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着說着,又哭地上氣不接下氣了。
她手中正攥着一些個書頁殘篇,依稀能見上頭模糊不清的墨跡。
阮小幺探頭向外看去,正見遙遙對面的下人屋中,那窗兒都大敞着,裡頭擠着幾個腦袋,似乎正在朝她這處看來,視線剛一對上,又紛然散去,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她瞬間便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顏阿福哭道:“你的書……書不小心弄破了……”
“那些人撕的?”阮小幺問道。
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阮小幺終於惱了。她拿到書還沒多久,葉晴湖的註釋也沒看幾頁,就這麼被那羣傢伙撕了!
“你跟我來!”她咬牙切齒,拉着顏阿福便往外走。
顏阿福卻拖住了她,道:“我、我給你寫下來……你彆氣!他們人多……”
“人多又怎樣!一羣奴才,再多也是奴才!”她一頭火,突然“咦”了一聲,回頭怪道:“什麼叫你給我寫下來?”
“能否借我些紙筆,我記得……我再做一本給你。”顏阿福憋着嘴抽泣道。
阮小幺:“……”
她又問了一遍,“我不太聽得懂。”
顏阿福嘴笨,說來說去都是那句話。於是阮小幺妥協了,翻出了幾張紙來,連着硯臺毛筆都交了過去。
顏阿福猶猶豫豫看着那幾張紙,“不夠……”
阮小幺又拿了幾張給她。
顏阿福走了。
連着幾日,靜院弟子一回來,便能瞧見院中一顆粗壯的香椿樹下,小小的顏阿福半跪在平石上,以土爲桌,一筆一劃細細寫着什麼。一有人靠近,她便護崽似的護着那幾張紙,一眼都不許別人看。
所有人都知道了。靜院出了個怪怪的小雜役,據說腦子還不怎麼好使。
然而當顏阿福再一次找到阮小幺,把寫好的東西交給她時,阮小幺整個人都凌亂了。
一小沓白紙黑字。字體歪歪扭扭,但已經是極盡全力的工整清晰,一行行從頭寫到了尾。
顏阿福道:“紙不夠……”
阮小幺張了張嘴,又閉上嘴,最後開口道:“你默寫出來的?”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點了點頭。
《實錄病經》有多厚呢?
差不多一個指節長度。阮小幺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把全文抄了一遍,讀過兩遍,只差不多掌握了一些要領。
對了,還不算葉晴湖寫的那些個密密麻麻地註釋。
顏阿福一字不漏默下來了。
阮小幺要瘋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渺茫,連一個過目不忘的丫頭都只是雜役。她……
她道:“往後你來我屋裡寫吧,別在院子裡了,萬一下雨,又要淋溼了。”
顏阿福愣了半晌,猶豫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屋中幾人有些微妙的不滿,然而阮小幺自佔了一片地兒,又是小掌事,她們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每日裡看着顏阿福面容忐忑、小心翼翼地進屋抄抄寫寫,寫完自覺走人了。
她很快便都默出來了,把厚厚一沓紙張都給了阮小幺。紙面兒上正文、註釋都寫得一清二楚,一字不落。
阮小幺道:“你……你真的只是個與爺爺相依爲命的小老百姓?”
顏阿福沉默不語,面色黯然,點了點頭。
阮小幺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語重心長道:“你是個人才。”
她並不知此話何意,只還對書本被撕一事懷着滿心愧疚。見阮小幺並不放在心上,一顆心終於也定了定,露出了個笑容。
阮小幺當日便去找了慧心,讓她幫忙將顏阿福調個地方——經論閣。
太醫院自有書閣,便是經論閣。裡頭有整個大宣最齊全的醫書,連着其他書籍也多得是,只是就像圖書館管理員一般,裡頭油水實在太少,書籍保管之類也容不得一毫馬虎,因此並不是個爲人爭搶的地兒。
然而阮小幺覺得,這對於顏阿福來說,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
慧心因着剛被上級嘉獎,對阮小幺的這一請求自然輕鬆點頭應允。
顏阿福便換上了經論閣雜役的粗布衣衫,不再整日於靜院中灑掃了。她走時,仍去找了阮小幺,極是恭敬地對她行了個禮。
“我知道……是你幫我說情的!多謝李姑娘,阿福無以爲報……”她說着說着,眼眶又紅了。
阮小幺忽然覺得,這丫頭與從前那個慧書簡直有一拼,不知道誰的淚腺更發達些。
她擺擺手,“去吧,不用報了,別浪費了你的天賦。”
顏阿福出了院子,還回頭來與她揮了揮手。
阮小幺笑得很是舒暢。
太醫院的日子過得飛快,第一次旬日假便到了。
靜院其他女弟子都滿懷欣喜,紛紛收拾衣物準備回家,只阮小幺一人仍在遊蕩,不緊不慢收拾來收拾去。
李初九打了包袱,斜瞅了她一眼,道:“怎麼,還真被我說中了,你是個不受寵的庶女?”
“是啊,不受寵。”她懶懶道。
李初九撇撇嘴,甚感無趣,自作自的事去了。
阮小幺收拾好東西,與院外守衛換了腰牌,慢吞吞逛着去找葉晴湖了。
然而剛出了太醫院大門,沒走幾步,卻有個清秀少女找了過來,丫鬟打扮,穿了件淡綠色蘭花挑蝶衣衫,恭敬向她問道:“姑娘可是名叫玲瓏?”
“你是……?”阮小幺打量了她一眼。
那丫頭笑道:“我家主子請您過去一敘。”
她招手叫來了候着的轎伕,壓了轎子,請人進去。
那小轎也是淡綠色兒,用料上好,外頭瞧着清雅別緻,裡頭四壁俱是厚絨鋪就,舒適無比,似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所用。
阮小幺立着不動,道:“你家主人不知是誰?”
丫鬟道:“我家主人別號綾姬。”
“做什麼的?爲何請我過去?”
“主人說。姑娘去後便知曉。”丫鬟道。
阮小幺拔腳就走。
這種光天化日之下高級拐賣人口之事,那還是違法行爲。
丫鬟急了,連忙上前攔住,道:“我家主人說。可爲姑娘達成您如今最期盼之事,請姑娘務必前去一敘。否則,定會遺憾終生!”
阮小幺又細細打量了她一眼……又一眼。
那丫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道:“姑娘瞧什麼?”
“瞧你怎麼不去做神棍,”她道:“你知我如今最期盼何事?”
“我自然不知,但我家主人知曉。”丫鬟道。
這啞謎打的,她都繞不下去了。
“告訴你家主人,我只在葉晴湖葉神醫家呆着,他若是想好了告訴我他姓甚名誰、有何目的,我便會考慮究竟去或是不去。”阮小幺說罷。不理會對方的無奈爲難,繞道便走了。
葉晴湖正在家中,竟然閒來無事,出了自家巷口,在外頭閒逛。
阮小幺走了大半個時辰的路。遠遠便望見了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清雅俊秀,面色平淡。她心情大好,大老遠便揮手叫道:“師父!”
他看過去,似乎笑了笑。
“你在等我啊,師父?”她笑嘻嘻問道。
“四伯出門買肉餅了,我怕他年老體弱。出門看看。”葉晴湖道。
“……”
在他心中,她還比不上一塊肉餅。
然而進了巷子,便瞧見四伯弓着背,容光煥發,顫顫巍巍道:“阮姑娘來啦!”
葉晴湖神態自若,進了門去。
阮小幺:撒謊也要找個靠譜點的理由好不好!
他說的其實沒錯。四伯的確出門買了肉餅,如今正噴香落在碗裡,等着人前來享用了。
她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她這師父如今是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日午並不用飯,阮小幺只撿了幾塊餅飽腹。與他閒聊着太醫院的近聞。直至晌午,四伯忽過來道:“外頭有個丫頭,說是要來找個‘李姑娘’,我已告訴她走錯了門,她還在外頭候着。少爺啊……”
葉晴湖看了看阮小幺。
她應了一聲,與他一道去看新鮮時間了。
外頭確有一個女子帶着轎伕候着,只是換了個人,不再是太醫院外的那個,仍是着淡綠蘭花挑蝶衫子,微笑道:“李姑娘果然在此處。”
阮小幺洗耳恭聽。
那丫鬟道:“我家主子喚綾姬,此次相邀,是想爲姑娘在家中正名,不再受人欺辱。同是家中之人,姑娘如此,我家主子也看得實在揪心。”
“李家之人?”葉晴湖先道。
那丫鬟顯然心理素質比前一個好許多,只微笑着,不置可否。
阮小幺道:“我在商家已然正了名,且境況不錯。不知你家主子要怎麼給我在另一家‘正名’?”
“主子說,她可助你一臂之力。”她道。
阮小幺與葉晴湖對望了一眼。
那丫鬟極有眼色,見狀便道:“主子還說,葉大夫名滿天下,又是姑娘的恩師,若您閒來無事,不妨也可同去。”
這話顯然很對葉晴湖的心意,他毫不猶豫便點了點頭。
丫鬟拍了拍手,巷外又進來了一頂轎子,比前頭這個寬敞些許。
阮小幺攤攤手,“師父,她如此有誠意,我們便去看看吧。”
葉晴湖應了一聲,已先去了頂大轎之中。
兩人上轎之後,轎伕起身,帶着那丫鬟出巷而去了。
阮小幺在裡頭挑開簾子,瞧着幾人一路前行,並不過熱鬧街市,只沿着一旁屋宅的青石路面不急不緩走着,最後屋舍漸稀,卻是出了一道城門,到了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