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蘭兮仍舊有些不放心。那人和沈蝶生的關係杜蘭兮是心知肚明的,而廖仲愷的手段她心裡更是清楚不過,76號裡出來的人,又有幾個是稍微正常的?
“要不,乾脆我跟他解釋清楚得了,這一片兒難道還有誰不知道我的,需要這麼藏着掖着?他若當真什麼都不知道,也壓根兒不會是這麼一副捉尖的架勢。”杜蘭兮看沈蝶生不像是有一點在意的樣子,實在有些着急了。
“哪裡就到那個地步了。”沈蝶生仍舊不以爲意,朝着杜蘭兮點了點頭,徑自去了。
聶遠征看着那人踩着鍛白色的高跟鞋脣邊帶笑地走過自己桌前,向着角落處的一桌走去,不由得好奇地回望了一眼。
原來是他。
聶遠征曾是看過這人的照片的,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76號裡握有不少實權的二號人物,叫廖仲愷的那位了。聶遠征不禁有些生疑,沈蝶生科班出身的一屆戲子,和他又能有些什麼關係呢?難不成……
聶遠征暗暗捏緊了拳頭。沈蝶生清朗柔亮的聲音隔過一室嘈雜遠遠地傳了過來,聶遠征豎着耳朵聽了,倒也並不如他原本所想象的那般曖、昧。
“廖先生今天怎麼有時間來這兒……這麼大的陣仗,難道是看上了哪位姑娘不成……嘶……”
“哪裡,我有什麼緣故要躲着廖先生?我就算當真是那會打洞的耗子,也難抵得住您這天上飛的鷹啊……”
“不不,不敢當,況且這幾天事務正急,等料理清爽了,我親自去廖先生那兒賠不是。”
“自然是一言爲定……沈某自知份量幾何,決計不會讓廖先生久等的。”
聶遠征有些惘然,拿過杯子喝茶,餘光瞥見他們一行人已然起身準備離開。沈蝶生把手背在身後偷偷地往手腕上揉,那姓廖的戴起帽子,似乎無意間發現了她的小動作,扭過那隻的手腕來看了兩眼。
“可長記性了?”聶遠征這才實實在在地聽見那人的聲音,低沉到幾乎稍不留神就會被掩蓋,成爲充滿風、塵味道的樂曲聲的背景。
沈蝶生繃着身子,面兒上卻仍舊是陪着笑臉,“還要多謝廖先生手下留情。”
聶遠征聽完這些,心裡頭毫無緣故地突突跳着,越發不得要領。若是沈蝶生是得罪了廖仲愷而受到了什麼懲處,聯繫76號裡種種慘絕人寰的先例,這確實清淡地不值得一提,可這場景……
同爲男人,聶遠征嚥了嚥唾沫,覺得自己該是毫不費力便能從那些隱晦的話語裡悟明白些什麼的,可思來想去,總難甘心。
幾天後,聶遠征早晨翻《申報》時,無意間看見這樣一條尋人啓示:
沈湛吾弟:
一別經年,甚爲想念。兄來滬日久,方聽聞弟消息,感慨之餘殷切盼望與弟面敘別情。望弟於本月十日至四川路新亞飯店,兄有要事相商。
落款是田青。
聶遠征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繼續往下瀏覽,住在容華戲院提供給戲班的院落裡的沈蝶生卻是將這條不長的消息反覆唸了幾遍,然後笑出聲來:
“稱兄道弟就稱兄道弟,還非得佔着便宜當哥哥。”
她這幾日無人來擾,心情自然是極好的。
住在隔壁的小花臉孫尚興聽見人聲,推門進來催道:“沈師姐你還不快去?院子裡那幾個小的都等你都等急了。自己躲屋裡笑什麼呢?”
“想起一齣戲。”
“什麼?”
“歃血爲盟神靈鑑,義字當先對地天。不求同生求同死,禍福共當肝膽懸……”沈蝶生把一頭長髮綰好在腦後,眼裡含笑,一邊唱一邊向平日練功的前院走去。孫尚興跟在後面,被唱得莫名其妙。
前跨院和以往每個早晨一樣熱鬧。這方扯着長音:“我心中似刀絞肝腸痛斷,嘆我兒銅鍘下死得可憐!怪包拯全不念叔侄情面,去找那負義人報仇伸冤。”,那方伴着胡琴:“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羣飛散,我好比淺水龍久困沙灘。”
生旦淨末醜,唱唸坐打翻,不僅是未出師的師弟,連上臺幾十年的名角都一絲不苟。
院子正中幾個正蹲馬步練拳掃腿的小男孩兒見沈蝶生到了都呼啦啦圍了過來。
“沈師姐早!”
“師姐我的飛腿會反着踢了!”
“那算什麼?我會烏龍絞柱!”
“師姐我會……”
“我會……”
七嘴八舌,小少年變聲前帶點兒尖利的嗓子合在一起,很有些吵人。沈蝶生卻沒有絲毫不耐煩,笑着彎身聽各個孩子說完,又看了幾個的成果展示。
孫尚興看着沈蝶生和那般小子打成一片,不禁搖頭感慨這人確實魅力無限。兩年前沈蝶生突然加入如意班時,大家其實很是排斥了一陣子的。只有孫尚興自己和唱旦角的程曉桐和她還算熟落些。後來沈蝶生甫一上臺便驚豔四座,迅速成名;且在之後一貫的溫文謙和,加上手頭大方,戲班子裡的人不知道吃了沈蝶生多少的零食宵夜,所以現在上上下下對沈蝶生是心悅誠服,小一輩的更是整天沈師兄長沈師兄短。
沈蝶生哄完一幫小的,又和院子裡的師兄弟打了招呼,正想開始晨練,就見戲班裡的一個小師弟匆匆忙忙跑過來,附在沈蝶生耳邊輕聲說了兩句。沈蝶生皺了皺眉,擡腿往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