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蝶生對上海的街道其實說不上有多清楚。雖然上海的道路本身就不乏弄堂窄巷一類幽深曲折的地方,但凡是瞭解她的人還是不知拿她這一點小毛病取笑過多少次,尤其話到了杜蘭兮嘴裡,簡直次次都沒留過情。
現在,不大能摸得清路的沈蝶生正憑着直覺跑向漆黑的不知名的深巷。背後有槍聲響起,沈蝶生雖然在身上順便帶了支勃郎寧手、槍應急,但卻實在來不及回頭開槍,只能寄希望於借夜色和迴腸般的暗巷甩掉他們。
若是沒有昨天晚上的一遭,沈蝶生暗想自己怕是也不會吃力到如此地步。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又一聲槍響,她直覺向左一閃,卻不料身子還是搖晃了一下。右臂上立即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冷汗*了衣服,她再度咬緊了牙,拼着疼痛喚起的最後一絲力氣再次加快了腳下的速度。
巷子忽然出現了一個轉彎,沈蝶生轉過彎後跑過足夠隱身的距離,也不顧及身上的傷勢如何,攀住牆飛身上躍——她暗自感慨着幸虧這家牆頭沒撒些玻璃渣、鐵屑什麼的,眼前一黑,便重重摔在了院內。
砸門聲幾乎就在同時在巷子裡響起,大呼小叫的人高聲嚷着:“憲兵隊,搜查!”一戶戶的敲過來。
沈蝶生忍着失血過多引起的陣陣眩暈,閃進院內貌似廚房的小屋內。
聽見終於搜到了這一家,砸門聲響起時主人才從屋裡走出來。
門打開的聲音。
“有什麼事啊,又搜查?”頓了一下,又是這個聲音,“你是……李敏成?”
“原來老師住這裡啊?今天有一個犯了事的匪兵從監獄裡跑了出來,請老師配合一下。”
燈光透過門縫傳了過來,應該是憲兵隊舉了燈在院子裡察看。聽見有聲音用日語報告說沒有血跡等可疑的痕跡。暗暗慶幸剛纔注意到沒有讓血跡沾在牆上或者院子裡,沈蝶生屏息靜聽着,直覺那個李敏成似乎已然準備要離開,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
似乎是敏感到能被這細微到不能再細弱的聲響驚動,忽然,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越來越近地傳了過來,繞了院子一圈後停在沈蝶生躲藏的小屋外。
“老師,這是幹什麼用的地方?”
“是廚房啊,李同學餓了的話老師可以做些夜宵,各位也可以在這兒吃些再走。”聶遠征無所謂地說道。沈蝶生心裡一抖,暗暗悔之不迭,身體難以抑制地緊繃了起來,努力地壓抑着自己呼吸的聲音。
“……還是下次吧,老師,”李敏成深呼出一口氣,重又拿笑臉對上聶遠征。“今天打擾了。”
終於,一干人接次離開,大門重新拴上的聲音傳來,憲兵隊又繼續開始挨家挨戶地搜查。
過了很長時間,當巷子裡回覆安靜,一個壓低的聲音在院子裡輕輕響起:
“他們走遠了,您出來吧。”
沈蝶生聽着這聲音耳熟,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強撐着打開門一看,果然是熟人。
那個聲音猶猶豫豫:“是……沈小姐?”
沈蝶生點了點頭,心裡長嘆口氣,聶遠征,你還真真是陰魂不散啊。
兩人雖常常偶遇,但說到底卻也並沒有熟識到何種地步。沈蝶生不遠多麻煩他,想起身走到門外,身上卻一陣陣的乏力,伴隨着發熱的症狀,實在讓她難以邁得開步子。沈蝶生擡起頭來,見聶遠征有些呆愣地站那兒不動,不由得嘆了口氣,客氣道:“麻煩您……過來扶我一下可以麼?”
聶遠征這才發現沈蝶生虛弱地壓根要站不穩,忙道:“你受傷了?”
沈蝶生疲憊滿身,只想難得任性地大喝一聲“廢話”,但想到自己這會兒不着天不着地只能依靠這個愣小子,硬生生又把這兩個字憋了回去,發泄似的將全身的重量都倚到了對方身上。
聶遠征的手猶豫了半天。還是環到沈蝶生的腋下,摻着沈蝶生進到了正屋。
爲了避人耳目,沈蝶生的衣服都是黑色的,在院子裡時看不出來,燈光下卻見被血濡溼了一片。聶遠征什麼時候見過這種陣仗,擦藥時手都有些抖。沈蝶生被他時輕時重的動作弄得更疼,嘆口氣接過藥自己塗抹。
聶遠征滿面愧疚地看沈蝶生費力地塗完藥,見她又要自己綁繃帶,急忙拿過來:“你右手受傷了不方便,還是我來吧,”他頓了頓,保證一般說道:“我一定會輕一點兒的。”
沈蝶生見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的委屈,不由得失笑。剛纔靠在聶遠征身上時感覺他肌*實,還以爲是個硬漢樣的人物,現在他的眼神裡帶了些如此情緒卻也絲毫不限突兀,表情像個孩子。突如其來的好奇心作祟,沈蝶生不禁衝口而出:“你多大了?”問完才覺唐突。
聶遠征卻老老實實回答:“二十二。你呢?”
“二十一。”話音剛落沈蝶生就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好歹也已有了多年的江湖經驗,就快要成精的人物,就這麼說了實話。雖然問答個年齡沒什麼特別大的干係,但習慣了什麼話都先在嘴裡轉一圈的沈蝶生,這麼隨性的時候實在五個手指就能數完,也不知道這個一再巧遇的傻小子有沒有問題。
走神期間聶遠征就將繃帶包紮好了,沈蝶生看了看,竟然還說得過去。
她知道這位估計是沒照顧過什麼人,乾脆也不再和他客氣:“幫我拿件乾淨的衣服可以麼?我實在有些冷。”
聶遠征便取了件過冬用的厚實棉衣給她披着,點起了屋裡取暖的火爐湊在她身邊,又想了一下,問道:“已經這麼晚了,你又有傷在身……要不要先在我這兒住一晚?”
他的神色實在不好意思。沈蝶生看在眼裡,心裡反倒一軟。
“……也好。”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