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又下起了雨。雖然十月份上海的街頭還有不少時髦女郎穿着各色纖薄的裙子,入夜時卻真的很有些涼意了。
聶遠征感覺絲絲雨水滑在臉上,不禁在心裡暗暗咒罵了一聲。這沿海的南方城市,竟沒有一天不下雨,而自己卻從來想不起帶傘。眼睜睜看着路人都熟門熟路的拿出雨具用上,感覺衣服上層層的溼意透過來——這雨是越下越大了。路上晴天時滿大街都是的黃包車,這時卻一輛也沒有。想想今天回去倒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聶遠征拂了把臉上的雨水,索性躲到了就近的一方屋檐下。
站定之後才聽見聲音咿咿呀呀的從門的縫隙裡傳過來,還有喝彩聲、叫好聲。聶遠征想了下,是了,現在自己應該是在四川南路上,這是容華大戲院的後門。試着伸手推了一下鐵門,該是從裡面鎖上了。
作爲半個中國人,聶遠征也頗聽得一些戲。只不過到滬時日尚短,還未進過這聞名上海的大戲園子。此時模糊的女聲在這混了水氣的初秋夜晚,隔着淅淅瀝瀝的雨聲傳來,飄飄渺渺有了幾分仙氣:
“可正是人值殘春浦郡東,門掩黃昏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原來是西廂。
聶遠征正在恍惚的時候,就聽見開鎖的聲音,接着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一個身影閃了出來。迎面見聶遠征立着,大概愣了一下,又見外面下着雨,就並肩站到聶遠征身旁。
聶遠征微側了頭打量身邊的人:身姿修長,再加上有高跟鞋撐着,只比自己稍矮了一點,脊背挺得筆直。裹了件黑色的半長風衣,底下隱約可以看到綺色旗袍的一角;黑色的平頂禮帽,帽檐壓得極低,只看得見挺俏的鼻尖,微收的下巴和抿得緊緊的薄脣。
略爲覷到一點兒,就知道是個長得極好看的女人。
這年輕姑娘似乎也在等人力車,微微的左右張望一下,又用手按了下帽檐。聶遠征站在他的斜後方,晃眼間看見了一管高挺的鼻子,然後就是那隻手——手指比手掌長出很多,微曲着,飽滿的指甲剪得很短,沒有像一般女子飽塗着華溢的豆蔻,可那指尖卻仍舊顯得尖尖的,在路燈下映出瞬間的光輝。
聶遠征突然察覺到自己在盯着一個陌生女子看了半天,很有點不好意思,忙把視線轉到屋檐外的雨中。
地上的雨水返着路燈昏黃的光,偶爾有行人路過,雨漸次在路邊的積水裡點出小坑,聶遠征心不在焉,眼前仍是被帽子遮住的半個側臉,修長的手指,在陽光中應該是粉紅色澤健康的指尖……
“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怎顯得步香塵底樣兒淺。且休題眼角兒留情處,則這行蹤將心事傳。慢拖延,投至到櫳門兒前面,剛挪了寸步遠。怔怔的打個照面,風魔了張解元。似神仙歸洞天,空餘下楊柳煙,只留得鳥雀喧。”
聲音因爲離了很遠,不甚清晰,卻因這份似有還無,無從把握而添了許多繾綣纏綿。聶遠征覺得揣了什麼活物在懷裡,舌頭舔得心裡癢癢的。
雨不知何時稍小了一些,聶遠征卻並沒有絲毫想走的意思,奇怪的是旁邊的人也貌似從容,氣定神閒地在檐下看雨。
忽然間門又被推開了,一個男子氣喘吁吁,帶點兒誇張地叫道:“噯呀我的姑奶奶,可算是讓我找着您了,吳老闆在裡面都要開始砸桌子了!”
回答他的聲音清越而乾淨:“師傅他老人家脾氣是越來越見長了。我不是不想碰見那個姓楊的麼,就在這避了會兒雨。”
“也幸虧楊老闆您沒跑雨裡去,要是受了風寒,嗓子不舒服了,我們容華就要關門了。”
“阿福,你這真是太奉承我了!還得麻煩幫我找輛車開到後門,我就不從前門走了。”
“徐先生家的汽車今天在呢,楊老闆要不要直接坐他們家的車走?”
“徐先生的汽車在?那樣最好。”
“成,您在這兒等着,我這就給您叫過來!”
阿福剛要轉身走,那個女子又叫住了他,湊近輕輕說了幾句,聶遠征模模糊糊也聽不清楚,就見阿福走過來跟自己道:
“這位先生,天這麼晚了,又下着雨,肯定不好叫車,不如您跟着我到劇院前門,那裡有車伕專門等着散場。”
聶遠征明白這應該是那位楊老闆示意的,側過頭去,就見那人擡頭一笑,因爲是背光,所以看不清面容,可還是覺得心中一暖。於是道:“那真是太感謝了。”
同阿福穿過略顯黑暗的後臺走廊,才知道這劇院後門是隻有內部工作人員才能用的,多虧了楊老闆的特殊關照。
“楊老闆您都不知道?那可是是戲院裡的臺柱子,唱武旦的,跟着吳尚隆吳老闆從北平過來的,不僅功夫到家,關鍵是人特別的隨和。”
“……成,以後您要是來聽楊老闆的戲,我給您找個最好的包間……”
二人路過前臺,就聽得第一折已近尾聲:
“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禁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近庭軒,花柳爭妍,日午當庭塔影圓。春光在眼前,怎奈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
然後一片叫好聲。
到了劇場門口,果然有不少人力車等着。阿福幫着攔了輛車,看聶遠征坐好了,才走到輛黑色汽車前跟司機說了些什麼,司機便開車離開。
聶遠征到家時還有些恍惚。一種神秘抽象的古典歌舞劇,他的表演者擁有的氣質竟也是這樣的卓爾不羣。如果不是自己現在的身份,真是想去結識一番。
他恍恍惚惚地思慮着,又進而想到了些國事家事,輾轉了半夜方纔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