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說,如今最後悔的是,當時拉不開面子,直接去了他那處,把他帶回家去。”秀姨嗚嗚地哭,邊哭邊道:“你不知道我爹有多難受……”
宰相姓高,朝中上下都以爲他只一個獨女,卻無人知曉還有個兒子。
秀姨與葉晴湖乃一母同胞,比他年長几歲,葉晴湖隨孃親離去時,她已有些記事;雖數年未見,但血脈親情割捨不斷,從心底也是認着這個弟弟。
阮小幺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她喉頭髮堵,說到底,若葉晴湖當時不跟她去南越,也不會亟遭此大難。
秀姨將她摻了起來,眼眶通紅看着她,最終只是顫抖着嘆了數聲。
“爹爹很想給他做場白事,奈何生時晴湖總不認他,如今他死了……朝中這麼多雙眼睛盯着, 我爹竟是連喪事都料理不成……”她摸了摸阮小幺的腦袋,低聲道:“你是他的徒弟,便爲他去答喪吧。”
阮小幺忍着淚,點了點頭。
喪事自不用他們來辦,朝廷已爲在南越死去的幾人張羅了。慧心之事,阮小幺只報了個身染疫病而亡,因此也算在功臣之列。
可惜慧心與葉晴湖這二人俱是爹孃不在、六親全無,葉晴湖好歹還有個阮小幺答喪,慧心這頭,朝廷只得委了幾個婆子代爲處置。一場喪事,好歹來者如雲,有朝廷命官,也有布衣百姓,將這兩個名字一時傳得是沸沸揚揚,給這二人博了個身後英名。
然而當中悽清寂寞,只有局中人才明白。
回去後第二日,宮中便來傳了旨意,着阮小幺即刻進宮面聖,悉述南越之事。
自她亮出了那免死金詔後,這還是第一次阮小幺被下詔入宮,熟門熟路過了皇城、外宮門。皇帝在御書房接見了她。
便如上回他在御書房對她起了意一般,這回皇上一雙冷淡而威嚴的眸子也是緊盯在她身上,只是當中閃爍的不是**,而是審視與懷疑。
皇上讓所有宮女侍人都退了下。問道:“南越之事,你知曉多少?”
“民女只是聽那夏炎說起過。”阮小幺道:“他自稱前朝太子後人,一直蟄居南越,隱而不發。此次我等一羣醫吏去南越平疫,被他誤以爲是朝廷派來的探子,這才動手要害我們性命。結果……”
結果與葉晴湖同歸於盡了。
“他果真死了?”皇上又問。
阮小幺點點頭,“屍體已被撈上來了,因毀壞太過,身子無法運回,故只帶回了頭顱。皇上若是有意。可去大理寺查看。”
他面色一僵,擺擺手,“罷了,你說的話,朕還能不信?”
阮小幺拜叩謝恩。
皇上又端詳了她良久。才道:“那免死金詔一事,你如今可對朕詳言了吧?”
她默然一晌,終於道:“此事,民女正要向皇上明言。”
於是,將怎樣去的北燕、怎樣進了大皇子府、又怎樣去了九羌,乃至餘村之事,悉數向皇上說了一遍。
隱去了聖子的身份。說到後來,連阮小幺自己也覺得這真是個狗血浪漫的悲傷言情故事。再瞧皇帝神情,就跟聽家長裡短的老婦人一般,唏噓不已,一會兒大嘆、一會兒點頭,嘖嘖稱讚。
最後說到了出逃。他撫掌道:“沒想到你竟如此聰慧!只是這人心一事,稍稍有些差錯,萬一那大皇子當真寧願你死也不放你走,你又待如何?”
阮小幺啞然,半晌道:“大抵民女當時也是狗急跳牆。除了此招,再無他法了。若真被賜死了,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她怎麼能說,因爲她是聖子,所以蘭莫註定要保全她性命?
“沒想到你還是個閨中的奇女子!”皇上嘆道:“只可惜時騫命舛,世人諸多誤會,以至如今聲明受損……對了,你與那葉晴湖,當真如外頭所說?”
“……”阮小幺木然。
皇上見她如此,大笑道:“罷了,朕玩笑而已。你與我說了那察罕的諸般好處,可是有事相求?”
阮小幺手裡捏了把汗,又噗通下跪,求道:“皇上聖明。民女確有事相求。察罕對我回護之心,青天可鑑,可惜他爲番邦之人,民女卻是大宣子民,生時無法做一處,卻也不願再嫁他人!”
“你嫁不嫁人,當由爹孃決定,來跪朕作甚?”皇上挑眉道。
“民女深知自己行事諸多不妥,宮中娘娘們對民女也是不屑鄙夷,”她面色有些悽然,道:“因我在此,又害了雲姨姨與我師父的性命,使親者痛、仇者快,民女這幾年,作孽太多,願一輩子青燈古佛,孤老終身。只怕我爹不願,故此借皇上一言,使他無話可說。”
皇上皺了皺濃長的眉,罕見地多了些正經神色,道:“這事朕答應不了你。你爹乃朝中股肱,有女如此,必然想爲你覓得一賢婿,朕若一言斷了你終生,想李愛卿定要日日咒罵於朕了!”
“就民女這狼藉聲明,還能擇得什麼‘賢婿’?” 她苦笑。
皇上心想,原來你還知道自己聲明狼藉,還以爲你成日裡臉皮比城牆還厚,進出太醫院對這流言蜚語聞所未聞呢!
他笑道:“便是如此,朕也不能草草斷了你姻緣。不若如此,朕便給你父一言,非是你相中之人,你爹必然不能逼你論嫁,如何?”
阮小幺大鬆一口氣,忙叩謝道:“謝主隆恩!”
萬一皇帝真一時激動,成全了她個“青燈古佛”,那到時候只能和察罕私奔去了。
如此算了了一樁心事。她心中高興,一路從宮中出來,待到轎伕來問去何處時,這才發覺,無論多欣喜,卻沒個人能說一說。
往常都是碰着了好事,直接去了葉晴湖家中,一股腦與他笑說,如今卻又該去哪?
那轎伕見她愣神,下意識便道:“姑娘還往那角巷裡去?”
他突然回神過來,知道葉晴湖死了,話說出口,就想給自己兩耳刮子,這不明擺着挑人傷心事麼?
然而卻聽阮小幺道:“就去那吧。”
轎伕向後看了一眼,見後頭同伴衝他搖搖頭,只得一言不發,等人上了轎,一路晃晃悠悠往處去了。
阮小幺在離巷口一段路時,便叫了停,打發人走了,自己獨自走了去。
每走一步,都在想着,他人都不在了,自己再來有甚意思?
平白地觸景傷情。
然而腳步就像不聽使喚一般,一點點去了那巷中。
那周圍冷冷清清,沒個人氣。放佛所有人都知道這間主人死了,都出門避晦氣去了。
午後炎炎,一時只聽着樹梢蟬鳴,愈發的落寞。
她剛一轉過巷口,本以爲大門緊閉,卻見不遠處葉晴湖那間屋正大敞着,卻是四伯打着扇子,坐在門口四處張望,蒼老的面上枯黃,生了點點的斑痕,連眉毛都白了,深凹的眼微微眯着,不時擡起扇子,遮一遮毒辣的陽光。
他乾瘦的身軀在狹長的巷子中,顯得格外瘦小,腰也駝了、牙齒也落了,只是渾濁的眼中還泛着期盼的光芒,還想等着葉晴湖回來。
阮小幺心中一痛,轉身便要逃開。四伯卻眼尖,一眼便見着了她,叫道:“李姑娘!”
她慢慢回過身來,吸了吸鼻子,“嗯。”
四伯的神情似乎有些悲涼,緩慢道:“我公子他……他真死啦?”
阮小幺站在巷口,不答話。
“喪事都辦了,還好些個人到我這處來看,指指點點的,不成樣子。”他拍了拍扇子,又道:“你們說給他立了個衣冠冢,那便是屍首還未找着了?既然死不見屍,那又爲何辦喪事!?唉……”
他搖搖頭,帶着數落的口吻,絮絮叨叨指責朝廷不負責任,竟然不派人去找葉晴湖的下落。
阮小幺道:“找了,沒找着。他……”
“他什麼!”四伯惱了起來,拿扇子指着她便道:“公子他自個兒就是大夫,最好的大夫!他吉人自有天相,死不了!如今不定在哪出養傷呢!你三天兩頭來我們家吃飯,如今他不在了,就人走茶涼了是不是!”
“不是!我、我……”阮小幺一急,結結巴巴道:“我往後還常來……”
四伯揮揮手,“你也不必時常來,我只在門口等着,公子一回來,我便能瞧着!倒時再知會你不妨!”
阮小幺忍着淚點點頭,轉身便走了。
轎伕已不在了,她耷拉着腦袋,索性回了督師府上。
月娘早已翹首企盼,專有丫鬟在門口等着,見她來了,立刻便去報知主母,並將阮小幺迎了進去。
月娘一見她,盈盈笑臉的面上便有些心疼,讓她站在身前,打量了一圈,皺眉道:“怎的瘦了這許多?這衣裳給你做時還合身,如今都顯寬了。”
阮小幺笑道:“閩南太熱,吃不好。”
月娘抿了抿嘴,眼中嘆惋之色一閃而過,拉她進屋,邊道:“你義父前段時日出門了,昨兒個我已派人送了信,說你回來了,他只說今日歸家,如今已是申時,還不知要到什麼時辰。”
兩人閒話聊了聊,說到葉晴湖,阮小幺只拿話搪塞了過去。月娘善解人意,也知她不願談及,索性不再說起,只說了說這兩個月來京中的新鮮事,不覺又過了一個多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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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圓潤的滾回來更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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