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剛落,宮女來報說長孫無忌和李世民已在書房商議要事,念兒爲我披上初春的外袍,五月的季節雖然溫暖,可從我體內卻還是靜靜散着虛弱的寒氣,使我終日指不回暖。
我驅下隨身的宮女,在念兒的攙扶下緩緩步向秦王妃的寢殿。每一步着得無比沉重,彷彿踏在深水般難以前行,吃力地緊,慌神的很。她的殿中燃地明亮輝煌,站在殿門看着這幾十燭燈光直覺得兩眼泛花,好一陣子從緩過神來,殿門的宮女屈膝福身:“莫昭訓萬福。”
秦王妃拿着剪刀正在殿中修剪花枝,紅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枝頭的花瓣簡直薄得可憐。秦王妃聽到宮女請福轉過頭來,面上含起溫柔的笑,招手喚我。而我始終靜着面容不作感情,將念兒留置殿外。秦王妃碰了我這無笑無憤的表情有些尷尬之態,卻也毫不介意地將殿上的宮女退了出去。我直到她面前,看着她溫和的笑意一時間沉語不言,心中糾結。腦海中迴盪從始至今的一幕一幕,我咬着下屈身下跪,頓出一言:“求秦王妃放過我。”
秦王妃驚了眉梢,俯身拉着我疑問:“這是何意?”
我擡起頭,看着這個讓我尊敬的女人,有些苦笑:“我跟殿下從洛陽回來之後,秦王妃就想要除掉我對不對?”我攤開手掌,示出那張軟皮,“疤面宮女臉上的傷疤根本就是假的,那都是你親手安排的。”
秦王妃看着我手上的軟皮頓了神色,隨後閉了眸子沉沉嘆息,再睜眼的時候是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陰狠:“呵,還是被你發現了。你本就不該呆在宮裡,你不走,那只有趕你走!”心中揪得緊,秦王妃心中原來是這般厭惡我麼。我僵僵扯笑,似在安慰自己地問:“這是爲什麼?秦王妃統領承乾殿妃妾,心胸寬大,待人和善。”
她面含譏笑,拉扶起我與我對立僵站在殿中:“莫要將我說得那樣完美,我也不過是個普通女子。”她恍然轉身,看着那頭打開的窗子外夜色朦朧,靜靜開口:“流掉你第一個孩子的毒是我下的,黃芪也是我下的,二世子的黃芪是我要誣陷你的。再後來,我在你的膳食里加馬錢子,又打探到你幫給暮奉儀送茶的小太監取藥料,我偷偷讓人多加了一把馬錢子陷害你。可此般屢次不成,我只好又送了你補酒,好讓你喝了酒後毒發身亡!”她猛然回頭,發上的玉簪流珠叮叮作響,驚得我心中起蕩,她痛恨的目光夾雜了莫名無奈,盯着我道:“可是,你第一個孩子死了,二世子死了,暮奉儀無法生育了,你爲什麼還活着!”
我抓住一言,驚然:“你說什麼,嫣兒她……不能生育?”
秦王妃笑地理所當然,步步逼近:“茶里加的不止是馬錢子,那是避孕茶,她中毒留下的病根就是無法生育。你看看,你害慘了那麼多人,你爲什麼還不消失,爲什麼還要禍亂天下!”尖銳的怒吼回震在殿中,只覺得那殿子的上頭沉沉壓下幾千層的黑雲來,壓得我眼前忽然一片昏暗,不敢着清發生的那些事。我連連搖頭退步,不可置信喃喃:“我不相信你會這樣,我認識的秦王妃不是這樣的!我也不想害那些人,一點都不想!”
秦王妃從來都是深明大義,怎麼可能因爲我做那麼多可怕的事!腦中閃過一道思緒,我似乎有些明瞭,抓住她的肩頭問:“是皇上,對不對?”
有一個時刻,秦王妃驚愣了神色,我立即從她面上得到答案,竟有些欣慰之感。如果一切都是皇上策劃,那麼秦王妃並不是真心對付,那麼皇上要除掉我,代表着……他還是萬分重視李世民的。秦王妃扯開我的手,順手撫平被我抓皺的寬袖,諷笑搖頭,目中戲謔:“不止止是皇上,還有你深愛着的秦王殿下!”才平穩的心頭猛然一怔,腳步退到一處座椅,頓時軟了腳跟愣坐而下,仰面驚視,看着她的脣瓣一張一合,說着足以讓人撕心裂肺的話:“皇上要殺你,殿下又豈會不知。可他放縱包瞞我所做的一切,你能相信他也是同樣深愛着你麼?”
不,不會的!他從前對我是那樣的好!心被揪到了嗓子眼撲撲直跳,我捂上耳朵不願再聽。秦王妃扯下我的手,俯下身靠近我的耳旁,說話的氣息撲在我耳後,惹我止不住的寒顫,心裡一遍遍求着不要再說。“還記得從前他看你的眼神麼,溫柔寵愛。而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你比我更清楚。他根本就不愛你,你爲什麼還要把自己困死在這裡!還有那些因你而死因你傷的人,你該如何面對?就算你死一千次一萬次都難消你身上所有的罪惡!”
後背緊緊貼上椅面全身戰慄,眼裡冒着澀味,我努力睜大眼不讓淚水流下,不住否決:“我不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秦王妃按下我的肩膀,死死低在椅面上,目光精銳:“不信也得信,你只是不接受殘酷的現實罷了。你看看這是什麼!”她從旁的案桌底下的格子抽出一封信丟給我,我持起一看,眼淚頓時一流而下,兩手漸漸收緊,信函上驟然折出幾道猙獰的皺跡。秦王妃扯麪冷呵,揭開我的痛彷彿是她此時最大的快樂,她得意揚起眉梢似笑非笑:“你第一個孩子死的那會兒,宋奉御前來,殿下正好不在。是我利用自己的身份硬向他將信討了來,殿下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封信。你現在明白了麼,即使殿下從前有多愛你,在這個殿上只要我不喜歡的,不會好過!”
“可你不過……也只是皇上的棋子。”我放下那封信,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撫到最平端,“皇上要讓自己的威嚴不可侵,所以不好明目行動。而你不一樣,你若真想我死,隨便給我按個罪名直接處決就好,這般大費周章拖延我的生命,是因爲你心中也在猶豫更在掙扎!你說你不喜歡我出現在殿上,說殿下已經不愛我,全然是爲了要我死心,要我離開這場生死暗鬥!”
對,一定是這樣的,我不住在心底吶喊。她只是皇上在承乾殿有利的棋子,只要承乾殿和東宮兩面穩定,兄弟之間就不會反目,朝廷內戰就不會出現。
“別以爲你的洞察千真萬確,不要再猜測任何人的想法和目的,宮裡面你決不能知道太多!”她反駁道,然後持起我的手,從腰間取出一塊金牌安在我掌上,“要麼死,要麼離開。他不愛你,這裡更容不下你,我請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不要再來打擾我們!”她的眼中疼惜隱忍,陰狠的眸光閃動,透出絲絲水光,她握緊我的手將金牌合上:“從此隱姓埋名,去找回你的自由。”
腦中一鬨,這金牌在我手上寒得嚇人,心頭猛然一顫,我推回它屈身跪下,拉着秦王妃的袍子哀道:“秦王妃,我不能走,我答應過他不管如何都要守在他身邊,生死相隨。我不相信他會忘了,我不相信他棄我生死不顧,一點都不信!兮然求你了!”
秦王妃張手推開,我翻在地上渾身麻木,找不回一絲真實感覺,耳中晃晃盪着她的大怒,震得淚眼決堤。她眼中憤恨,幾乎嘶吼:“你若不走,是死是活都莫要再怪本妃!”
殿下的宮女聽着裡面的聲響再也安奈不住,屈身跪在殿口請秦王妃息怒。念兒衝到殿中跪在我身旁向秦王妃重重敲了幾個響頭,擡頭眼中含淚:“懇請秦王妃允奴婢帶莫昭訓回殿!”秦王妃將金牌塞到念兒懷裡,向着殿外怒聲下令:“趕緊去找車伕,剩下的把莫昭訓帶到承乾殿後院,不管用什麼辦法都不許被人發現!”
從前不管誰要殺我都易如反掌,更別說李淵。而現在,我身爲承乾殿昭訓,是李世民身邊的人,李淵不好胡亂按罪名殺我,所以才找了秦王妃設計我。他要我死,誰敢不從,秦王妃如今將話說到這份頭上,擺明了是想放我出宮,離開這場膽戰心驚。
至於李世民,我已經不知道他是否還在意着我,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要繼續持着那一份執着。或許我和他在一起本就是錯誤,或許我本該在三年前魂散死牢。只是命運之神扭轉了這個終點,現在卻又要回歸原點,這其中之痛,由誰負責!上天創造了悲歡離合,何爲讓我們來承擔結果!
而我就是那樣執着,就算違背上天主宰,我也要用命搏一搏。
我推開上前的宮女,揮着袖子左右拍打不許她們靠近。念兒跪坐在旁哭得滿面淚水,求我不要這樣激憤傷身。我如何能平靜,我如何能不屑,我是要離開他永遠啊,不曾得到一個交代,不曾問起一句“爲什麼”,我怎麼能甘願心平氣和!
胸口忽然間一氣不提,腦中一悶,眼前的宮女頓化成一團灰煙。不知怎麼,兩耳間在後一瞬撞得嗡嗡作響,耳中參着殿中混亂的驚叫,最後連食指也挑動不了,落了意識全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