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辰燁也很惱火。
他正在書房裡跟人說事兒呢,就看到了黃鶯的那種形象。
本來若是黃鶯算府裡的人,和丫頭們鬧了矛盾,自然該明玫處理的。可現在黃鶯無名無份只是客居,並且他和明玫也正鬧着情緒,撂了不見面的話兒在那兒,怎好又煩到她面前去。
這才一時氣憤,傳話罰兩個丫頭跪的。然後他很快就後悔了,畢竟是明玫的丫頭,跪在大道上太落她的面兒了,應該讓她們在院子裡跪一跪就罷了。
一邊派人去給明玫傳話,這邊他自己也趕了過去。
沒想到明玫這麼大火氣,還這麼當衆對他發火。她說她的丫頭沒錯,是他的錯不成?他罰不得兩個丫頭不成?
明玫是氣得失了態,霍辰燁也是胸口亂鼓,可他怎麼能和明玫就在這裡吵起來?他沉着臉,剛想上前拉明玫回怡心苑去說話,一個人影就擋在了他的身前。
黃鶯見明玫竟然把火力對準了霍辰燁,她馬上挺身而出,柔弱的小腰也直起來了,悽楚的小臉也肅起來了,嬌嬌怯怯的開口道:“奶奶這話不對。爺宅院兒裡的女子,還不是任由爺發落的不成?何況只是兩個丫頭。奶奶管教丫頭不力,爺沒有處罰你,只幫着管教了兩個丫頭,奶奶還這麼理直氣壯的?爺們兒在外面沙場拼搏,流血流汗,建功立業,在家不是要備受敬重的嗎,難道反要受女子挾制不成……”
從她往霍辰燁面前一擋,明玫就調轉了視線。
她懶得瞧她作態,但卻不得不承認,她這番話,說得絲毫不錯。
是她過份,是她大膽,是她潑皮任性沒把男人當天。這不是個當家奶奶該有的範兒,更不是對自己男人該有的派。
明玫深深呼吸了幾口氣,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旁邊蔡媽媽也上前一步,攔在明玫身前,衝着黃鶯道:“這位姑娘,咱們其實不知道你是誰,不過尊敬客人才叫你一聲姑娘。可是實際上,你是誰家的姑娘?家裡的主子們說話,能有姑娘什麼事,姑娘吃人不覺嘴短,還在這裡插嘴,說我們當家奶奶的不對,姑娘覺得自己這樣是對的?”
“夫妻兩口處理事情,意見相左的時候總是有的,偶有爭執原不爲過。姑娘卻在這裡偏執一詞,扇風點火,把人好好的夫妻往打架上拱,姑娘什麼居心?”
明玫沒想到蔡媽媽挺老實一人,原來這麼能說呀。
蔡媽媽一落聲,範媽媽就接上口道:“這幸虧姑娘是個來路不明的,要是府裡的侍妾姨娘,從前對主母奶奶扔蟲子就該打死,現在這般沒上沒下,至少得二十個嘴巴子教教規矩纔是。”範媽媽也學會了,說話連唬帶嚇的。
“只不知這位姑娘在府裡動手責打丫頭,指責主子,是憑的什麼?是當霍家就是這樣任個外人欺負的,還是隻當我們奶奶好欺負?”
黃鶯當衆被責,眼睛便迅速水光點點,轉頭去叫她那隻爺。
“爺?”
霍辰燁把擋在他身前的黃鶯往旁邊一撥,輕喝道:“閉嘴,剛纔怎麼跟你們奶奶說話的?”
黃鶯委屈地眨巴着眼睛,那水光便越聚越濃,最後盈滿眼眶,似是隱忍了半天,這才帶着哭腔道:“是,是妾失禮,不該遇到爺的事兒就忍不下去,不該自不量力強出頭,求奶奶責罰。”
說着朝明玫輕輕福了福身。可那楚楚可憐模樣,霍辰燁看着不知道該有多心痛呢。
就見霍辰燁警告地看了範媽媽蔡媽媽她們一眼,道:“你們都閉嘴。”
於是大家都閉了嘴。
明玫靜靜站了一會兒,卻是有些想笑起來。
霍辰燁此人,很容易惹爆,以前點點就着火,現在似乎稍好些,得點兩回了。所以黃鶯知道先和黑夜打一架,然後告狀讓霍辰燁心生不爽,再和素點她們幹起來,徹底把霍辰燁惹毛。
並且霍辰燁是個順毛捋的貨,吃軟不吃硬。所以黃鶯從來不跟霍辰燁嗆茬,說啥都聽着順着。
只能說,黃鶯真的是十分了解霍辰燁。
明玫本來想着,就仗着霍辰燁現在對她也有情義,就仗着她現在肚裡有貨,就無理取鬧也好,胡攪蠻纏也好,就是咬死了不允許這鳥進門。
待送走了她,再慢慢把霍辰燁哄回來,大家好好過日子。
可是兩人這麼冷戰一個來月了,霍辰燁也沒有把這黃鶯送走。看這樣子,他能跟她對峙到她生娃以後,然後又來細細開導或什麼方式的,再要求黃鶯進門。
霍辰燁是個很能堅持的人。從前對她是,現在對黃鶯也是。
既然郎心執着,那還是算了吧,讓他們好好過去。
她自己也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更免得她的丫頭們,跟着遭殃。
實際上,象現在,她的丫頭被罰了,她並沒有多少底氣去責怪霍辰燁,她只能衝動之下喝問一句而已。
她能硬氣地說,你敢打我的人,我找人滅你丫的嗎?她能不管不顧地說,你憑什麼打我的人,老子不跟你過了咱們和離去嗎?她能說什麼?
她喝問霍辰燁,她就理虧,一個黃鶯,就可以問得她無話可說。她所仗的,也不過是霍辰燁的幾分喜愛而已。
可對她的幾分喜愛,抵消不了對黃鶯的喜愛,她堅持能有什麼用呢。也許她曾是首選,但她絕不是唯一。
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拉着兩個丫頭,看着霍辰燁,輕聲道:“大家不用多說了,我想這位姑娘說得對。不知世子爺罰過了丫頭,氣消了沒有?我看此女知事懂禮,賢順溫良,世子得此女子,可喜可賀。擇日不如撞日,就選今晚爲姑娘擺酒成就好事,世子看可好?”
霍辰燁心就沉了沉。她同意了?在這個時候?之前端茶都不肯的,現在肯擺酒了?
他盯着明玫,她剛纔氣得嘴都抖了,使勁咬了嘴脣才忍着。現在那牙印尤在,她就同意了?
她嘴上這麼說,不定在心裡怎麼鄙視他呢。
還是說,她在心裡,徹底放棄他了?
明玫已經帶着人走了,還回頭道:“天也不早了,世子爺若覺得好,派人給我說一聲,我也好做安排。”
霍辰燁呆呆的,看着明玫的身影半天沒有反應。
無論如何,她這麼當衆應了,自是不會再反悔的。就如她所說,先把黃鶯安置了,他再慢慢哄她吧。
黃鶯拉拉他的袖子,輕聲叫道:“爺?”
霍辰燁看她一眼,道:“少奶奶說她怕你,所以你以後見她繞道,最好離她十步以外。”然後轉身走了。
黃鶯一個人留在原地,呆愣許久……
一路上明玫就知道了事情大概,和她想象的基本一致。素點本來就對黃鶯不爽,然後又路遇黃鶯挑釁,後來見她還嘴裡不乾不淨辱罵明玫,素點惱了,就甩了她兩耳光。
黃鶯就也動起手來,結果素點兒那點兒三腳貓功夫,根本挨不着人家身,反被打得不輕。司茶在旁邊拉架,也捱了黃鶯幾下子。
盛夏的午後,大家都在歇晌。也就司茶偶然睡不着,拉着素點去後面的池塘邊摘荷葉,說是要做荷葉茶,結果被堵在了空寂無人的園子裡一頓胖揍。
“這麼說,她一直盯着我們院兒?”明玫問道。
“……不象是,倒象是真的偶遇。”司茶遲疑道。
拉開素點衣襟一看,明玫嚇了一跳,前胸後背,哪兒都有淤青。沒想到竟然被打這麼狠,怪不得剛纔素點一直有氣無力的樣子。
“她功夫很高嗎?比黑夜如何?比安新如何?”明玫問。
素點道:“應該不及。所以黑夜昨晚揍了她,大約在她身上留下了傷痕,她才能哭到世子爺面前去。不過黑夜昨天主要是警告她不得放肆,並沒有多教訓她。”
明玫皺眉:“那你怎麼會被打成這般德性?”難道只被打不還手的?打不過還可以跑嘛。
旁邊司茶道:“素點不防,被她一腳踢在肚子上,素點痛得彎了腰,就被黃鶯乘機猛打。”
一個姑娘家,她猛踢人家肚子,是有多大的仇啊?
“你肚子現在還痛嗎?”
“當時痛得直不起腰,現在倒沒有多難受了。”
“你捱了打,剛纔沒有告訴世子嗎?世子怎麼說?”
“世子聽說黃鶯動了武,更怒,說她運功比捱打還難受,你們竟把她羞辱逼迫到了動武的地步了嗎?”
明玫沒有說話。敢打她的人,又急於到她手下就職,不是逼着她羞辱逼迫她嗎?
主僕正說着話,外面傳來腳步聲。明玫隔着窗櫺一看,霍辰燁過來了。
素點和司茶退下。
明玫看着霍辰燁不說話。
霍辰燁自己在旁邊椅子上坐下,看着明玫道:“我當衆處罰你的丫頭,是我不對。可這件事兒本不過口舌之爭,歸根到底是素點先動手引起的,還直接打人臉上去。不管黃鶯是什麼身份,身爲丫頭,可以這般跋扈嗎?你的丫頭侍候了你不少年,被罰了你尚心痛,可是黃鶯她,也跟在我身邊服侍了很多年,你說,我能不管不顧嗎?”
“世子爺說得對。她們該罰。”
霍辰燁看着明玫,他不喜歡這樣的明玫,淡淡的口氣,看不出真心如何,他寧願她跟她鬧脾氣,冷嘲熱諷也好,怒目相向也好,哪怕不理他也好,都是一種態度。
“黃鶯心裡一直不憤,因爲我答應了她入府卻不能給她名份,所以讓她不能安心,就有些愛生事兒。如今就如你所言,也不用擺酒,讓她端茶便罷了。之後,我已經吩咐了她,你若要立規矩便讓她照規矩做,若無使喚,便讓她離你十步之外,你看可好。”
明玫應得很爽快:“好。”……
這是個雙喜臨門的一天。
這邊黃鶯換了衣裳端了茶,羞達達回了自己名正言順了的工作室,那邊明玫就叫人去請金醫士。
她覺着身上有些不好,好象來例假一樣,下面忽然一股溼意涌出。
怡心苑瞬時緊張起來。
金軍士還挺悠閒地過去,以爲明玫終於要裝一回了。剛纔大道上還和人生氣,然後沒事人兒一樣自己走回去的,怎麼會回去了反而發作。
誰知到了才嚇了一跳,院裡專門佈置起來準備生產的耳房已經站滿了人,各色事物都已準備了起來,連熱水都大盆大盆地擺在那裡嫋嫋飄着熱氣,那分明是要生的節奏啊。
早先準備好的兩個穩婆十分有經驗,看明玫羊水破了,即刻就讓人着手準備了起來。
“少奶奶別擔心,預產期本來就是個大概,沒那麼準的。提前了近二十天的情況也有,生下來的嬰兒也活潑健康。”穩婆一個勁地寬慰她。
明玫覺得她不緊張的。
人們常說懷胎十月。可現代醫學上說,其實懷胎只用280天,40周足月,實際上,37周以後就可以生產了。
也就是說,她這種懷了九個月多的人,是屬於足月分娩的。
她早就準備好了。
霍辰燁還沒抱上美人兒呢,得了信兒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臉色有些發白。明玫早產了,被他氣的嗎?
他站在廊下,看着丫頭婆子來來往往地忙碌,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他試圖進去,被婆子們攔在了外面。
他聽着明玫躺在裡面產牀上,不時地交待着:“熱水燒好了嗎?滾燙嗎?布巾要用滾水燙,最好滾水煮一煮。”
“剪刀用火烤烤,烤燙了,然後用那燒刀子泡泡。消毒,一定要消好毒。”
“所有要挨我身的都要用滾水燙過,烈酒澆過……你們,也用熱水好好淨了手……”
丫頭婆子們都連聲應着,滾水不停地端來,把尚冒着氣的熱水換走。
一個穩婆勸道:“少奶奶別擔心,咱們都按着少奶奶的在做呢。少奶奶放鬆些,先歇會兒,等下可要使力的呢。”
明玫笑道:“怎麼辦,沒法兒不擔心,我很怕死啊。”
然後又道:“噢,對了,等下要使力,那怎麼辦?對我得吃東西,補充體力。我要吃雞蛋,吃兩個雞蛋,不然三個吧,乾脆四個,還是五個吧,要五個雞蛋。”
霍辰燁緊緊攥着的手心裡全是汗。他知道明玫緊張了,她太緊張了,纔會絮絮叨叨。
這丫頭,真是個怕死的傢伙呢。
他看到丫頭飛奔着去廚房,他聽到穩婆勸她的聲音:“少奶奶能吃就吃很好,要能睡就睡會也好,頭胎一般時間比較長,少奶奶不要着急,咱們慢慢來。”
他忽然聽到明玫“啊”的一聲尖叫。
他站在那裡,心隨着那一聲尖叫,一下不知盪到了何處。
痛了大半夜,叫了大半夜,穩婆說着“宮口開了宮口開了,就快了就快了”的話,可就是沒見嬰兒頭出來。
又一陣痛疼的間隙,他聽見明玫疲憊的聲音:“你們都聽好了,若有萬一,保孩子,不準有顧忌。”
霍辰燁覺得他的心都不會跳了,不,他沒有心了,他的心不知飛到了何處。
他聽見司茶先哭起來,然後很多丫環婆子跟着哭起來。
他聽到明玫在裡面輕笑着道:“只是說萬一,你們哭什麼?主子我哪就運氣那麼壞,我這麼聰明伶俐善良可愛一大美人,自然有愛美的仙人保佑着,那那麼容易就掛了。幹活幹活,認真仔細些,我便死不掉。”
一個穩婆出來對他道:“少奶奶,恐怕是,難產。羊水破了這麼久了,可胎兒還沒落盆。”
霍辰燁呆呆地看着她。他想問爲什麼會難產,爲什麼不落盆,怎麼纔可以落盆,明玫會怎樣。可他什麼都問不出,只呆呆地看着穩婆。
穩婆見過的傻樣男人大概不少,也不爲奇,只接着問道:“要不要老身用手幫奶奶揉壓肚子,幫着胎兒落盆。只是若用力揉壓,倒能幫着奶奶快點生,免得拖得時間長大人力竭,只是此法對胎兒不好。”
霍辰燁腦子轉不過來,沒法仔細分析穩婆的話中得失,他只聽出了危險的味道,明玫有危險。
他嘶啞着聲音,直直盯着那穩婆,機械地道:“保大人,全力保大人,必須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