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點絳脣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徵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宋?王禹偁?點絳脣

一 繡女

霧嵐嵐的江南古城,碧氤氤的秦淮河畔,少年的腳步踩過長長的青石路,拐了很多個彎,長街盡頭,小小的繡店開了門,從門外看進去,塵光飛舞,櫃檯後靜坐的青衣女子,長髮,素顏,靜默如時光的刻痕。

少年屈指在木門上輕叩,一聲,兩聲……朗朗,如在耳畔,輕易就敲碎一些東西。

青衣女子擺開一路的繡花,花鳥蟲魚各色俱有,低眉問:“客官要什麼花樣?” 那聲音並不清脆,像是鏽跡斑斑的風鈴陡然見了風,沉沉地應兩聲景。

少年退回幾步,擡頭,深色匾額上清清楚楚是“暝色”兩個字,娟秀,如胭脂的顏色。他定定神,說:“我找冥羽。”

青衣女子微微一怔:“公子找錯地方了。”

玉匣置於深色櫃檯之上,輕翠地近乎明豔,少年的右手移到活釦處,纔要推開,忽然被一隻素手按住:“公子不必,小店沒有冥羽這個人。”

少年的眉揚一揚:“放手。”他並沒有提高聲音,卻無端的有種威懾力,青衣女子再怔了一下,手上力道稍減,少年就勢一翻,已經將玉匣打開來。

裡面是薄薄一疊錦緞。

將錦緞鋪陳開來,長數丈,寬數尺,細如蛛絲,薄如蟬翼,連錦繡滿鮮花雲霞,片片如生,藉着天光一照,花瓣間有清露晶瑩剔透,宛然在閃爍和顫抖,而云霞如焰,就彷彿美人笑靨,光彩照人。

許是被那霞光所懾,青衣女子竟禁不住退了半步,怕氣喘大了,將那織錦吹破。

少年沉聲道:“是天孫錦——求見補天手冥羽,請姑娘玉成。”

青衣女子的手撫過如水的錦緞,手白如玉,錦色如霞,至錦緞右下角,那裡繡了一朵黑牡丹——整個織錦奼紫嫣紅,色色都明豔,惟有這黑牡丹兀然而立,奇突至極。

“‘如有天孫錦,願爲君鋪地。鑲金復鑲銀,明暗日夜繼。’”青衣女子的手撫過如水的錦緞,手白如玉,錦色如霞,霞光中萬般鮮妍,一朵血色牡丹傲然而立:“傳聞天孫錦是三國時候孫權寵妃張美人劈青絲爲線,以月光爲針,歷時十年乃成,鋪開數丈,疊之輕薄如紙,束之能過針眼。天孫錦完工之時,張美人忽聞孫郎之死,氣血攻心,所以這朵牡丹……竟是血色染成。”

她輕輕轉動錦緞,在清晨的陽光之中,血色牡丹徐徐綻放,絕代風華,竟將周遭其餘顏色花樣悉數壓倒。

青衣女子按住天孫錦,低聲嘆道:“……自古錦緞,無出其右。公子以天孫錦爲禮,不過爲求見冥羽一面,冥羽縱是想要說個不字,卻也不能。”

少年奇道:“你……你就是冥羽?”

他久聞冥羽之名。傳說冥羽是天壤王郎的真傳弟子,性別不詳,年齡不詳,行蹤更是難測,唯一可知的是易容之術獨步天下,想不到竟然是這般年輕的一個女子,眉目素淨,但並無出奇之處。

青衣女子猛地擡頭來,她膚色雪白,越發襯得濃眉大眼,那眼中有極濃郁的黑,彷彿將無邊無際的夜色溶進去,無故蒼涼。

少年微微吃了一驚,而女子早已低頭去,拈一顆針,取一張錦,飛針走線,不過片刻功夫,退針、斷線,遞到少年手中——那錦上繡的是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微微揚起的眉,有三分桀驁,兩分固執,正是少年的容顏。

二 羅藝

少年叫羅藝。

執壺的素手彷彿抖了一下,又彷彿沒有,茶水穩穩注入玉石杯中,暗香四溢,冥羽放下銀壺,凝神看了少年片刻,忽然笑道:“鎮遠將軍羅藝?”

少年的眉宇間悄然浮起一朵悒鬱,南朝重文輕武,又重門第,他出身卑微,雖然屢建了幾次奇功,卻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想不到深街小巷中的江湖奇人竟也聽過自己的名字。他遲疑着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畫像,畫中是一個年輕男子,溫文爾雅,青衫磊落,自然就有一種從容的大家氣度。

羅藝低聲道:“我要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並不奇怪,來找她的人多半都是想要另外一張面孔,形形色色的要求背後是形形色色的慾望,只要慾望不盡,就永遠有人找上門來,冥羽低嘆,目光落在畫中男子腰間繡帶上,忽道:“謝家人?”

羅藝凝視少女的面容,他雖然年輕,卻是閱人無數,但是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她像是什麼都知道,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她不同於花街柳巷那些嬌媚的女子,也不像是金陵城中高貴的名門仕女,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向他詮釋一個詞:江湖人。

江湖人,江湖了,江湖兒女江湖老。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是謝家長子。”

謝家長子謝之遠,風格秀整,雅量高致,文才尤爲了得,又出身江左謝家,半年前才訂了親,正年少得意,人人都說是前程似錦,但是誰料得到不測風雲?上月被派到邊境勞軍,時無戰事,不過是應個景,誰知在回京的路上竟然遭到北軍暗殺,落水身亡,皇帝惋惜不已,自責甚深,竟然爲之輟朝三日,以示哀悼。

他以爲冥羽會繼續追問,但是她只輕輕“哦”了一聲,道:“我需要一點時間,不知道將軍能不能等得起。”

羅藝默了片刻,問:“多久?”

冥羽微微一笑:“短則半月,長不出一月。”

羅藝點頭說:“好。”他並不是多話的人,一個字,已經是一種承諾,那女子也像是明白他的意思,起身來,嫋嫋娉婷地送他出門。

羅藝走出去很遠,忽又想起一事,折回去,問:“我有一問,姑娘能答我嗎?”

冥羽迎風而立,道:“將軍爲什麼需要這張臉,又準備拿這張臉去做什麼,這個應該問將軍自己,不應該問我。”

她這一答,已經將羅藝的問話封死,羅藝輕笑一聲,想道:這是個聰明的女子。

和聰明人打交道一向比較痛快。

迎着夕陽往回走的時候,他的腳步也輕快了很多,紅霞似錦,他露出一個愜意的笑容。他沒有看到腳下被拉得老長的影子,正如他沒有回頭去,看見那個女子瞬間失神。

三 幽州

不知不覺又來到那家叫暝色的繡店,這實在是個偏僻的地方。正因爲偏僻,來往的都不過是販夫走卒——連販夫走卒都少,半天了,就只有一隻麻雀在門前跳一下,走一下,有時候偏頭來,小眼珠子好奇地看一眼這個陌生人。

羅藝在門上輕叩三下。

坐在暗處的青衣女子擡頭來,見是他,微微一笑,說:“坐。”又說:“將軍來早了。”

確實是來早了,離上一次光顧不過三天的時間——只是他無處可去。說來真是笑話,偌大的金陵,勾欄酒肆,有人滿座高朋,有人鼓瑟吹笙,而他,他竟是無處可去。

輕啜一口茶,將滿腹的鬱郁一起吞進去,看着飛針走線的纖纖十指,問道:“……你說,我會像他嗎?”

“不像。”

“爲什麼?”羅藝奇道:“連你的妙手無雙都不能令我像他麼?”

冥羽擡頭注視他片刻,啞然失笑,道:“謝公子儒雅,而將軍英武,縱然是一模一樣的面孔,可是舉手投足都是破綻,怎麼像得起來——將軍自己也明白,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自然知道他裝不成那人的樣子,只是偏存了最後一點希望——他甘願受騙,奈何這個女子不屑騙他。

想了一會兒又問:“你見過謝之遠?”

“見過的。”女子抽出長長一根金線,對着光辨一辨色,漫不經心說道:“都說謝公子風采無雙,到金陵而沒有見過謝公子,未免太過遺憾,我又是個愛看熱鬧的,怎麼會沒見過。但是見,也就是在街頭遠遠看他騎馬而過。”

“果然風采無雙?”羅藝追問一句,他倒是看不出冥羽身上有哪一分像是愛看熱鬧的,她彷彿生來就應該在那清冷之地——便是錦繡叢中,煙柳繁華,只要她在的地方,便無故生出清冷來,如秋風裡的菊,冬夜的梅——一定要是白色的梅,只獨一支,盛放在冰雪之中,冷冷,冷冷。

冥羽停了手中活計,含笑看着他,說道:“將軍才真個風采無雙。”

她說得太過認真,偏又不像是取笑的語氣,羅藝覺得耳根直髮熱,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麼好,卻又聽她說道:“南朝孱弱,倒是少見將軍這樣硬氣的男子。”

羅藝道:“我原是幽州的漢人。”

青衣女子輕輕“啊”了一聲,道:“幽州原是北方的地兒,將軍這樣的資質,怎麼不去北隋,反來南陳,南朝不重武,便是英雄,也無用武之地。”

羅藝料不到她對局勢如此之清楚,忍不住反問:“那姑娘又爲什麼蝸居此處?”

冥羽一笑,說:“若是不圖建功立業,只求不被仇家找到,南朝反比北方安妥,將軍你說是不是?”

羅藝聽她說得坦白,稍稍有點感動,問道:“姑娘有什麼仇家,說上名字,我或者能幫上一二。”

冥羽笑:“江湖人,多少有那麼一兩個仇家,勢力大不大,功夫厲害不厲害倒在其次,最主要纏人纏得緊,我不耐煩和他們鬧,將軍也不必去和他們計較。”

這話豁達,卻觸動他滿腹心事,笑不出來,只嘆道:“有時候人往哪裡走,並不是自己能夠做主。能來南陳,能見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未始就不是我的運氣。”

四 秦蕊珠

他說的“一些人”其實只是一個人,姓秦,叫秦蕊珠,是吏部尚書秦彝之女。

名字並不好聽,她自己也這樣抱怨過,可是在他心中,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他出身微寒,所喜也不過舞槍弄棒,識字頗爲有限,但是“秦蕊珠”三個字,每日裡總也要寫上百十遍,寫了便燒,燒了再寫,看見青煙嫋嫋地升起來,極淡極淡的墨香……有時候人的癡心,不但要瞞着別人,恨不得連自己也瞞住。

遇見秦蕊珠是一次意外,然而他總相信是冥冥中的天意:他不得不遇見她,不是這一日,也總有那一日。

那時候他還只是周羅喉手下先鋒,約好了和兄弟們出城狂歡,卻在中途收到將軍秘令。

月色很好,他抄近路穿過杏林去周府,窄小的林中道像是鋪了銀亮的緞子,靜得讓人想起一些天荒地老的誓言。

然後他看見秦蕊珠。

十五歲的少女,亭亭地站在林中,旁邊有一輛馬車,俊俏的棗紅馬,華麗的轡頭,馬車上的錦繡流蘇——但是他什麼都看不到,他能看到的只是那個少女,眉目如畫。

他屏住呼吸,眼睛也不敢眨,怕只一個疏忽,少女便會乘風歸去。古人怎麼說的,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他忽然想起這八個字,忽然迷惑:莫非是洛神?

那少女已經看到他,笑着說:“我見過你,你是姨夫手下的將軍,姓羅,對不對?”她的聲音極好聽,就彷彿忽然落一地的銀鈴,或者是深山裡的泉水,丁冬丁冬一路歡快地往下奔去。

她見過他……他回過神來,原來並不是仙子,而是活生生的人,可是她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他定定神,看到旁邊的馬車,問道:“小姐需要幫忙嗎?”

少女雙手一攤:“我的馬車壞啦,不過不要緊,表哥去找人了,很快就會回來。”

這樣深的夜裡,這樣美的姿容,若是碰到不懷好意的男子……他不敢想下去,也忘記了周將軍的秘令,這時候他唯一的念頭只是守着這個仙子一樣的少女,守着她,片刻,再多片刻……最好,能一生一世——只是連他自己也知道是奢望。

不久便有年輕男子匆匆前來,見少女安然,長長出一口氣,道:“你怎麼出來了?”

少女調皮地笑一笑:“馬車裡悶得慌,何況有羅將軍在這裡,你這麼急做什麼?”

年輕男子這纔看到站在一旁的羅藝,抱歉地笑一笑,說:“早聽說過羅將軍的名字,我叫謝之遠。”

謝之遠——羅藝在心裡唸了一遍這個名字——是金陵城中少女心心念唸的名字,被無數人提起,他的容貌,才華,氣度,時人都說,嫁女當嫁謝家郎,說的便是這個男子。

果然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羅藝胸口堵得難受,雖然那一晚周將軍將上面旨意給他看,不幾日便升了鎮遠將軍,獨當一面,可是心裡始終都浮了一片烏雲,不知道是那晚秦蕊珠的容顏,還是謝之遠雲淡風輕的笑容。

那是他永遠不可能企及的一個高度,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

五 醉酒

羅藝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向這個神秘的青衣女子說起,這原本是他深藏在心裡的一段往事,藏在最深的地方,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正視。

因爲他永遠都不可能娶到秦蕊珠這樣的女子。

門第、學識、前程……謝之遠纔是她的良配,連她看謝之遠的眼神,也與看別人不同。他一再想要躲開她,不去想她,可是夜深的時候,落在絹紙之上,那個名字,一筆一畫都是流轉的眼波,都是她淺笑低顰:

秦是一個王朝的名字。

蕊是花的心,她是花心裡抽出的第一縷月光,浮雲流水的第一滴眼淚。

珠是王冠上的明珠,她值得一個王侯一樣的男子,將她視作明珠瑰寶,皓月星辰。

秦蕊珠,秦蕊珠,秦蕊珠……她陰魂不散,他五內俱傷,他忘不掉她——不肯,不捨,不能。

他愛她,可是她不知道。

他去青樓買笑,每一張面容都似她;他去酒肆買醉,每一杯酒中都有她的笑渦……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她訂親了,如衆人所料,她的父母會將她嫁給她愛的那個男子,姓謝,名之遠。

羅藝輕輕嘆一口氣,說:“只有謝之遠才能給她幸福,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琴棋論道,詩書爲樂……我一介武夫,如何配得上那樣清雅的女子?”

冥羽微皺了眉:“謝之遠已經死了。”

“那又如何?”在秦蕊珠心中,謝之遠是他永遠都無法勝過的名字,哪怕他死了,哪怕他的身體都化作枯骨。

“所以你……”

“所以我千方百計找到天孫錦來求你,想得到一張和謝之遠一模一樣的面容,在她難過的時候,假扮成那個早已死去的人,哄她笑一笑……我知道她絕不肯正眼看我,我也只是想哄她笑一笑、笑一笑……”羅藝的聲音低下去,越來越低,他知道自己的心願多麼可憐,又多麼可笑,偏偏他放不下。

他喝了大口的酒,醇厚如絲綢,然而落進腹中,滿心滿腹都是苦澀。

他的心在燒,臉在燒,天旋地轉,每一個角落裡都是那個女子的眼波,就彷彿初見時候的情景,她笑吟吟地說:“我見過你。”那一日她穿了白色的紗裙,象牙色肌膚,就好象月光的顏色,他不敢正視,卻又不忍不去看她。

一雙手溫柔地撫過他的眉,撫過他的眼,撫過他的脣,彷彿有人在耳邊說着什麼,彷彿……也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女子,也許不是,然而這時候他需要的只是一場放縱。

夜怎樣深去,月怎樣落下,他全然不知。

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怎樣嘆息,怎樣悲哀,又怎樣凝視他年少時候的容顏默默無語,燈花落了一地,他全然不知。

後來……天忽然就亮了。

六 出征

面具做好的時候,羅藝又要出征了。

南朝是一個安逸的地方,仗着長江天險,江南富庶,連空氣都比別處甜上三兩分,溫柔鄉中,是英雄冢處。

年年出降表,年年求和,而朝中的士大夫熱中的仍是哪家歌女最好,誰家小妾最美,*唱完,還有臨春樂,張麗華七尺青絲,人人都稱羨。

但總還得有人去打仗。

羅藝向冥羽辭行,叩門,出來一青衫男子,長袖翩然,清雅出塵。羅藝一怔,心中微澀,可是待看清那男子面容,不由訝然:“謝公子!”

那男子作揖:“羅將軍!”竟是女子聲氣,羅藝這才認出來,是冥羽——她比謝之遠要矮上一個頭,身量也瘦弱很多,可是隻一張臉敷上去,竟是滴水不漏。

羅藝大喜,說道:“補天手果然妙手補天。”

冥羽取下面具,莞爾輕笑,只是笑,但那笑容裡彷彿有一些悲哀。他看不明白,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秦蕊珠身上,其餘女子,他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一夕之歡,怎當得天長地久?

冥羽將面具交給他,說:“將軍保重。”

平平常常四個字,平平常常的語氣,然後轉了身,閉了門。門內門外都是杳然,鴉雀無言,就好象裡面沒有人,外面也沒有人。羅藝忽然放下心來,真的,這只是一個江湖女子,江湖女子的愛與恨都像是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生不了根,發不了芽。

——在很多年以後,平平常常的某一個午夜,他忽然醒過來,青白色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他的妻依然眉目如畫,可是他忽然想起那個江湖女子,想起她曾說過“將軍才真個風采無雙”,那一笑中別有的嫵媚和風情。

……要這麼多年以後他才明白,江湖女子的愛不是風,是酒,是烈酒,傷了人,也傷了己。只是那時候他不知道,他也沒給機會讓自己知道,他以爲就這樣了,這樣很好。

江南多水戰。

羅藝站在風中,夜風吹得戰袍獵獵作響,腳下水波溫柔如女子的眼眸,他忽然想起那個靜坐在繡店中的青衣女子——她看的和他看的,會不會是同一輪清月。

“夜風大,將軍進帳吧。”有人送上披風,他下意識回頭,是個小兵,面孔陌生——軍營里人多了去,一個兩個陌生的面孔並算不得什麼。

他一點頭,披了披風回走。

就在這個時候,一箭飛來,挾着凜凜風聲,疾如閃電,勢若奔雷……羅藝一驚,回躲,這才發現並不止一支箭,是四支箭!從四個方向襲來,在夜色的掩護之中,力度,角度,無不妙到毫顛。

當機立斷,伏身,取刀,上劈——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堪堪才站定,又一箭飛來,此時他力道已盡,既無藏身處,也無借力處——顯然對方是有備而來,算準他每一個反應,這一箭,他是無論如何都已經躲不過去。

眼睜睜看着長箭越來越近……

最後一箭竟遲遲都沒有落下,定睛看的時候,先前送披風的小兵半跪在地上,黑髮覆在額上,長箭深深插入他的肩,鮮血汩汩而出,染得衣襟豔紅,就彷彿江南春天裡的桃花,顏色灼灼。

他觸到羅藝的目光,幾分慌亂,咧嘴想要笑一笑,但是汗水已經滾滾落下。

月華如練,羅藝死死盯住他頸上胭脂色的一顆紅痣。

親衛兵聞聲趕來,將他圍在當中,只一瞬,小兵已經不見了蹤影,對岸也重歸了寂靜,很靜,只有流水悄然遠去。

羅藝回營的時候吩咐親兵:去將方纔那小兵帶來,我要嘉獎他。

過了片刻,便有報告回來:並沒有什麼小兵,主公敢情是眼花了。

七 成親

羅藝打了大勝仗,一時朝野振奮,龍顏大悅,問他想要什麼獎賞,他囁嚅了半天,想要說出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名字,終是不能。

將她當作一個戰利品,於她是一場褻瀆,於他又何嘗不是。

然而他終於得到機會靠近她。

緣起於一個秋日的午後——秋風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的,少女坐在鞦韆之上,呆呆坐着,想她失去的那個男子,她能夠輕易描繪出他的容顏,溫雅俊顏,但是他已經死了,死在冰冷的長江裡,年輕的面容蒼白得像一張紙。

她忽然再一次看見他,他在對她笑,她以爲是夢,不敢出聲,也不敢靠近一步——只怕近一步,便會粉碎。

然而他走近她,撫她的發,柔聲說:“我回來看你……”

秦蕊珠欣喜若狂,想要哭,想要笑,想要大聲喊出來,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低聲問:“你……還好麼?”

男子黯然看着她,他說:“……蕊珠,我一直掛着你,你過得不好,我怎麼會好?”

“我……”她想說“你走了,我又怎麼可能過得好?”可是她說不出來。

風漸漸涼了,暮色上來,他說:“我要走了。”

“你……你還回來看我麼?”秦蕊珠拉住他的袖,光滑的絲質,讓她懷疑他是一個實體,而並不是一個飄渺虛幻的靈魂。

到底拉不住,他搖着頭,漸漸就遠去了,蕊珠大聲問:“你走了……我怎麼辦?”

風遠遠吹來,將她的聲音四下裡吹散開去。

“明天這時候,你會見到一個人,他會代我……好好照顧你……”像是他的聲音,又好象不是。

秦蕊珠站在風裡,癡了。

第二天她在校場見到羅藝,技壓三軍,他高舉着皇帝賞的玉如意對她笑,陽光正好,他的眼眸如星。

很多年以後她不斷想起那一幕,忽然惘然了,難道那個秋日下午的叮囑只是一場幻覺,或者一個藉口,一個託詞,事實上她早就傾慕於那個年輕的將軍,英氣逼人的男子?

她不知道的是,那個晚上羅藝留宿在一家叫暝色的繡店,興奮了整個晚上,他不斷地說:“你知道麼……你知道麼?她一直在看我。”

他興奮地像個孩子。

青衣女子微笑着撫過他的眉,她說:“我知道。”餘音裡有多少繾綣與嘆息,並沒有人聽見。

那一年冬天,羅藝向秦家提親,秦家慨然應允。

龍鳳紅燭跳動,羅藝凝視燭光中美人如玉,欣欣地想:什麼時候將那張酷似謝之遠的面具給她看,她會不會笑我癡心?忽又想起有一個晚上,他帶冥羽去紫金山上看星星,星光明亮,冥羽的眼睛也燦若星辰——他大概是再也看不到那樣亮的眼睛了吧。

彷彿有細密的針扎過心上,忽然有點難過。

八 放手

南陳亡了國。

不是他不能力挽狂瀾,奈何朝廷不肯信他。他被逼帶兵遠走,輾轉水道,從高麗打回幽州,據地爲王。

離開金陵前他最後見的人是冥羽,她仍坐在幽暗裡,面色沉靜,他問她:“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她淡然回答他:“不,我不走。”

“陳叔寶是保不住南陳的,金陵城破之日,必然是一場浩劫,冥羽,我沒有別的本事,但總還能護你周全。”

冥羽的口氣更淡:“我有自保之能,將軍不必掛心。”

他上前一步,握她的手,低聲說:“冥羽……小羽,你知道我的意思,你……願不願意?”

那一日她仍穿了一襲舊的青衣,他記得很清楚,她緩緩將手抽出:“我若跟你去,我算什麼?將軍,你心裡明白,何必逼我說破。”

她在笑,可是笑容裡有很多的悲哀,他能看懂——他終於看懂,只是有時候,他情願自己看不懂。

他不能對不起他的妻。

可是這個女子——她願意舍了命替他擋箭,願意成全他與他愛的那個女子,可是不願意跟他走,她情願守着殘破的金陵,守一份殘破的記憶。

她能夠直視他的面容說:“將軍才真個風采無雙。”可是她不能直視她對他的感情——或者是早知道深情背後的絕望。她的對手並不只是那個嬌怯貌美的秦蕊珠,而是她背後的一切,權勢,名利,高貴,那是他幼時夢想的生活,秦蕊珠能給他,而她不能——縱然她比秦蕊珠更懂他,更知他,可是她……得不到他。

所以明知他是她心上的傷,血裡的毒,命中的劫,也終於選擇……放手。

她有她的驕傲,那是一個江湖女子最後的堅守。

他走的那個清晨,長長的青石路,霧嵐嵐的江南古都,碧氤氤的秦淮河畔,他沒有回頭,所以他不知道,那個江湖女子,其實是落了淚的。

有時候人的眼淚,不但要揹着別人,恨不得連自己也一併揹着。

尾聲 羅成

冬天去了,春暖花開。

流民從南方過來,昔日金陵的清貴和優雅都在一路逃亡中蕩然無存。靖邊侯羅藝有時候會想起遠在金陵的那個女子,會擔心地想起,她一個弱女子,這樣的兵荒馬亂,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

但隨即失笑:真的,她不是普通的弱女子,她身懷絕藝,是習慣了刀上舔血的江湖人。這時候她應該仍然坐在繡店裡,微笑着等流光過去,在無人之時,偶爾想起那個叩響木門的少年。

然而終有一日,有江湖人求見,帶來一個嬰兒,俊眉修目,一見他就笑。江湖人說:“冥羽託我將這孩子帶給您,孩子姓羅,單名一個成字。”

孩子的襁褓是一副五丈長,四尺寬的織錦,錦繡流光,右下角一朵血色牡丹,在光影中放了又收,收了又放,孩子笑嘻嘻伸手來抓,臂如節藕,全然不知道悲哀。

他問那江湖人:“她人呢?”

“沒了。”江湖人淡漠地回答。

沒了,只兩個字。一怔,想起初見時分,青衣的女子坐在暗處,長髮,素顏,靜默如時光的刻痕。

忽然之間,腮上冰涼。

他從沒有流過淚,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他將所有的笑容都給了他雍容華貴的妻,可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滴眼淚,卻是爲那個倔強驕傲的江湖女子。

《舊唐書?羅藝列傳》記載:羅藝(?—627 年),字子延,性桀黠,剛愎不仁,但勇於攻戰,善射,能弄槊,從軍後,因戰屢立功官,據守幽州爲王。後降唐。

正文_高陽正文_點絳脣正文_未央正文_音塵絕正文_點絳脣正文_烏夜啼正文_音塵絕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音塵絕正文_青玉案正文_烏夜啼正文_音塵絕正文_音塵絕正文_高陽正文_天仙子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龍吟正文_點絳脣正文_青玉案正文_未央正文_音塵絕正文_音塵絕正文_眼兒媚正文_音塵絕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龍吟正文_點絳脣正文_天仙子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解連環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水龍吟正文_高陽正文_點絳脣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點絳脣正文_天仙子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點絳脣正文_解連環正文_高陽正文_眼兒媚正文_解連環正文_未央正文_烏夜啼正文_點絳脣正文_未央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水龍吟正文_青玉案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解連環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未央正文_點絳脣正文_青玉案正文_天仙子正文_烏夜啼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烏夜啼正文_解連環正文_烏夜啼正文_點絳脣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天仙子正文_天仙子正文_解連環正文_烏夜啼正文_青玉案正文_高陽正文_解連環正文_眼兒媚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解連環正文_音塵絕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龍吟正文_水龍吟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未央正文_點絳脣正文_高陽
正文_高陽正文_點絳脣正文_未央正文_音塵絕正文_點絳脣正文_烏夜啼正文_音塵絕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音塵絕正文_青玉案正文_烏夜啼正文_音塵絕正文_音塵絕正文_高陽正文_天仙子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龍吟正文_點絳脣正文_青玉案正文_未央正文_音塵絕正文_音塵絕正文_眼兒媚正文_音塵絕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龍吟正文_點絳脣正文_天仙子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解連環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水龍吟正文_高陽正文_點絳脣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點絳脣正文_天仙子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點絳脣正文_解連環正文_高陽正文_眼兒媚正文_解連環正文_未央正文_烏夜啼正文_點絳脣正文_未央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水龍吟正文_青玉案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解連環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未央正文_點絳脣正文_青玉案正文_天仙子正文_烏夜啼正文_鳳皇鳳皇止阿房正文_烏夜啼正文_解連環正文_烏夜啼正文_點絳脣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天仙子正文_天仙子正文_解連環正文_烏夜啼正文_青玉案正文_高陽正文_解連環正文_眼兒媚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解連環正文_音塵絕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龍吟正文_水龍吟正文_金屋藏嬌正文_未央正文_點絳脣正文_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