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潰馬元利,斬殺張國興。房縣雖已來不及救援,但野戰戰績尚屬慰藉,當然,這戰績僅是對趙營而言。趙當世心中很清楚,明廷素以結果爲導向判斷軍將是非,房縣終究還是陷落了,從這點出發,趙當世說一千道一萬,難逃“失職不力”的罪責。
受到詰責幾乎是每一名明廷將帥仕途上的必備環節,重如洪承疇、盧象升等大員往日裡也沒少領略過“朝廷天威”。不過朝廷詰責歸詰責,打打嘴炮提醒罷了,值此風雨飄搖之際,爲了局勢穩定,不太可能也沒有能力臨時裁撤軍隊、調換將帥。這一點對地方實力派軍頭尤爲明顯,就看陝豫間,左良玉、賀人龍等不止一次被勒令“戴罪立功”、“殺賊以自贖”,到頭來也沒見朝廷真派人來提審、這些人真就當成一回事,依舊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說到底,還是實力的問題。朝綱失統,朝廷駕馭軍將也不免開始欺軟怕硬。洪承疇、孫傳庭等地方統帥固然職級重大、身份崇高,然畢竟是文官衙門,不似各路軍頭有自己培植的心腹班底。便以遼東祖大壽爲例,即便豫京城相隔咫尺且需聽命於上頭流水般過的歷任總督、督師,卻也難掩遼東是他家鐵打營盤的事實,關鍵時候任性自行,朝廷着實也拿他沒有什麼辦法,爲了遼東平穩,免不得屢屢退讓、奉若驕子。
這也是爲什麼趙當世一心要在楚北紮根下來的原因之一。比起客兵,身爲地頭蛇的趙營等主兵纔是地方的中流砥柱,朝廷隨時可以另派個人來接替熊文燦的工作,卻無法無中生有在楚豫突然生出趙營這樣一支軍隊。
是以,房縣陷落趙當世確是痛心,倒也沒有執迷其中,野戰削弱了西營,反而令他歡欣。
殲滅張國興部,郝鳴鸞梟渠首立下大功。只是他沒有身份,隨軍一時可以,往後長期相伴行軍作戰定不方便。趙當世由是找到他,邀請他入趙營任職。郝鳴鸞一時間也無處安身,又與楊招鳳投契,略加考慮便應承下來,暫隸飛捷左營。
青峰鎮告捷,趙營整頓一宿,即日立刻開拔,出扒石崖先退到寺坪鄉。後續軍報,房縣西營方面有數千兵馬追來,趙當世以彼之道還之彼身,令吳鳴鳳、常國安堅守扒石崖隘口,阻擊追兵。
吳、常二人皆善守,西營追兵馬軍爲主,攻險峻的崖隘幾次未果,自無趙當世當初改弦易轍的耐心與韌性,相繼退卻。趙營隨即再撤,且退且守,不給敵軍有任何可趁之機,一直退到盛康鎮方休。駐紮在盛康鎮的陳洪範見趙營回來,還以爲西、曹聯手進犯,如臨大敵,待與趙當世照面才弄清原委,嗟嘆之餘不忘找到郝鳴鸞,一番撫慰自不必提。
其時已六月初氣溫漸轉熱,趙當世謂陳洪範道:“獻賊、曹賊竊房縣,以峻嶺密林屏障,我軍攻之難克,還需從長計議。”
“無妨,張弛有度方爲用兵之道。熊大人那裡愚兄自有說辭,賢弟切莫太擔心事。”趙營剛剛大勝,趙當世卻倒起了苦水,以陳洪範與他之默契豈會聽不出弦外之音。
“不知北面如何了?”
與陳洪範在寺坪鄉分別時,趙當世委託他打探河南方面消息,陳洪範打仗不行,其他方面樣樣在行,回道:“賢弟放心,左鎮大軍已到析隈山,不日必來相合。”
一句“賢弟放心”,看出二人心照不宣。趙當世與西營戰了幾場,對方陣中雖只有張國興一支精銳,但已經打得險象環生、死傷多有,已經不太願意再死磕下去。陳洪範有自知之明,清楚趙當世實乃自己穩坐楚北的第一大臂助,是以也儘量避免趙營損失過重。對在付張獻忠這硬差事上,趙、陳心思不謀而合——還是交給左良玉幹爲好。
“之前傳豫省戰報,回賊犯固始,張總戎率各路軍大勝逐之,貴部都司郭如克亦在塘報上的功賞之列。回賊復奔黃州,左鎮沒理由再遷延不進。”對外,郭如克在趙營中的職務爲標營都司,不久前隨着河南總兵張任學打了個勝仗,還立了些小功。而左良玉的軍隊現在析隈山,跨一步便是襄陽府地,左良玉再磨蹭,就太刻意了,“熊大人耳邊愚兄也差人去說了,每日飛檄左鎮,要他進兵不成問題。”
因利益一致,在督促左良玉行軍這件事上,無需趙當世提醒,陳洪範主動就把事安排井然,省卻趙當世一樁大心事。河南暫時無賊、熊文燦又逼得緊,兩面受壓,由不得左良玉不挪步。
趙、陳均無進兵之意,駐紮盛康鎮七八日,西營與曹營亦無動靜,打探知二部流寇仍在房縣屠掠,慘毒萬狀,自房縣縣城至寺坪鄉千里無雞鳴,幾如荊棘鬼蜮。期間趙營特勤司夜不收數名在黑邦俊的指點下混入房縣,由那神秘的內應“王將軍”相助,偷得已然腐爛浮泡的郝景春屍體帶回趙營交付郝鳴鸞。郝鳴鸞親手掘墳將父親遺骸下葬,拔劍指天,立誓報仇。趙營兵士見此情景,大多動容受到感召。再過幾日,到了六月中,陡然悶熱起來,陳洪範耐不住炎熱,更無戰心,先班師回了襄陽。
隨後趙當世以侯大貴統無儔營李延朗前哨及常國安後哨佈防盛康鎮各處要隘,自也與韓袞領飛捷左營並無儔營吳鳴鳳左哨與熊萬劍右哨退駐漢水畔的谷城廢墟附近。這裡距離盛康鎮、襄陽棗陽以及河南方向都更近。
六月十八日,龜速前行左家軍終於到了與趙營營地一線之隔的馬窯山。左良玉身份緊要,趙當世正準備親往拜訪,沒成想棗陽縣覃奇功先派了副手孫爲政前來稟報政務。他此來,主要有關那三萬徒附。
自韓袞護送三萬徒附到襄陽城郊交給棗陽方面接手後,孫爲政就依着覃奇功囑咐將人盡數帶到了棗陽縣城附近。收納徒附的事,此前已經通傳棗陽各地,棗陽縣城府庫存糧不多,因有着頭前幫助範河城建造斂財的情面在,王來興與何可畏咬緊牙關,從趙營本就不算豐盈的軍倉提糧救濟,望着押糧牛車一輛輛駛離範河城,何可畏當時就忍不住浩嘆道:“此三萬衆來,我營一年之儲蓄皆成泡影矣。”隱隱認爲趙當世不顧實際,沽名釣譽。
昌則玉卻認爲趙當世此舉是千金買馬的義舉,利在千秋。頂頭上司都發了話,何可畏翻幾個白眼,也無話可說,老老實實組織兵士,按批次撥付糧秣到棗陽縣城附近的徒附流民營地施以救濟。
這樣過了一陣,沒成想出了亂子。先是縣中有官吏、鄉紳陸續進言,主張將這些人遷往別處,而後更是爆發了幾次當地土著與徒附相爭鬥的事,還死了幾個徒附。覃奇功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三萬徒附不是小數目,暫屯聚縣中尚可,但時間一久,就傳出了趙營要奪原有民田及其他產業分給徒附耕種的謠言,原來隱忍不發的棗陽縣各宗族豪右不禁大爲憂慮,面尋覃奇功訴苦多次無果後,不得已自發組織起來,以暴力對抗。
另一面,這些徒附多是西營流竄路上陸續捉來匯聚而成,三萬人中,很多籍貫陝西、河南、南直隸等地,湖廣人不足三分之一,棗陽本地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他們的語言習俗與棗陽地面大相徑庭,當中也有不法膽大之輩做些雞零狗碎之事,由是時常免不得與當地土著起衝突,小矛盾漸漸累積,棗陽土著的恐慌日盛,加之不少心懷叵測之人煽風點火,矛盾瞬間爆發也就不難理解了。
三日前,棗陽縣城附近各大豪族聚起家丁數百,衝擊十餘個徒附營地,徒附們人雖多,但手無寸鐵,只能捱打。鎮守縣城的徐琿冷眼旁觀,手下戰兵坐視亂起紋絲不動。覃奇功派人請他,他只推說戰兵之矛,對外不對內,擺明了要置身事外。覃奇功無法,僅憑自己與李萬慶、孫爲政的一二百用以維持縣中秩序的團練鄉勇難以爲繼,只得再向範河城的王來興求助。
王來興以大局爲重,親率練兵營趕到現場鎮壓。練兵營兵馬一到,豪族家丁們便不打了,反而是族中有名望者將王來興圍了個水泄不通,叫苦連天。覃奇功趕到現場,見事態難平,權衡利弊後無奈承諾,五日內將三萬徒附遷至別處。豪紳們得了這個承諾,方纔帶人離去。
可火燒眉毛顧眼前,爲了滅火,承諾是許下了,這三萬徒附卻將何去何從?覃奇功腦袋一時間大了數十倍,王來興則提出可以將他們全遷去範河城。
趙當世建立範河城之初,便不是單純爲了營造一座軍事堡壘,同樣希望以範河城之地利,吸引百姓圍繞城池發展農商,積蓄香火。只是因時日尚短,未見成效,但城外那連袤數裡的屋舍並非擺設,而是切切實實是爲往後設想中的定居者設計的。有這三萬人填充範河城,雖說現在全都一貧如洗,但人人都有雙拳兩腳,範河城周遭無主荒地伏延數百里,皆是上好耕地,只要加以鞭策引導,生產問題也迎刃而解,再杜絕坐吃山空的現象,這三萬人反哺趙營的場面指日可待。
說歸說,這畢竟是件大事,沒有趙當世點頭,王來興與覃奇功不敢擅自決斷。孫爲政求見趙當世,正爲請示趙當世對此的意見。
趙當世既收了徒附,對後事也早有考慮,只是困於前番入山作戰,沒來得及知會覃奇功等人。他的打算其實與王來興的提議一致,範河城地多民少,是最佳定居點。此外,他當即在軍營中草擬文件,以書面形式正式將中樞與地方的職務區分開。
中樞者,目前而言,爲兵馬都統院、承宣知政院及統權點檢院。地方,原只有棗陽縣城一處,但範河城要管理數萬之衆,以軍隊兼職不現實。是以設提領爲地方一把手,總攬地方政務,覃奇功即爲棗陽縣方面提領,孫爲政爲副提領。轉原王來興副手參謀屯田營田諸事水丘談爲範河城方面提領,調李萬慶爲副提領。提領系統仍屬承宣知政院管轄,提領皆兼知政、副提領兼副知政。
孫爲政帶着蓋有趙當世公私諸印的信件離去後,趙當世隨即起身,趕赴馬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