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尚興一向乖覺,見她走了,忙跟上道:“姓楊的又來找程師姐了?”
“恩。”
“要說這也不能全怪楊崢。程師姐也是……”沈蝶生聞言,歪頭看了他一眼,孫尚興一警,忙不再多說。
程曉桐和孫尚興都是從小和吳老闆學戲的,後來又跟着從北平到了上海。但是兩個人之間卻都沒有各自與沈蝶生走得親近。孫尚興性子爽直,一開始就看着沈蝶生順眼,後來待沈蝶生成角後對他有過多方照顧,他便也視沈青明如真正的姐姐一般。程曉桐心機就深些,平時眼高於頂的人,見到沈蝶生後算盤一撥,是從一開始就對她極好的。
話說回來,權勢之人往往有色心於戲子,乾旦尤甚。孫尚興一向都看不上程曉桐對那些挑逗的人態度曖昧,遠不如沈蝶生向來的當斷即斷,既乾淨又顯得利落,如今這個楊崢纏上甩不掉了,他心裡其實還是有點兒幸災樂禍。不過沈蝶生對戲班裡的人從來都很是維護,這個楊崢楊老闆家裡開的是產業頗大的商行,吳老闆怕得罪人不敢露面,都是沈蝶生將他推拒出去。
“曉桐,我們去光明照相館照戲裝照吧?你的扮相絕對比誠德班的好看。我看你的身上的這身衣服顏色也不是很新了,我認識衡山路上的一個裁縫……”那人說着,手就往身上摸去。
“就不麻煩楊先生了,”沈蝶生咳嗽一聲,伸手將楊崢的手擋開,“我們準備準備,今晚還要上臺呢。歡迎楊先生到時再來。”
她一開口,楊崢底色青白的一張臉上便顯出訕訕的表情,和孫尚興寒暄了幾句,卻仍舊不死心地繞着程曉桐轉。程曉桐也和他虛應着,兩個人不尷不尬,沒完沒了。
孫尚興實在看不過眼,道:“師傅剛叫你呢,程師姐你還不快過去。”
程曉桐聽了,卻笑看了沈青明一眼:“沒我的事了?那我可要進去了。”說完拍拍楊崢的臉頰,轉身嫋嫋的走了。楊崢似乎受寵若驚,連脖子都紅了,也顧不上與孫沈倆人多客氣,暈暈陶陶地離開了戲班。
孫尚興不由忿忿:“程師姐越來越不像樣了,講話也雲裡霧裡的。”
沈蝶生聽罷笑笑,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也不答言。
練功出了一身的汗,沈蝶生把自己泡在屋中的浴桶裡,方纔展開一直握在手裡的紙條:“沈湛迴應,到時小心應對。”
下午的時候和幾個師兄弟去容華準備晚上的演出,到門口時沈蝶生道:“你們先進去,我去買包煙。”
有師兄笑言:“小沈你還敢再抽,小心師傅扒了你的皮。”
沈蝶生眨了眨眼,食指放在脣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煙攤就在戲院不遠處,這裡人來人往,本就十分熱鬧,倒也難招嫌疑。沈蝶生遞錢道:“老樣子。”
賣煙的男孩遞煙的時候湊近,脣幾乎不動:“沈先生今晚會在演出後等你。從側門坐徐先生的汽車。”
沈蝶生接過煙,倒也不急着走,低頭慢條斯理地拆包裝。
“他……還好吧?”
男孩怎會不知她指的是誰,抿了抿嘴脣,餘光掃了四下一圈,輕輕點了點頭。
沈蝶生輕聲道了句謝,點起煙踩着高跟鞋一步步地向戲院走去,背影倔強而堅持。
晚上的一出《羣英會?借東風》,沈蝶生扮趙雲,白夫子盔,白硬靠,厚底靴子,打扮地整整齊齊。她人長得本就秀美,戲分雖然不多,扮相實在俊俏,一上臺便得了滿堂彩,臺下有老戲骨搖頭晃腦唸叨趙雲再生怕也不過如是。
下了臺,沈蝶生拍了下剛纔扮蔣幹的孫尚興的肩膀,道:“你先回去吧,今天不用等我了。”
戲班子的規矩雖多,對他們這幫已經出師成名的師兄弟們還是不會太嚴的。畢竟上海灘花花世界光怪陸離,誘、惑着實太多。所以偶爾跳個舞賭個錢夜不歸宿,老闆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更不要說沈蝶生只偶爾和大家一起聚聚,大多數時候都是獨自一人來往,難得見着影子,也不知成日裡在忙些什麼。孫尚興只道她和一干極有勢力的人物都混地頗爲相熟,便調侃道:“佳人有約?”
沈蝶生又是隻笑不答。
汽車果然如所說的一般在後門口等着。沈蝶生上了車,左不過坐了一個小時的車程,汽車便停在近郊的一處民宅旁邊。沈蝶生下車進門,一個高大瘦削的中年人迎了上來,緊緊擁住了他。
“小沈長高了!”
“大哥好久不見!”
沈湛是沈蝶生在法國時的學長,也是當時中國進步留學生的領導者,德才均冠絕一時,是當時很多人崇拜的航標式人物。偏巧兩人又同姓,因而關係向來頗爲親厚,直如親兄妹一般。
這宅子是八辦的一處秘密辦事處,登記在一個美國人名下。進到屋裡才發現八辦的負責人潘先生也在。打過招呼後,沈蝶生單刀直入:
“沈大哥,你覺得章蘅藻投誠有幾分把握?”
“目前不好說。這還是得開始行動後再看。”
不比沈蝶生暗處工作,沈湛不論在日軍還是僞軍那兒都是掛了名的,這次來日不啻爲入龍潭進虎穴。沈蝶生對他勇於成行非常敬佩。但章蘅藻是汪僞大員,76號的三號人物。若能不費一兵一刃勸他投降,對在滬的各項工作都頗有好處。
“教育署署長譚崇曄和章相交甚好,或許可以用他作突破口。小沈,聽說你父親和譚崇曄的老師趙銘德關係也不錯?”
“趙老和我們家倒是世交。現今他也正好隱居滬上。可他脾氣古怪,說服恐怕要費力氣。”
沈湛沉吟一會兒:“像趙老那樣的宿儒遇到這種與國家休慼相關的事,如果耐心曉之以情,想來應該是能被說服的。明天麻煩你和我跑一趟他家。”
沈蝶生挑了挑眉。她自己因爲是秘密底下黨、員,除了與個別人員聯繫,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獲取情報外,很少參加這種實際活動的。一來她的掩護身份掛靠在76號的軍統門下,來往恐怕難免遇上熟人;二來她成日裡本就是個天天登臺的戲子,這張臉雖抹了油彩,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記住。她一人的性命存亡倒是小事,若是被人揭出真實身份,組織的活動難免要受到一時掣肘。眼下硝煙瀰漫的境況,各方部門無不蠢蠢欲動,是如何也等不得的了。
沈湛見他不搭腔,也有些急了。“小沈,我們需要一開始就獲得趙老的好感。等到和軍統那邊接觸後,也希望你能儘可能想辦法讓楊崢或廖仲愷派你來與我們合作。小沈,不光是我說,這次的行動還是你出面最爲合適。”
沈蝶生卻是猛地擡起頭來。“聞道……不,章先生也這麼想的?”
沈湛特別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眼下局勢刻不容緩,章先生不只一次強調過若是想要捕魚,張得出網,更得要收得起來;凡是能調動的力量,我們都要儘量調動。”
沈蝶生頷首,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在桌面上有節律地敲着,半晌才道:“我答應你——畢竟早一天收網,早一天我們這些活在地底下的人能看見太陽。”
她一邊說着,笑了起來,眼眸綻出灼灼的光華。沈湛被她所感染,不由得心底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