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見兩人離題越來越遠,暗暗搖了搖頭,接過話題與趙銘德定下見譚崇曄的日期。
見已近正午,二人起身告辭。
趙銘德這時道:“這位沈先生其實我一看就覺得有些眼熟的。可否告訴我真名?”
沈蝶生與沈湛對視一眼,沈湛點點頭,沈蝶生便湊到趙銘德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趙銘德愣了一下道:“果然。我還以爲只是面容相似。這份孤身深入虎穴龍潭的膽色老夫佩服之至。以後但有用到的地方,先生只管開口,趙某雖已近天命,卻也願爲華夏盡綿薄之力。”
兩人告辭出來,沈蝶生照例要等徐先生的汽車,沈湛另有接應。分別時,沈湛再次緊緊地抱了抱沈蝶生,拍着她的肩膀重複了兩遍“保重”。沈蝶生喉中發哽,只是拼命地點着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街上冷,若是不嫌棄,圍巾你戴着吧。等忙完趙老這邊,也不知何時纔能有機會重聚,好歹算是樣憑證。”徐先生的汽車不知爲何久久未至,沈湛雖覺擔心,但他那裡也還有不少要準備的,耽擱不起,解下圍巾仔細給沈蝶生圍了,又抱了抱她,便不再猶豫地走入冷風裡。
圍巾上的溫暖還在,沈蝶生看着他漸漸模糊在幢幢洋樓間的背影,彷彿還現下還是在法國時的少年時光,天真,熱血……且不曾沾染過任何污穢。
時間大約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正當沈蝶生考慮着要不要想辦法遞個信兒先走的時候,徐先生的汽車終於姍姍而至。甫一上車,熟悉的司機老王便壓低聲音叮囑沈蝶生:“那位廖先生沒打招呼便到我們先生這裡來作客,先生本來想瞞,吩咐我多待一會兒再悄悄地出去,誰想上好的紹興釀都空了幾罈子,還是被那姓廖的手邊人給察覺了,打了幌子盤問了一番,先生也不好瞞他,害怕越瞞越惹事端。”
沈蝶生倚靠在座椅裡,咬緊了牙,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什麼蹊蹺能讓他給聞着了……那人可是已醉了?”沈蝶生問道。
“眼神看樣子還是清醒的,”老王一邊開車,仔細回想了一番。“應該還沒醉。別管這些了,我把您送到容華戲院去,回他們您還在忙就完了。”
若是追究下來,恐怕後果更難處理。沈蝶生心裡雪亮,繼續問老王:“既瞞不過去,徐先生又是如何跟他解釋的?”
“先生本來說的是請位角兒來助興,自然沒騙過那幫狗鼻子的……最後也是實在不得已……”
話雖隱晦,沈蝶生卻已然清楚這其中的意思。“信了?”
“信了……”老王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八成還惱起來了吧。”沈蝶生一笑,幫着老王把話說完。
“走之前先生悄悄吩咐過,叫我務必轉告您回戲院之後也要多加小心。”老王直視前方,臉色卻依舊活潑不起來。
“不妨,去會會他們又如何?橫豎我又如何能忍心把髒水全扣在徐先生身上,”沈蝶生嗓音是柔和的生脆,一邊說着,一邊笑着解起頸上的圍巾。“徐先生一屆豪商,不同我們這些慣於風裡來雨裡去的,肯冒着風險投入進這關乎社稷的事業中來,本就已極難能可貴。先生肯助我脫此時之險,那是先生情高節亮;追根溯源,我本就是那個把先生拖下水的罪魁,若是佔着這個便宜叫先生當真吃苦頭,那反倒當真是我不仁不義了。”
車已快抵達容華,老王雖敬佩沈蝶生的氣量,分過她一個視線,卻仍舊錶達着不贊同。
“你那邊未必能走得開,趙德銘若是看不着你,恐怕是要起疑的,徐成益不是個貪財的人,這裡有他應付着,能撐得一時便撐一時吧,終究組織裡的事兒要緊。”
這話已當真要緊。雖是在車裡,也並不保證絕對安全。老王說完便住了口,把車戲院門口穩穩停了下來,示意沈蝶生下車。沈蝶生見他意思堅決,記起廖仲愷慣用的那一套陰損,想來難得很快脫身,又記起沈湛和趙德銘,只得重新戴起圍巾,恭敬不如從命。
“若出了什麼變故,千萬及時回來找我。”她這麼說着,仍舊是有些放心不下來。
雅音穿着淺灰色綾織和服領着他穿過偌大的日式庭院。用長柄水瓢舀水淨手、漱口,將絲帕別入衣襟、摺扇別入腰帶,在茶室門口和*大將進行程式化的寒暄,比主人領先三步進入茶室,點炭火、煮開水、沖茶或抹茶,讚美手中的武野黑陶。
繁冗、格式化的日式茶道,自己從幼年起就被義父嚴格訓練過了。因此不論是姿勢的飄逸還是言語的得體與否都無可挑剔。
繃直的背開始痠痛了。在這位大將面前,她總是緊張,因爲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開始發難。
果然,第二杯茶還未喝完,她就被蠻橫的按倒在榻榻米上。
整個茶室都開始搖晃起來。牆壁上懸掛的竹製花瓶裡的黃色菊花也是,主人精心搜刮的中國字畫也是。
她大睜着眼睛,努力讓自己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儘可能的愉悅。
還好折磨總有盡頭。當她被主人送出茶室時,她幾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藤本君,知道*那邊有一位要員最近到了上海麼?”茶室裡絕不允許談論金錢、政治等世俗話題的,所以*有什麼事總在茶室門口招待。
“大將知道是誰嗎?”
“還沒有確切消息,不過據說會和軍統那邊接觸。你去安排一下。”
“是。”
沈蝶生這幾天嚴重睡眠不足。晚上容華有場子,白天的時候又忙着趙老那邊。戲班裡跑龍套的小旦給她上妝的時候難免就笑得有點兒猥瑣:“沈老闆最近白天晚上都忙些什麼呢?年輕也要注意身體啊,有道是細水長流……”
沈蝶生面色不動,任她抹畫:“我這裡想的可是人不癡狂枉少年。”
小旦一時無語,只能連聲道對。
“那邊可有人來過?”沈蝶生冷不防轉了話題。
小旦一愣,反應過來。“只來過一回,見您不在,也不知往哪兒去了。”
“程師兄那裡如何?楊先生呢?”
“楊先生也來過,看樣子心情似乎並不很好,程老闆跟他搭話,他也不怎麼理睬,略坐坐就走了。”
沈蝶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由冷笑,看來那裡的局勢也不好過。
所幸幾日之後南京那邊過來了一個崑曲班子,劇院這邊的事就基本上沒有了。沈蝶生藉口找杜蘭兮天天早出晚歸,戲班也沒有什麼人懷疑。
趙老勸降譚崇曄的事進行得十分順利。兩個人在書房裡關上門說了一天,傍晚時譚崇曄走出門來就答應幫忙接近章蘅藻。對章的策反工作算是邁了一大步。
這時就到了十號。沈蝶生便去問沈湛:“沈大哥要單刀赴會?”
沈湛道:“不會帶太多人,一來目標太大,二來不顯誠意。”
“我演周倉?”
“小沈你還是適合演趙雲。你負責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