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副總兵張輗之孫張鈺,由於率領數百騎兵,一直追隨王淵左右,又跟皇帝一起在山谷殺敵,因此被特別選中執行任務。
朱厚照很喜歡這小夥子,不僅長得賊帥,年齡跟王淵差不多,而且還戰場殺敵勇猛。
張鈺帶着麾下騎兵,以及千餘蒙古俘虜,護送卜赤返回草原。
卜赤虛歲即將十五(韃靼大汗十四歲便可親政),被達延汗帶到戰場調教,沒想到卻是這樣狼狽而回。
離開大同府的時候,朱厚照與卜赤約定,雙方不得再互相攻伐。
卜赤不敢拒絕,也沒理由拒絕。他三叔擁有韃靼一半兵力,以副汗身份統率整個右翼蒙古,自立爲汗之後,必然要帶兵來弄死卜赤。他防備三叔都來不及,哪還有精力招惹大明?
朱厚照班師回朝的時候,捷報已經快馬傳回北京。
這天,楊慎正出東城迎接父親。他守母喪丁憂期滿,去年底就回京復職;而父親楊廷和守父喪,直到現在才慢悠悠回京。
楊家這幾年接連死人,先是楊慎的繼母死去,又是楊慎的爺爺死去,去年楊慎的兒子夭折。還有楊慎的正妻王夫人,楊慎的叔父楊廷平,此時都處於重病狀態,若歷史不改變也會病死。
楊慎整個人鬱鬱寡歡,不復當年的風流瀟灑,也不再整天搞文學聚會,而是把更多時間用在當官爲政上。
楊廷和丁憂在家也非啥事兒不幹,在家鄉修建水渠、橋樑、寺廟。又用士紳給他建學士坊(牌坊)的錢,拿去修繕老家縣城,當地士紳自然要跟着捐款修城。接着再設義田,救助老家的鰥寡孤獨。
一時間,楊廷和在老家風評極高,便是乞丐都要豎起大拇指。
楊廷和還在丁憂期間,就已收到心腹來信,說皇帝溜出京城跑邊鎮去了。他只能暗自嘆息,祈禱別再搞出“土木堡之變”,丁憂期滿立即飛奔回京師。
水驛碼頭。
楊慎作揖拜道:“父親安好!”
楊廷和點頭問:“京中局勢如何?”
“一塌糊塗,”楊慎解釋道,“樑儲、楊一清、靳貴、陸完,這四人爭鬥不休,各自培植親信。皇貴妃雖然賢良,卻也難以調和四人矛盾,六部許多事務都無法展開。”
歷史上,楊一清和靳貴,此時都已經致仕。
楊一清由於太過剛直,多次直諫佞臣,被江彬和錢寧聯手逼出朝堂。而靳貴是因爲主持會試,正德六年會試發生舞弊案,他的家僕盜賣考試內容,現在又跑出來主持會試,頓時招惹朝野非議,就此引咎辭職回鄉閒居。
但是,朱厚照提前一年去邊鎮,就連今年殿試都沒有參加。楊一清自然不會被江彬逼走,靳貴引咎辭職也沒人批准。
皇帝不在,江彬也不在,錢寧只顧着撈錢,文官們找不到進攻對象,乾脆自己玩起了內鬥把戲。
首先是陸完發難,清除楊一清留在吏部的親信,楊一清自然要予以反擊。兩人之間激烈鬥爭,徹底讓首輔樑儲失去對吏部的掌控,於是樑儲也忙慌慌加入進來。
至於靳貴,則是跟樑儲有矛盾。
樑儲擔任內閣首輔之後,把靳貴在制敕房的心腹換掉,又壓制靳貴在翰林院的黨羽。以前皇帝在京,靳貴願意做孤臣,一直說話都有分量。皇帝離京之後,靳貴沒有聖眷照顧,內閣發言權直線下降,哪還能容忍樑儲打壓排擠自己的心腹?
三個內閣大臣,一個吏部尚書,就這樣混戰起來。
楊廷和皺眉道:“陸完此人,兩面三刀,吾識人不明矣!”
在楊廷和回鄉丁憂以前,陸完是他的絕對親信。沒想到,短短三年時間,陸完不但跳反,而且徹底站在清流的對立面。
楊慎說:“皇貴妃已經被這四人搞暈了,每件事情都爭執不休,不知該聽誰的纔好。不過,楊一清目前稍微更受寵,因爲他大部分時候都就事論事,正漸漸得到皇貴妃的信任。”
“邊鎮有消息嗎?”楊廷和又問。
楊慎搖頭說:“蒙古小王子在九月底、十月初犯邊,陛下親自帶兵打仗,暫時不知戰況如何。”
楊廷和嘆息:“唉,不求勝敗,只求陛下安全無恙。”
楊慎安慰道:“好在有王若虛跟隨,他是個能打仗的,又極得陛下寵信,或許能在關鍵時候勸住陛下。”
“難啊,”楊廷和坐上馬車,掀簾欣賞路邊景色,深深憂慮道,“陛下是我看着長大的,他那犟驢脾氣發作起來,便是先皇復生都勸不住。陛下聰明,就是因爲太聰明瞭,才總覺得自己什麼事情都是對的。”
父子倆坐着馬車進城,而在京城的另一邊,一騎快馬也飛奔入城。
負責報信的軍差,高舉露布沿途大呼:“大捷,應州大捷!陛下親手生俘韃靼太孫,王侍郎陣斬蒙古小王子。我軍斬獲韃靼首級八千有餘(實數),繳獲戰馬四千有餘(實數),俘虜韃靼賊子三千(翻倍虛報)!”
西城那邊,城內城外都瘋狂了,追着軍差沿街相告。
軍差直奔兵部和都督府,送完戰報之後,再次高舉露布,騎着快馬滿城轉悠。
“大捷!應州大捷……”
楊廷和猛地說道:“停車,前方在喊什麼?”
車伕回答:“好像在喊大捷。”
楊慎立即下車,側耳傾聽,那聲音由遠及近,終於聽得清清楚楚。他轉身對父親說:“前線大捷,王若虛陣斬蒙古小王子,陛下親手生俘韃靼太孫。又有兩萬斬首,三千俘虜,繳獲戰馬四千餘。”
楊廷和琢磨道:“王淵陣斬蒙古小王子,這消息應該是真的,如此大事做不得假。陛下親手生俘韃靼太孫,呵呵,哪有那麼湊巧,多半是哪位邊將獻功。至於斬首與俘虜,只要不把首級帶回京城,誰能說得清楚是多少?”
楊廷和萬萬沒有想到,朱厚照真把八千多顆腦袋,用石灰醃製好正在往京城搬。
“不論如何,此戰大勝無疑。”楊慎說。
楊廷和點頭道:“卻爲大勝,只陣斬蒙古小王子,便是無可置疑的大勝,大明邊關可以安定數十年了。唉,爲父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感到擔憂。”
“既然勝了,還有什麼可憂慮的?”楊慎問道。
楊廷和解釋說:“陛下本就喜歡兵事,這次親征又大勝而歸,今後必然變本加厲。他打敗了蒙古小王子,定又要去尋找別的敵人。或是去打遼東女真,或是去打朵顏三衛,便是這些地方都被他征服,又會去西南邊疆找安南、老撾的麻煩。他每打一次仗,不論勝負如何,天下百姓的日子都更加難過。”
“北直隸各州縣,確實因爲陛下御駕親征,導致今年盜賊蜂起,”楊慎有不同見解,“但孩兒認爲,這都是值得的。因爲蒙古小王子已死,大明北方邊疆可以安定下來。如此就少了許多兵事,可以省去無數錢糧和徭役。”
楊廷和反問:“若陛下一直窮兵黷武呢?”
“這……不至於吧?”楊慎楞道。
楊廷和冷笑:“我是他的老師,我從小把他教大的。陛下是怎樣的人,沒人比我更清楚。你看着吧,今年打了大勝仗,明年陛下肯定還會去邊鎮。要麼對付朵顏三衛,要麼對付遼東蠻夷!若大明富庶,官倉充盈,我巴不得他多打勝仗。可大明現在是什麼樣子?經得起他連年用兵嗎?”
楊慎不再接話。
楊廷和又說:“即便有王若虛輔佐,令陛下連戰連捷。可到頭來,對陣外敵是勝了,大明內部必定民不聊生、反賊四起!”
楊慎嘆息說:“唉,勝了總比敗了好。”
楊廷和苦笑:“所以我才說,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憂慮。”
楊廷和的腦子確實很清醒,對大明和皇帝都有深刻認識。他也知道,想要解決各種困境,必須進行深入改革,但楊廷和不認爲改革能夠成功,因此他沒有絲毫改革的慾望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