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從牀上被叫起來的,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現在都快到了晌午,還睡得昏昏沉沉的。殿中的鎏金陽刻巫山神女會楚懷王博山爐燃着合歡香,劉公公一進屋子就聞到了一股甜膩**的味道,皺着眉頭,衝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悄悄繞過八扇絲絹面春宮屏風,到那張佔了半個屋子的黃花梨透雕纏枝葡萄大榻前面,撩開蟬翼紗金線繡游龍戲鳳帳子,輕手輕腳的把一個上面躺的一個宮女綁在牀梆上的雙手解了下來,隨即目光避開,不忍心看女人光潔白皙的肌膚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傷和放進她下體的器物,那女人被放下之後,眼圈登時紅了,眼見就要哭出聲來,小太監嚴厲的瞪了她一眼,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衝她使了個顏色,叫她快走,那女人便裹起上衣服,捂着嘴強忍着眼淚跑了出去。
這番響動到底驚動了裡面的人,鳳求凰羽緞錦被中鑽出個女人腦袋,髮髻歪歪散散的斜垂在一側,自有一種慵懶嫵媚的風情,眼角的一點淚痣更給她添了幾分妖嬈之美。
小太監見她醒了,忙陪笑道:“打擾杜孺人好眠了,太皇太后請皇上過去呢。”這個女人是皇帝的新寵,誰也不敢得罪她。
杜三姑娘挑挑眉,說道:“什麼事啊?皇上昨晚沒休息好,還睡着呢……”語氣裡的撒嬌態度暗含着些許不耐煩。
小太監忙笑道:“小人可不知道。”
杜三姑娘又問道:“太皇太后病好了?”
“今天精神多了。”小太監回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們在外頭候着吧,我伺候皇上起身便是了。”杜三姑娘撇撇嘴,她雖然是太皇太后做人情給皇帝的,但是太皇太后若是知道她誘導皇帝這樣折騰,非撕碎了她不可。不過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轉身。拍着皇帝,把他叫醒:“皇上,起來了,太皇太后找您呢。”
皇帝進仙居殿的時候,面沉如水,他想着是因爲自己這些日子荒唐了一下,引起了太皇太后的不滿了,心想,老太太一定會罵自己。真是煩死了。又想,萬一太皇太后一怒之下把杜孺人送走怎麼辦。那個小妖精他還真是捨不得。
走到太后的臥榻前面,他也有些心虛,畢竟這些日子他實在荒唐。擡眼又看見侍立在一旁靜靜看着他的涵因,不知道爲什麼,只覺得那平靜淡然的目光似乎一下子穿透了他的心,他不由的避開了她的目光,對太皇太后行禮:“皇祖母。您找我?”
出乎皇帝預料的是,太皇太后並沒有直接責問他爲什麼這些日子不來問疾探病,也沒有提他乾的荒唐事,而是慈祥的笑道:“皇上,快坐吧。”
旁邊的宮女搬來一個椅子,太皇太后卻擺擺手。指着自己的牀沿說道:“坐這吧,今天我們祖孫好好聊聊。”
周圍的宮女、婆子都知道,太皇太后要跟皇帝私下談談。於是相互打了眼色,退了下去,只留皇帝在太皇太后的身邊。
太皇太后握着皇帝的手,慈愛的看着皇帝:“瞧瞧,皇上最近怎麼累成這個樣子。臉都腫了,政務繁忙。皇上還是要保重龍體啊。”
皇帝心中有愧,說道:“祖母大病初癒,也要好好休息纔是。”
“嗐,我都一把年紀了,過一天算一天,不過熬日子罷了。”太皇太后笑道。
皇帝忙說:“祖母別這麼說……”
太皇太后卻打斷他說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皇帝一陣啞然,太皇太后今天雖然精神很好,但是這些日子受到病痛的折磨,都沒怎麼吃好飯,臉上的皮膚都有些泄了,更顯得皺紋深重,他覺得胸口堵上了一塊石頭那般,悶得難受,笑道:“這次您已經好了,太醫說了,之後只要慢慢調養就行了。祖母千萬不要操心,孫兒……孫兒會掌握好分寸……”他偷眼看着太皇太后的神色,發現太皇太后態度平和,並不是裝的,微微放下心來。
“皇上在位這麼多年了,親政也有十多年了,我老婆子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所以把皇上請過來。”太皇太后看着皇帝,並沒有看出皇帝心裡面的糾結。
“皇祖母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孫兒一定盡力辦到。”皇帝忙應道。
“嗐,這件事本來不應該由我這個老婆子插嘴,畢竟後宮干預前朝之事是大忌,只是這件事放在我心裡好久了,今天覺得好些了,就想跟皇上快點商量一下。皇上登位如今已經有二十五個年頭了,也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雖然你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也該考慮立嗣的問題了。”太皇太后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嗓子有些幹,咳了起來。
皇帝趕忙倒了水,給太皇太后潤嗓子。太皇太后就着皇帝的手,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我知道,這些年你遲遲不立儲,是因爲兩個嫡子都死在太子位上,你心裡難受,而且對當年你父親的事情心有餘悸,當然朝堂之事你也有諸多考量。可是,儲君是國本,是皇統延續的根本,要想皇權平穩的交接,太子必須熟悉政務,並且有自己的班底交接,也讓各個皇子們知道尊卑之別,這也是爲什麼,歷朝歷代都設立東宮太子朝,皇上不能等到自己大漸之時才考慮這件事情。”
皇帝聽太皇太后這話,既鬆了一口氣,又緊張了幾分,想了想笑道:“孫兒並非不想立太子,只是在考慮到底立誰比較合適,也想看看他們的才能。”
太皇太后說道:“我知道,皇上對此事慎重,但也不宜拖太久,一碗水端平固然好,但也要有個限度,我看那幾個孩子已經起了爭執之心,將來這便是禍亂之端。你知道爲什麼你父親經歷那樣的慘事嗎?就是因爲先帝最你父親的寵愛。早早的讓他開了府,還好幾次誇他才思敏捷,最像自己,他難免生出驕橫之心,即便他自己沒有奪儲之心,但是他的手下卻不這麼想,尤其是,你大伯子嗣艱難,沒有兒子,加上太子妃、側妃接連流產。讓一些人看到了機會……結果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皇帝頭一次聽太皇太后親自講述他父親那段爭儲失敗的歷史,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坐在牀邊。靜靜的聽着。
太皇太后嘆了一口氣,說道:“最後那些人的謀劃敗露,先皇爲了維護儲君,不得不硬起心腸把你父親遠遠發配。可是也和你大伯起了嫌隙,後來竟然父子相疑。太子被告私藏甲冑,意圖謀反,先皇震怒,竟然賜死了他……哎……當時朝中已經有了議論,認爲我教子不當,已經失去了母儀天下的資格。認爲應該廢后,但是先皇卻又力保了我,不僅給你大伯上了諡號。還很快立了你三叔爲太子,平息了朝中的議論。其實我對先皇還是有埋怨的,畢竟老大、老二都是我的親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割掉那一塊都疼啊……但其實。我還是最埋怨自己,作爲一個母親沒能保護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受了那麼多年苦,心裡也藏着埋怨……”
皇帝臉上也有了淚意,說道:“孫兒不敢,孫兒知道,若不是祖母迴護,我和姐姐也回不了長安。孫兒和姐姐一直感念祖母之恩。”
太皇太后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熙兒和你都是好孩子,其實我心裡清楚,你叔父被我慣壞了,他根本不適合當皇帝,你們姐弟倆人接手的是個爛攤子,權臣、外戚哪個都不好惹,當年,也就是因爲你們姐弟倆沒有根基,纔會被鄭倫左右那麼多年。所以皇上雖然現在春秋鼎盛,立儲之事也不能再拖了,一定要讓孩子們知道尊卑之序,免得以後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來。”
皇帝沉思半餉,終於說道:“皇祖母是老成謀國之言,朕知道了,下一次朝會,就跟羣臣商議立太子的事情。”
太皇太后點點頭:“至於太子的人選,我就不多說什麼了,相信皇上心裡也有數。”
皇帝卻主動說道:“晉王在羣臣中口碑很好,他的人品才學也是有目共睹,朕想立他,只是樑王卻是長子。”
太皇太后說道:“子以母貴,王淑妃身份貴重,這是許昭儀不能比的。皇上無需猶豫。”
“但若是如此說,楚王之母是鄭貴妃……論貴的話……恐怕又有人有話說……”皇帝說道。
太皇太后想了想說道:“皇上可以追封王淑妃爲皇后,這樣就沒問題了。”
其實皇帝並非猶豫,而是試探太皇太后對儲位人選的態度,之前太皇太后對王淑妃並不滿意,倒是對楚王養母李德妃很是親近,不過太皇太后並非爲了自己的喜好固執己見的人,況且當初擡舉李德妃和楚王是爲了壓制王淑妃的勢力,現在王淑妃已經死了,自然就沒什麼關係了。
皇帝見太皇太后首肯,送了一口氣,笑道:“那便依祖母所言,下次朝議就將此事定下來。”
太皇太后滿意的點點頭。
皇帝也輕鬆下來,笑道:“我來的時候,見牡丹園裡頭花開的正好,過幾日,朕便陪您去賞花。”
太皇太后笑道:“好啊,現在正是花開的漂亮的時候,洛陽的牡丹園最美,先帝也喜歡牡丹……我記得,那時候先帝還是太子,文宗皇帝給他選妃,宣了一衆門第最高的女孩子到宮中赴宴,就在這牡丹園裡頭擺了宴席,讓我們在那裡一展才藝,其實人選都是內定好的,是長寧公主的女兒,我們選進去也是做側妃的,沒想到,先帝剪了那支正紅色的牡丹,便插在了我頭上,當時皇后娘娘的臉都變綠了,卻也無可奈何……”說這些的時候,她的臉上綻放出一道光彩,有那麼一刻蒼老的面容似乎恢復了那種青春的顏色,隨即,這道光便消失了,太皇太后的面容一下子灰敗了下來,握着皇帝的手也鬆開了,只是臉上還保持着那抹笑容。
皇帝拍了拍太皇太后,老人卻再沒有反應,皇帝一下子撲在她仍有餘溫的身上,哭喊道:“太皇太后,您醒醒……祖母……您不要走……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