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敏家果然是有夠偏僻的,這山路彎彎曲曲,班車坐了四個鐘頭,到了鄉里下車,然後有馬車過來接人,坐了一個鐘,纔到了孫靜家。歇息了一個多小時,吃了晌午飯,然後開始進山。這山路崎嶇,冬天霧氣又大,走于山間,如行雲中,騰雲駕霧一般,十分危險。
凱敏擔心我們走不慣山路,不時回過頭來照應我們,說還好走吧?我們擺擺手,說你只管走,在前面領路就是,不用擔心我們的。
凱敏是個性格開朗的年輕人,說話也不羈,說那可要不得,上次有個山外頭的兄弟過來相親,也是我帶的路,走着走着,後面沒有聽到人聲了。回過頭去,哎喲,果然,人還真的不見了。於是我和另兩個夥伴一起回去找,結果發現那人一腳踩空,跌倒斜坡下面去了,喊都來不及喊,哈哈……
他這般嚇唬我們,卻見身後這兩人腳步輕盈,健步如飛,並不比他這個在深山裡長大的孩子差勁,於是沒勁了,沒再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雜毛小道也是個閒不住的人,見凱敏不說話了,便問起他妹妹,是如何遭的邪煞?
談到正事,凱敏的話兒就多了起來,他告訴我們,說他妹子十五歲,也是漫山遍野,到處溜達的野姑娘。他是上個星期回來的,他妹子非要去獵個野兔子、野雞啥的山間野味,給他這常年在外的哥哥嚐嚐鮮。他那天正好是由長輩帶着,去孫靜家相親,大人都沒在,所以他妹子就和幾個從小玩大的夥伴,進了山。
凱敏相親回來的時候,並沒見到他妹子,也不以爲意,然後到了傍晚,那幾個同去的小子慌慌張張逃回來,說遇到鬼了。一行人中,沒有看到他妹子,凱敏和他父親都急了,這大冷天,丟落山裡頭,一夜,說不定就凍死了。
於是找了幾個叔叔,進山尋找,終於在山窩子裡面,找到了他妹子。
結果那個時候,他妹子就已經昏迷不醒了,檢查了一下身子,沒什麼大礙,只是口中呢喃,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揹回來的時候,人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糊塗時總是縮在牀角,瑟瑟發抖,求山神爺爺饒命。
凱敏當夜就去找了那幾個一同出去的野孩子問,都回答說碰到了鬼,紅彤彤的眼睛,白森森的牙齒,嚇得魂飛魄散,急於跑路,結果忘記了果果——凱敏的妹子,漢名叫做張媚,小名叫做果果。
後來寨子裡面的老人講,說凱敏家的妹子是衝了邪煞,看她額頭間的氣色發黑,如果不驅散的話,說不定山神爺爺過幾天,就過來索命,帶她回地下面去,做一個侍女呢?要想破呢,只有去求隔壁鄉的那個朱半仙。不過朱半仙前年就搬到市裡頭去了,而且請他也貴,沒個兩三萬的,人家哪裡能夠請得來?所以這纔有了他拿着家裡面最值錢的雪蓮,下山換錢的舉動。
凱敏說着話,雜毛小道則跟在後面問,而我,則時不時地仰首望天,去尋找虎皮貓大人肥碩的身影。
到了下午五點多,我們才翻過了羣山,來到了凱敏家。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彝族寨子,坐落在一片小溪旁,每戶之間隔得有些遠,木房子,多是一層樓,三五間,房前屋後,都有自家的菜地,凱敏家在寨子的前頭,我們沿着蜿蜒的土路走,一直行到他家門口,看到一個滿臉皺紋的半老頭子,正蹲在門口抽旱菸,不斷地咳嗽。
當聽到凱敏叫那個老頭爹的時候,我們才發現,這只是一箇中年男人,不過是被生活的重擔,所壓得有些蒼老。
凱敏家五間木房,左邊有牛棚,右邊是茅房,凱敏跟他父親介紹過我們後,他父親對我們很熱情。雖然他說的當地方言,我們卻也能夠勉強聽得懂,走進堂屋,偏左牆邊有一個火塘,燒着旺旺的火,昏暗的角落草蓆上,趴着一個瘦小的女孩兒,正在烤火,瑟瑟發抖,見我們走進來,她把蓋在身上的碎花被子捂住頭,不敢露出臉來。
凱敏問他父親,擔憂地問:“果果怎麼樣了?”
他父親磕了磕旱菸裡面的鍋灰,嘆息,說唉,還是和昨天那樣,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除了我和你娘,見誰都躲。你幾個叔叔、還有你爺爺過來看她,都大喊大叫,嚇得不行……
我和雜毛小道面面相覷,這種節奏,莫不是落花洞女的幹活?
說起來,落花洞女其實是一種很悽慘的角色,一般都會死掉,靈魂永遠被那山神所拘。不過說到這裡,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個落花洞女,白露潭。那小娘們兒,此刻不知道落在了誰的手裡——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另一場戰爭,在打響。我們也不知道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唯有讓時間,來證明一切。
我有時候突然在想,白露潭,是不是也會偶爾後悔,自己所做過的一切呢?
堂屋裡除了凱敏的妹妹,還有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婦人,那是他母親。
本來家裡面還有一個爺爺的,不過自從他妹妹着病以來,爲了防止老人衝邪,他三叔就把爺爺接過去住了。雜毛小道並沒有立刻上去,給凱敏小妹瞧病,而是拉着凱敏和他的父親,跟他們商量,說叔,這病,我們一定能瞧,邪煞,也一定能夠驅走。不過時間有些長,我們得在你這裡觀察幾天,負責到底,但是你們不要把我們的事情,告訴別人,你說行不?
凱敏的父親不明所以,不過凱敏倒是反應過來,說沒得問題,你們要是能夠治好我家小妹,就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請都請不來的貴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至於瞞住你們的本事,我也曉得,貴人嘛,總是要低調些的。
凱敏的父親這時才反應過來,隨着兒子的話語點頭,說要得,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這才放了心,在這窮山溝溝裡,通信不暢,村民一兩個月又難得出山一回,蹲在這兒貓冬,我們的消息,就是傳,也傳不出多遠的。那麼,我們暫時是安全的,等到將我的這陽毒排空了,到時候我們再離開這裡,轉行他處,也不用擔憂太多了。
達成協議之後,我們走到火塘邊,地上鋪着草蓆子,凱敏的妹子果果埋着頭,窩在上面發抖,不肯露出頭來。雜毛小道凝眼一瞧,但見這裡有黑氣縈繞,一揮手,說王黎,按住她。
我身上有傷病,唯有配合雜毛小道的行動,得了令,便過去,將那碎花被子掀開來。蓋在頭頂上面的被子不見,這小女孩兒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像受傷的野獸,瘮人得很,然後揮手朝我抓過來。我哪能讓一個小女孩給傷到,於是伸出手,將這女孩的一雙手給死死勒住。
手勒住了,但是腳卻還在,那女孩兒果果伸腳來踢我,踹到我的腳杆子上,生疼。
見到自家妹妹被我給捉着,凱敏的臉上頓時就有些着急,眼睛紅了,看着我,不說話。這個彝家年輕人摸着發青的下顎,眉頭一跳一跳的,不過他還是攔住了更加着急的父母,等待我們的下一步動作。雜毛小道也沒有讓他們等待多久,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面前的這個女孩兒之後,他口中唸唸有詞,然後一張“淨身神咒符”,貼在額頭上面。那女孩兒渾身一掙扎,勁都瀉出,身子一軟,然後朝着我倒了下來。
我將她放到在地上,然後小心地用碎花被子給蓋好。
凱敏的母親急忙衝上前來,撲到草蓆上,看着自家女兒,神情端詳,呼吸均勻,就像睡過去一樣,想起女兒這數日都沒有過這般安寧的睡覺了,終於放心下來。
雜毛小道和我圍着火塘坐了下來,屁股下面是用爛木頭做的小板凳,雜毛小道此刻顯得特別高人,跟凱敏一家交待,說你家女兒這病呢,確實是衝撞了山裡面的魂靈,被拘走了一魄,有些失常的舉動,也是正常的。你們先用銀杏葉,和羅漢果給她泡飲兩日,調養身子,等第三天子時,我們試試給她招魂,如果能夠招得回來,大功告成,如果招不回來的話……
雜毛小道不說話,而凱敏的父親則急躁了,說大師,要是招不回來,那可怎麼辦呢?
雜毛小道有些犯難,說那就要麻煩許多,我們可能要進山去,勘測謀斷,將那個山神的老巢給找出來,滅了它,然後才能夠將你們家果果給救回來。不過這事情麻煩就麻煩在,那東西飄忽不定,好打,但是不好找到它的蹤影,所以我們也不能夠打包票!
雖然雜毛小道並沒有敢把話說得太圓滿,但是凱敏的父親仍舊十分激動,伸出一雙粗糙的大手,將雜毛小道的手緊緊握住,然後奮力地搖動,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語。
隨後,凱敏將我們帶到隔壁的房間,那是他爺爺的屋子。他幫着收拾了一下,還拿來了一牀全新的被褥,幫我們給鋪上。收拾了一番,我們又在房間裡聊了一些話,他被他父親叫了出去,過一會兒,他將那朵白色的雪蓮,遞到了我的面前,告訴我,他父親說了,既然我們需要,就先拿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