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郊,有一個玄明宮,規模比豹房建築羣更大。
玄明宮是一座道廟,供奉玄天上帝,乃劉瑾慫恿朱厚照修建。
幾十萬兩銀子的鉅額花費且不提,此道廟霸佔京郊良田數萬畝。建成之後,又直接吞併隔壁的貓竹廠,獲得五千多畝地做廟田。
貓竹是一種竹子,可用來燒製竹炭,貓竹廠是爲皇宮提供竹炭的場所之一。明中期漸漸廢棄,陸續有百姓在此落戶,爲了取得這五千畝地,劉瑾拆毀百姓房屋1900多間,掘毀百姓墳墓2500多冢。
僅玄明宮和貓竹廠兩塊地皮,就導致京郊數萬百姓流離失所,結果只養了一羣吃閒飯的道士和太監。
劉瑾被凌遲處死之後,玄明宮迅速廢棄,但無人敢拆毀,因爲那是皇室宮廟。
前陣子,楊廷和裁剪冗餘、改革弊政,把玄明宮最後一批道士趕走,陸續安置失地百姓兩萬多人,還剩少數核心建築沒有拆掉。
王淵發起的“復古文會”,便在玄明宮的廢墟之中舉行。
故意的,因爲玄明宮經常出現於復古派詩文,是他們抨擊朝政的集火目標之一。王淵選在玄明宮搞文會,只這個舉辦地點,就能收服復古派文人之心!
楊慎今天也受邀參加文會,他不僅是復古派中的六朝初唐派,還是新氣學的代表人物之一。楊慎的新氣學思想,主要受到羅欽順影響,又提出自己的見解,明末王夫之的“太虛一實”學說就源自楊慎。
“子衡兄,好久不見!”楊慎抱拳笑道。
王廷相也笑着說:“王相舉辦復古文會,用修乃當世第一才子,今日當居客席首座也!”
“不敢,不敢。”楊慎謙虛道。
雖然王廷相跟楊廷和有些矛盾,但跟楊慎卻是忘年交,兩人的氣學觀點非常相似。
楊慎交遊非常廣闊,他那些朋友,許多是他父親的政敵。
王廷相介紹道:“這是我在四川收的學生,楊名,楊實卿。”
楊名上前拜見:“見過前輩。”
楊慎笑道:“實卿之詩文大作,吾亦拜讀過,實屬難得。”
楊名連忙說:“前輩謬讚了。”
又有數人過來,王廷相說道:“東橋先生(顧璘)也來了!”
顧璘就是嫌張居正年幼,故意讓其落榜,又勉勵他再考那位。此人之前做浙江右布政使,被王淵轉升湖廣左布政使,這次進京述職正好來參加文會。
王陽明已經致仕回鄉養老,顧璘動身之前,特地前去拜訪,還幫王陽明給王淵帶了一封書信。
王陽明年輕時,也曾加入復古派,只不過覺得詩文乃小道,於是轉而投身於經學研究。
就在王廷相與顧璘敘舊的時候,順天府尹鄭善夫也來了。
鄭善夫屬於物理學派弟子,主編了《正德新曆》。除開天文學家的身份,鄭善夫還是復古派文人,論反應社會現實,他可稱爲當世第一,被人讚譽爲“小杜甫”。歷史上的嘉靖大禮議,他跟雙方都交情不錯,對君子之間互相攻擊感到心痛,結果搞得兩邊都不待見他。
“君採(薛蕙)也來啦,快過來!”楊慎笑道。
薛蕙十二歲就以詩聞名,受過王廷相提攜,後來做了楊慎的門生。因勸諫朱厚照南巡,被打屁股罷官回家,如今在做太常寺右少卿。
薛蕙先拜見楊慎,又對王廷相執弟子禮:“見過先生。”
另一邊,高叔嗣也在拜見康海、王九思,復古派分成好多個派別,各自都有小圈子、小團體。高叔嗣後來被某些人譽爲“明代第一詩人”,其實他更擅長斷案,他在代州爲官時,接連破獲一件“十年冤案”,一件涉及二十多條人命的疑案,在山西爲官又破解冤案十二件,史書評價爲“善斷疑獄,人以爲神”。
就在一個月前,王淵擢升金罍爲大理寺卿,召高叔嗣回京擔任大理寺左少卿,命他們兩人審理各種積年冤案。
這項任命,標誌着王淵從楊廷和手裡接管大理寺。
嗯,今天金罍也來了,金公子也是復古派文人。
林林總總,參與文會之人,竟有一百多個,幾年前中進士的唐順之、羅洪先、陳束、皇甫兄弟等人也有受邀。
王淵的關門弟子唐順之,不僅獨創一門數學分支,武藝兵法突飛猛進,經學文章力壓諸生,其詩文也被譽爲年輕士子第一人。
王九思環視衆人,以復古派老前輩的姿態,捋着鬍子說:“今日人才濟濟,皆王相之功也。”
玄明宮修得恢弘大氣,供奉玄天上帝的主殿,更是隻比皇帝早朝的奉天殿小一些。其他大殿早已傾塌,玄天正殿卻維護得好,最後一批道士才搬出去幾個月。
一百多個復古派文人,全部被請進玄天正殿。
僕役擺好几案,又拿來無數蒲團,衆人盤坐蒲團之上飲酒吃果。
王淵帶着黃峨、王素,最後來到大殿主位,衆才子紛紛起身相迎,呼着“王相”、“王閣老”等尊稱。
“諸君請坐,”王淵笑道,“今日,我把妻子也帶來了。既要追慕漢唐盛世,首先就該有漢唐氣度,女子如何不能作詩寫文?謝道韞、蔡文姬,亦是詩中巾幗!拙荊駑鈍,亦慕古之才女。”
王九思第一個附和:“王相此言甚是,巾幗不輸男子,復古派自也應當有才女。”
王淵露出揶揄表情,讓僕役散發黃峨的作品。
黃峨自己也領到一本,翻開第一首就臉紅了,低聲啐道:“你這無賴,怎把這首曲也印了,還排在第一頁。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哈哈哈哈!”王淵大笑。
大殿裡一百多個才子,看到那第一首作品,也是神色古怪想笑,卻又礙於王淵面子不敢笑出來。
卻是王淵在遼南督理馬政兩年多,還把夏嬋、香香、綺雲喚去服侍,接連在外面生了兩個庶出子。黃峨思念丈夫之餘,不免打翻了醋罈子,於是寫下一首酸溜溜散曲,順便埋怨朱厚照棒打鴛鴦,不該把王淵扔在遼南工作。
詞曲爲《雙調·雁兒落帶過得勝令》:“俺也曾嬌滴滴徘徊在蘭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綢繆在鮫綃帳,俺也曾顫巍巍擎他在手掌兒中,俺也曾意懸懸閣他在心窩兒上。誰承望,忽剌剌金彈打鴛鴦,支楞楞瑤琴別鳳凰。我這裡冷清清獨守鶯花寨,他那裡笑吟吟相和魚水鄉。難當,小賤才假鶯鶯的嬌模樣;休忙,老虔婆惡狠狠地做一場!”
在這首散曲當中,黃峨把夏嬋、香香、綺雲罵作小賤才,又發誓自己要當老虔婆好生報仇泄憤。
如今,閨中密曲,竟然公之於衆。
黃峨雖然羞紅着臉,卻也沉穩大度,微笑說:“消遣之作,讓諸君見笑了。”
“豈敢,”王九思又搶着拍馬屁,“夫人的文章,情真意切,實爲佳品。我輩爲何文學復古?自是不願受道學文章束縛,文以載道,文以載情。有情方爲好文章,夫人當爲復古派又一員大將矣!”
黃峨謙虛道:“渼陂先生過譽了。”
衆人雖然鄙視王九思阿諛奉承,但也無法反駁他的這番言論。因爲他們連續翻閱多首詩詞曲文,發現黃峨作的全是上乘佳品,比之復古派諸子也不遑多讓,全都打心底佩服眼前這位才女。
黃峨的這本作品集,迅速活躍了氣氛,也拉近了王淵跟這些文人的距離。
王淵說道:“諸君皆爲文學大家,鄙人是遠遠不如的。今日召集文會,鄙人坐於主位,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王九思連忙說:“王相何必謙虛?王相一首《臨江仙》,可謂文蓋當世。如今刊印《三國志演義》,哪個書商敢不把王相的《臨江仙》印在扉頁?還有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道盡我文學復古派之真義!”
什麼鬼?
一些有心巴結的文人,頓時就急了。
他們稍微有些抹不開面子,打算接下來慢慢奉承,誰知王九思一上來就火力全開,完全搶走了旁人拍馬屁的機會。
不能再等了,其中二十多個文人,紛紛稱讚起來: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王相此詩亦上品也,直追肅愍公的《石灰吟》!”
“王相的《臨江仙》,便是放在宋詞當中,亦有一席之地也!”
“何止一席之地,當比宋詞前三。”
“我聽說,王相立志匡扶社稷、改革天下弊政,因此才立誓不再寫詩作詞。若非如此,不知還會寫出多少震古爍今之大作!”
“……”
(祝各位元旦快樂,新年行大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