高陽,唐太宗第十七女,母不詳,得太宗寵愛,下嫁房玄齡次子房遺愛。
與僧人辨機有私,八年,生二子,贈以金寶神枕,遭竊,乃事發,辨機腰斬,公主被逐,高宗四年,因謀反事爲房遺愛所告,被賜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