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館離大觀園正門極近,而凸碧山莊則在大觀園最深處的大主山上,靠近後門。
繞着沁芳溪西線,過了蜂腰橋,正看見湘雲從榆蔭堂的小路慢慢拐出來。神思不屬,連身後十餘步遠的賈清也沒發現。
“雲妹妹?”
賈清叫了一聲,湘雲回頭見到賈清,眼中神色頓時一喜,立馬要跑過來,臨了腳步卻一頓。
賈清走上前,道:“你做什麼去?”
“我瞧瞧二姐姐去。”
賈清點頭。迎春昨日受了驚嚇、委屈,他雖叫寶釵代他去瞧了到底還是不太放心,此時正準備也去瞧瞧。
“妹妹怎麼魂不守舍的?”
“沒,沒有……”
湘雲扭頭道。
賈清見她扭捏,大不似以往,竟笑道:“我聽你寶姐姐說,史二叔準備與妹妹議親了,卻不知是哪家的才俊?”
賈清如此說,心中沒來由的有些異樣的感覺,卻不知爲何。
湘雲臉一紅,道:“寶姐姐是胡說八道,沒有的事!”
湘雲否認之後,便不理賈清,往前走了。
賈清笑了笑,女兒家一旦有了心事,連湘雲這般天真活潑的丫頭也變了個模樣。
賈清正要再調笑兩句,又想起什麼,便沒出口,只是與湘雲一起進了紫菱洲。
到了迎春的屋裡,迎春果真情緒不佳。雖不像昨日一把哭泣,但也是神情懨懨。
賈清和湘雲安慰了番,賈清又道賈赦昨日的話不過是胡言亂語,實則孫家根本沒有下過聘書,賈赦也沒有收過聘禮,她與孫家之間並沒有婚約。
賈赦與孫紹祖接觸的時間尚短,雖然互相岳丈、賢婿的稱呼,卻根本沒到定這些事的時候。
不過賈清不敢保證,昨日他要是放過賈赦,這老不死的回去會不會立馬就幹這種坑女兒的事!
迎春聽了這些,才略安心些。
見目的達到,賈清也不想過多打擾她,給湘雲使了個眼色,便欲告辭。
迎春忽然拉住賈清,神色顯得有些遲疑,也有哀求。她道:“二弟弟,大老爺他......你不會對他怎麼樣吧?”
畢竟是她父親,她聽府裡的婆子們說,賈赦“死定了”。
見迎春這時候還關心賈赦,賈清心裡一嘆。他可是爲了她出手的呢!
不過他不怪迎春立場搖擺,她就是這樣良善的性子。
令人可敬,可愛,又可憐。
“二姐姐放心,大老爺只是在玄真觀修佛,興許過兩年大老爺就修成了,到時候就能回來了。”
賈清如此道。
賈赦,能不能再活兩年,很難說。
道觀(佛道不分家,紅樓特色)的生活,和他在東跨院的生活,註定天壤之別。
迎春卻對賈清的話深信不疑,擔憂之色褪去,才又紅臉道:“二弟弟,昨日的事,謝謝你......”
昨日她究竟有多傷悲、恐懼,只有她自己知道。
幾年間折磨死七八名女子,這樣的惡行,在迎春的世界裡,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更不用提自己就要嫁給那樣的人。
幸好,賈清幫了她。不但幫她辨明瞭善惡,還幫她脫離了火坑。
她是全心感謝賈清的,只是她爲人遲鈍,不知如何表達,只得道一聲謝。
“沒事,都是小弟應該做的。”賈清笑道。
他做這些,都是本心。並不爲迎春的感謝。
有一種關心,叫做前世註定。他願意對這些女孩好,堅決要保護好她們。
這是一種情結。
看着賈清燦爛的笑容,迎春受到感染,也露出明媚的笑臉,還有些羞意。
二弟弟,好好看呢......
......
聽賈清說要去瀟湘館,湘雲表示也要去看看黛玉。
在路上,湘雲道:“二哥哥,你說爲什麼女兒家一到了這個年紀,就這麼多煩惱呢?先前我聽說了寶琴妹妹的事,原本以爲梅家已經夠可惡的了,沒想到二姐姐比寶琴妹妹還可憐,竟遇上了那樣的人。
還好最後親事沒有做成,不然我都不知道二姐姐該怎麼與那樣的人過一輩子!”
賈清笑道:“雲妹妹怎麼問我這樣的問題,我又不是女兒家,我怎麼知道你們那麼多的煩惱。”
湘雲瞪了賈清一眼,許是實在氣不過,道了一句心裡話:“真懷念以前姐妹們在園子裡的日子。讀書、寫字、作詩,做一回東道,辦一次詩社,何等開心快樂。
唉,要永遠都長不大,那該多好。”
湘雲只是有感而發,賈清卻笑道:“雲妹妹要覺得開心快樂,可以天天在園子裡做東道、辦詩社啊?也讓大家都快樂!”
雖知道賈清是在調侃她,湘雲還是撇嘴道:“寶姐姐出閣了,林姐姐也快了,再過一二年,連二姐姐三姐姐也嫁人了,就都沒人了,我卻和誰辦詩社去?”
賈清便說:“這個容易,要是沒人,哥給你找人來,不管天南地北,也不管二姐姐三妹妹她們嫁到哪裡去,我都能給你叫回來!
就怕的是雲妹妹自己離不開妹夫,死待在夫家不出門,那我可真就沒法了。”
湘雲啐了賈清一口。
賈清還繼續道:“誒,雲妹妹,現在大家可都在園子裡,你要請客大家自然都會來。你如今扯這些,該不是心疼銀子吧?
沒關係的,你要是真缺銀子,只管和我說便是,哥不差錢。”
賈清抖了抖袖兜,似乎在告訴湘雲,他口袋裡有錢!
湘雲噗嗤一聲笑了,脫口而出道:“這個世上的男兒家要是都像二哥哥這樣就好了......”
還未感嘆完已覺不妥,臉遂半紅。
“哈哈哈。”賈清笑了,調笑道:“既然雲妹妹覺得我好,不如和你林姐姐一樣,都嫁給我怎麼樣?”
湘雲愣住了。
她隱約覺得,賈清不是開玩笑。
“好不害臊的二哥哥,如今興性兒的這種話也拿來打趣人了!”湘雲罵了一句,捂着臉跑了。
賈清微微遺憾,也在意料之中,搖搖頭繼續走。不料前面的湘雲又停下來。
等他靠近,湘雲回過頭來,面色已經成了火燒雲一般。
不過,賈清卻從其迷離的眼神中看到一種鄭重,一種悸動。
“二哥哥方纔說的話可是認真的?”
湘雲低垂着頭。
賈清見此如何不知道湘雲是認真了。
“自然是認真的,我很喜歡雲兒呢。”
不說賈清本來就喜歡這個天真活潑,玩笑隨性,從不將兒女心事放在心上的妹妹。就算不是,這個時候也不能否認。
湘雲擡起頭,瞧着賈清挺拔的身姿,俊秀的面龐,笑了。她笑得很開心,很欣喜。
就在賈清以爲這又是一個被自己淪陷的丫頭,正在考慮之後該怎麼安排她的位份之時。卻見湘雲搖搖頭,道:“二哥哥你知道嗎,聽見你這麼說,我心裡很開心,很開心。
其實,雲兒也一直喜歡二哥哥,一直都是......別人都不知道,當二哥哥和寶姐姐定親,和林姐姐定親時,雲兒有多難過。
我以爲,二哥哥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雲兒呢,嘻嘻。
不過。
雲兒卻不敢騙自己。
二哥哥說我與林姐姐一樣,可是我卻知道,我與林姐姐終究是不一樣的。
林姐姐自小受人百般疼愛,我卻是個無根的女兒。
林姐姐是尊貴的縣主,我只是個平民丫頭。
林姐姐受皇帝賜婚,我卻沒有那樣的福氣。
......”
賈清心疼極了,拉着她的手,道:“雲妹妹自小不是這般自憐自艾的人,如何也做司馬牛之談呢?
我明日就進宮,跪求皇帝,也將你賜婚於我。
雲妹妹放心,我還有一樁大功勞在皇帝跟前放着,皇帝也爲這事愁呢。要是我拿這個事去煩他,皇帝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他一定會答應的。從今以後,你便是和林妹妹一樣......”
賈清溢於言表的關心,以及急切的話語,令湘雲欣慰。不過她還是搖頭笑道:“瞧二哥哥說的,皇帝竟是專程爲二哥哥做這樣事的人了,咯咯。
不過,就算二哥哥說的是真的,我也不能答應二哥哥這麼做。
二哥哥是騰雲展翅之人,我豈能讓二哥哥把以性命博來的功勳浪費在我身上?”
賈清說的什麼功勞湘雲就算不知,也猜得到。
但是她更明白,君王賜恩,與主動相挾,不可同而論之。
見賈清還要說話,湘雲打斷道:“二哥哥也莫把人小看了。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也當知道雲兒並非那等俗人,如何就定會執着於一個正室名分?
雲兒所言者,其實是論心。
二哥哥不用騙我,二哥哥待林姐姐之心,不說雲兒,就連寶姐姐,只怕也不及。
雲兒雖喜歡二哥哥,卻也不敢自欺。
雲兒很珍重心中這份喜歡,不敢輕易毀之......”
賈清怔住。湘雲的話,直面兩人的內心,讓賈清不敢稍微謊言。
湘雲說的很明白了。
她是喜歡他,但是她更明白賈清最喜歡的是黛玉。她不想將來因爲嫉妒、悔恨,而傷了這份感情。
湘雲,拒絕了他。
賈清也問自己,心中究竟對湘雲是何感覺?
仔細想了想,似乎,自己對於湘雲的拒絕,真的沒有那麼強烈的失落。相反,隱隱還有一絲輕鬆。
他不是個專一的人,他不怕情債多,卻怕情多累美人。
湘雲這般天真率直的女孩,不應該被感情所累。
湘雲盯着賈清臉上的神色,笑了。她知道,她的判斷沒錯。
賈清回神看見湘雲臉上的笑容,心中也有了一分釋然。
既然湘雲如此選擇,他願意尊重她,捧起她的臉,輕輕在她額頭上一吻,道:“雲兒永遠是二哥哥的好妹妹。不論將來如何,雲兒只需要記得,二哥哥是喜歡雲兒的。遇到任何困難,也記得要第一時間來找二哥哥。
要是以後雲兒敢不親近二哥哥了,二哥哥就把雲兒抓過來,照着小屁股就打一頓!
二哥哥可不管那時候雲兒嫁沒嫁人,要是雲兒的夫君不服,就連他一塊收拾!”
湘雲大紅臉,偷偷瞧了瞧四處沒人,才甩開賈清,道:“無賴,不理你了!”
說完就轉身跑了,看樣子是不準備去瀟湘館了。
看着小姑娘一陣風似的跑出小石子路,消失在盡頭,賈清收起微笑的面容,神色沉思。
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這樣,似乎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