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鴞背部捱了一刀,又被苗賀暴怒之下拍了一掌,震傷了內臟,昏厥良久,蕭呂子用銀針將他幾乎紮成了刺蝟纔算保住他一條性命。
曼羅雖也被苗賀擊了一掌,倒也沒有茹鴞那一掌力重,加之本是練武之人,自有強功護體,方纔稍作調息已稍有好轉,此刻,蕭呂子離開了,她獨自靜靜地守候在茹鴞身側,默然無語,面上雖依舊冷若冰霜,但眼中卻神色複雜……
苗賀從不許師兄妹之間有過多的聯繫,更別說手足之情,分甘共苦了。故此,他們師兄妹五人不相問聞,一個個臉上都一副冷若冰霜、苦大仇深的神情,即便遇見了,也都是貌合神離,用餐更是分席而坐,每個人的眼神中除了冰冷的殺氣幾乎看不到一絲色彩,彷彿一言不合便會拼個你死我活。誰也不知誰的家世底細,更無朋友。
或許這不過是苗賀防止弟子們相互串聯,衆擎易舉做些對自己不利之事而採取的策略罷了。
有的師兄妹或許終生不曾見過,偶有外出公幹需要二三人同行之時。
她第一次見到茹鴞時他不過十四歲,被倒吊在樹上七天七夜,若非自己偷偷給他送些吃食,他這條小命在不在還兩說。
那時的小茹鴞還是個懵懂快樂的少年,他素來注重儀態,喜穿一身精緻長衫,手持摺扇,雖非絕美英俊之容,但一副如沐春風的笑顏彷彿在臉上生了根,令人頓生親近之感,不認識他的人乍然一見便會不自覺地被他的金相玉質、儒雅之姿深深吸引。
命運多舛,在苗賀的嚴訓下,日子過的雖甘苦,但他總能露出一抹笑顏,彷彿也唯有他能做到憶苦思甜,苦中作樂,曼羅也只有在看見這個四師兄的燦爛笑顏時才能在這個宛如魔窟的血奴司中感受到一絲暖意。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在曼羅眼中也是唯一最純淨的那一個。
可是有兩年他不知去了哪裡,當他迴歸時,他卻變了,雖然臉上洋溢着的笑容依然燦爛,但是那個笑容卻已然變了味,變得玩世不恭,變得油腔滑調,變得散漫不羈,變得多了一絲算計。
不僅如此,便是連他的人都變了,變成了聲名在外的採花大盜,食人狂魔,變得讓她看不懂,變得讓她無眼去看,一切都變得陌生,令曼羅對其敬而遠之,避之不及。
她也曾爲其惋惜,可是轉念一想,人的眼睛總是盯着別人的缺點,卻永遠看不見自己的短處,自己多年來殺人無數,仇家遍地,又何嘗不是如此令人痛恨地存在着?無論他或她,只不過是一種形勢不同的不堪罷了,她又有何資格來評判他人?
或許,也只有這一刻,暫時遠離了鮑魚之肆,藏污納垢之所,隔絕了魑魅魍魎,安忍殘賊,爾虞我詐,安靜地躺在牀上的他,更似十四歲那年倒掛在樹上的那個清純少年。
……
一聲痛哼打斷了她的思緒,茹鴞那張從來沒有過血色的慘白的面頰微微一顫,緩緩掀起了眼簾。
曼羅伸手取了桌上茶盞,淡淡地問道:“喝水麼?”
茹鴞舔了舔乾涸的脣,艱難地嚥了咽口水,道:“有勞了。”
雙手撐着牀便欲起身,卻因體內的劇痛只撐起半尺,便已無力,曼羅忙取了枕頭來墊在他頭下,將手中茶盞湊到他脣邊喂他喝下。
“你,怎麼樣?”曼羅的問話是在關心,可是語氣卻冷的沒有 半分溫度。
他靜默片刻,脣邊硬生生扯出一絲生澀笑意,帶着三分自嘲,道:
“我居然沒死?!”
曼羅道:“內臟傷了,蕭先生說,若非苗賀傷重內力減弱,你這條命就算交待了。”
“呵呵……”他似乎很想爲自己沒死而高興,而剛笑了兩聲,體內帶來的疼痛令他瞬間閉口蹙眉。
須臾,他問道:“蕭先生是誰?”
“方山神醫,蕭呂子。”
“居然是他!難怪苗賀幾番進攻卻連個小小的伏龍山都攻不下來。”他的聲音虛弱而低迷,不見了從前的扭捏作態,矯揉造作,反而多了一份真實的存在。
曼羅神情淡然地問道:“你一直守而不攻……爲何要救我?”
茹鴞扭頭看了她一眼,脣邊輕挑淺笑:“無他,你是我師妹。”
“爲何要殺苗賀?”
“爲了我自己。”
“爲了你自己?”曼羅不解。
茹鴞深邃的眸中透出濃濃的幽怨,緩緩道:“你可記得血奴司有個後院?”
曼羅“嗯”了一聲:“裡面有血奴司的人把守,我也不曾進去過。”
茹鴞咬牙:“那裡是禁區,苗賀從不讓人踏入半步,裡面的人也不準出來。而我的爹孃,就在裡面。”
“你的爹孃?”曼羅滿眼的錯愕。
“是,我的爹孃,”茹鴞突然笑了,只是笑意中帶着一絲苦澀的味道,說道:
“曼羅你知道,血奴司的人,要麼站着生,要麼躺着死,但凡沒完成任務的,但凡還能留着一條命回來的,那些殘酷的懲罰也能要了他的小命,苗賀,就是在用這些懲罰來摧殘咱們的意志。”
對於他說的這些曼羅自是深有感觸,回想起來亦是心有餘悸,不自覺地咬了咬後槽牙。
茹鴞喘了口氣,繼續道:“你只知道我們是師兄妹五人,卻不知,事實上,苗賀門下的弟子是無數的,無論武功是否是他傳授的,只要他認爲你有利用價值,便會收爲弟子,明爲弟子,實則不過是爲他賣命的一個奴才,一條狗罷了。”
“我爹,曾經是他的同門師弟,血奴司成立時,被他拉了過來,可是,當我爹發現血奴司所作的都是些卑劣之事後,他執意要離開,苗賀又怎麼肯?他二人打了一架,我爹輸了,便被他關了起來,作爲懲戒,他將我爹我娘關在了後院,永世不得出來,而將我帶進了血奴司……咳咳咳……”
情緒稍有激動,牽扯了受傷的內臟劇痛,他猛然一陣咳嗽,疼的五官擠作了一團,額上冷汗滾滾而落,一張從不見血色的臉居然滲出了一抹淡淡地粉色。
“你怎樣?”曼羅眼中閃出一抹憂色。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待得氣息稍穩,方纔繼續說道:
“他將我帶進血奴司,我爹氣得吐了血,卻拿他毫無辦法。從那時起,我只有每年中秋那一日的午時才能去後院,隔十步遠與他們見一面。十六歲那年,苗賀將我送到一座山裡,讓我跟虞山隱士修習武功,虞山隱士很少開口,也從不跟我談練功以外的任何話題,一年後的一天,苗賀派人來接我,臨行前,虞山隱士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高處不勝寒,收斂鋒芒,否則禍端必至。’”
曼羅身子一震,擡眼向他看去,茹鴞回看着她,脣邊斜斜劃過一抹七分苦澀三分輕浮的笑意,道:
“沒錯,於是我就變成這樣了。”
“在返回血奴司的途中,我就開始頻頻出入勾欄,學習她們的腔調做派,看盡了男盜女娼後,我開始殺一些我自認爲該殺的壞女人,然後自己給自己打造了一個‘白麪郎君’採花大盜的形象,只有壞事做盡,名聲盡毀,才能保全我自己,也才能保護我的爹孃。餘下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曼羅道:“你可以兇狠、惡毒,甚至殘暴,又何必如此自毀聲譽?!”
茹鴞深深地看着她,淡然道:“你認爲我這個人夠狠嗎?如果不夠,我劍走偏鋒也未爲不可。”
曼羅道:“如今苗賀已死,你可以救出你爹孃了。”
“我做夢都想!”茹鴞的眸中閃過一絲期待的亮光,不過瞬間便又淡然,須臾,說道:
“如果苗賀此人唯一還有一個能讓我敬佩的地方,那就是他對陛下的忠,雖然他有私心,但起碼他爲這個忠付出了一切。可是,對於皇上而言,他苗賀也不過是帝王家豢養的一條狗而已,死了苗賀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頂上來,只要血奴司還在,血奴司司長這個位子就永遠不會空缺。我需要靜觀其變,稍有差池,我爹孃的性命便會不保。”
“我可助你。”曼羅沉聲道。
茹鴞向她看去,微微一笑,轉而看着頭頂水藍色牀帳,幽幽道:
“如今,山豹死了,蠱雕死了,六師妹南羅關在小云天武功全廢生死不明,我又是重傷,還有一個老三……聽着,永遠不要小瞧了苗賀,他的身邊也有忠誠於他的人。”
曼羅問道:“你知道?難道是三師兄?”
茹鴞輕笑:“……是三師姐。”
“師姐?”曼羅震驚。
茹鴞眸色深邃,沉聲道:“還是小心點吧,她真的是你的‘師姐’,因爲,她手中的武器,也是日月雙鉤。”
曼羅深深凝視着茹鴞,突然覺得,原來,撕去僞裝的他纔是最真實的。
茹鴞道:“待我身子好些,我就得回去看看我爹孃如何了,若能救出我爹孃,我便隱居山野,從此不問世事。”
曼羅道:“我,陪你去。”
茹鴞扭頭看向曼羅,微微一笑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