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爺最後對身邊的管家吩咐道:“叫他好好洗漱,必要乾淨;裁最好的衣衫給他穿,做最好的飯食給他吃。休要怠慢了,知道嗎?有事便稟與我知,且看我——”
然後狠狠地瞪了雨孤雲一眼,其中帶有恫嚇意思,帶着衆人轟轟隆隆地去了。
見老皇爺的身影沒入中堂的門內,雨孤雲便想將小女童放在地上,任她行走。女童雖小,卻也重。雨孤雲才八歲,手臂細弱,哪堪擔負?抱了這麼久,早已痠麻。
可小女童的雙腳剛剛着地,便把紅嘟嘟的嘴兒噘起,哇地哭起來,聲音嘹亮,好似鶴啼。
那老皇爺只聞這一聲,便似被皮筋拉扯着一般,立時轉身探頭,把銳利目光射向雨孤雲。
雨孤雲雖然膽大,卻也不堪被他注視,忙又把小女童抱入懷裡。
怪就怪在小女童只要一入他的懷抱,立時收淚,把表情換做笑容,拍着一雙小手咯咯個不停,叫人驚訝。老皇爺還以爲自己聽錯,納罕片刻,收身緩步去了。
這一下倒叫雨孤雲奇怪,問旁邊的奶孃:“這孩兒——莫不是腿腳有毛病嗎?落不得地?”
奶孃見老皇爺不在身邊,膽子大些,搖頭嘆息道:“什麼毛病?還不是慣的。這孩兒自打降生那日起,就一直活在我的懷裡,叫雙腳不曾沾染過塵土。不然就是個哭,誰能奈何?如今可好,這差事就着落在你的頭上了。且待來日吧,你就知道苦處了。”
其實不必等到來日,只抱到過午,雨孤雲的雙臂就已經失力,無奈只好將小女童負在背上。
小女童卻無賴得緊,片刻也不肯離開雨孤雲。用一雙手臂摟緊雨孤雲的頸項,在他的背上酣睡不醒。雨孤雲自然也困,可無法入座,無奈又將小女童翻入懷裡,然後靠身在榻上休息片刻。
這樣折騰一天下來,把雨孤雲累得雙腿痠軟,肩背疼痛,苦不堪言。才知這小女童是自己命裡的煞星,只爲折磨自己而生。
這小女童自然就是後來和雨孤雲一輩子糾纏不清的賽金花萬山紅。
卻不想二人的緣分從這般小時就開始結伴,用雨孤雲不堪擔負的重量開始。
雨孤雲後來和萬山紅提起這段往事時雖然口氣幽怨,其實二人心裡皆甜。都以爲這世間沒有什麼比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彼此相屬更加美好,是神仙也傾慕的恩愛。
但那時的雨孤雲卻不知日後的這番變化。還道自己早晚要累死在這小女童的身下,心裡對這個芬芳的小東西生出無限的厭倦。
但皇爺府雖大,卻不是他哪裡都能隨意出入的。其中禁衛自然森嚴,叫他想逃也逃不脫,想躲也躲不掉。只能揹負着心裡怨恨的小女童,隨着她的高興被驅使着四處遊走玩耍。
小女童隨老皇爺,本姓龍,閨字璉月。
這名兒雖然好聽,可老皇爺卻不許雨孤雲喚。以爲他出身卑賤,沒來由地髒污了女兒的清白。
雨孤雲雖然不忿,奈何自古由來的等級如同界限明確的壁壘,卻不是他這小小孩兒能打破的。
氣悶時說與小女童聽,本沒指望能如何。小女童卻懂得些許,偎在他的懷裡道:“你便叫我月兒好了,我自會應你。”雨孤雲奇道:“誰喚你月兒?”小女童道:“孃親。”
雨孤雲不禁啞然,以爲這個名字更加親密,自己哪裡敢?不禁搖頭。
龍月兒見她不肯,嘟着嘴兒道:“你沒人時喚,不叫爹爹聽見便了。我喜歡你這樣喚我——”一邊說,把兩條胖嘟嘟的小胳膊纏上雨孤雲的頸下。
雨孤雲見消停不過一盞茶左右她又來鬧,心裡煩亂。用眼睛四下掃視,見無人在側,低聲呵斥道:“休惹我,當心我揍你。”
龍月兒自然不懼怕,等同玩鬧般嘻嘻笑個不停。
但見得雨孤雲寒冷下來的臉色,也知惹他不高興,自覺得無趣。只好收回雙臂,把小嘴裡的唾沫向雨孤雲虛啐一口表示不滿,然後將小腦瓜一歪,睡在雨孤雲的懷裡。
孩兒最得意的地方就是潔白無暇的佛陀心地,沒有貪、嗔、癡,喜、怒、怨等一切狂妄執著之念。合目即睡,睜眼便醒,任憑自在,如何隨心。
雨孤雲見她如此,也便趁機休息,靠在花架下的鞦韆裡假寐。
正在迷糊時候,卻覺得身下一片溫熱。驚醒後把龍月兒抱起,才見她將自己的褲子都尿溼,忙喚在那邊樹蔭下與幾個侍女耍舌頭的奶孃過來給龍月兒換乾淨的衣衫。
龍月兒卻不醒,把雙眼乜斜的小腦瓜晃得似要掉下來般柔軟,被奶孃抱着去了。
雨孤雲站在原地揸撒着雙手,心裡覺得有說不出的委屈,想不明白自己怎會攤上如此窩囊的事情。
晚飯開在一張鈿貝鑲嵌的紫檀木八仙桌上,十幾個菜式都是雨孤雲不曾見過的,蒸騰熱氣夾着誘人香味撲入他的鼻孔。
勞累一天下來,雨孤雲早已餓得飢腸轆轆,恨不能吞下一頭牛去。此時見得這多好吃的,如何不貪婪?一面把龍月兒騰挪到不礙事的左手裡,一面抓起筷子就吃。
可龍月兒卻怎肯叫他吃得消閒?把身子扭了兩扭,將小屁股一撅,登時叫滿屋子裡都是臭味瀰漫,讓雨孤雲噁心得把剛剛嚥到嗓子眼的一口飯菜吐得乾淨。
也才知這龍月兒已經被嬌慣得沒個樣子,都這麼大了,拉屎撒尿還如此隨意,不知約束。
雨孤雲瞪着眼睛看噘着嘴兒立在膝上的龍月兒,打也打不得,說也說不得,憋屈的直想大哭一場。
他卻不知男女的恩愛經營起來就是這般,說到底便如伺候孩兒一樣。不但要加着百倍的小心,還要陪着千般的不是才行。
縱然如此,世事的陰差陽錯也不肯善罷,總要在其中挑撥唆使,叫你長久不得,奈何?
還道白天最累,可雨孤雲哪知這龍月兒夜裡更加地難纏。睡過一個時辰後便醒,爬上雨孤雲的身體搖晃着他叫喚,非要去到花園裡玩。
雨孤雲正香甜,怎有耐心哄她?一掌扒拉到旁邊,翻個身又睡。龍月兒也倔犟,重又爬上雨孤雲的身體,抓着他的頭髮使狠。
雨孤雲忍痛不過,擡胳膊把龍月兒撞倒。不想這一下可有些重了,叫本就站不穩當的龍月兒一個筋斗從榻上跌落,摔在鋪着寸厚絨線毯的地上。
雖然沒有傷到哪裡,但龍月兒卻痛得不可忍,咧開小嘴嚎啕起來。
這一下不但將雨孤雲驚得睡意全無,也把就在隔壁安歇的奶孃和幾個丫鬟都嚇得跑進房裡。
見小公主趴在地上,都好似失火了般扯開嗓門大叫不止。倒把龍月兒駭得不知所以,驚怔地看着張牙舞爪地撲向自己的奶孃,忘了哭泣。
老皇爺得聞報訊,自然惱怒。叫把雨孤雲摁在地上,用藤條抽打。
雨孤雲倒剛強,緊咬牙關,不言弱語。
藤條上生有枝節,每挨一下,總要撕扯些嫩皮破爛,叫雨孤雲痛得眉眼歪扭,心肺抽搐。
擡目光看向倚在老皇爺懷裡的龍月兒,卻見她對眼前之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已經睡去。
其實這樣小的一個孩兒還是任事懵懂的年紀,縱然看着雨孤雲受責又能明白什麼?
奶孃畢竟是心地良善的婦人,倒疼惜他。找來上好的傷藥爲雨孤雲擦抹包束,然後把仍舊向他身上賴着的龍月兒哄走。叫雨孤雲得機好好地大哭一場,將這一天下來憋在心裡的委屈發泄個乾淨。
第二日一早龍月兒就又過來纏他。雨孤雲背上有傷,只好抱着。
一路閒散着隨意地逛,不知不覺間來到後花園裡。
此季正是八月初,滿園花草生長得燦爛的時候。尤其牡丹開得旺盛,如在半空裡燒着一大片粉白生香的火焰,叫人心神皆醉。
雨孤雲卻沒有心思陶冶其間,只頂着堆積在腦門子上的愁苦煎熬。
孩童的世界雖然單純,但其善惡也最狹窄,容易做出不計後果的事情來。
雨孤雲此時抱着龍月兒,感覺便是抱着無限的壓迫和疼痛,有說不出的沉重,只想儘快甩掉脫身才輕鬆。
他信步走着,正好來在養着錦鯉的一大排白瓷大缸前。
這大缸雖不甚高,但沿口寬闊,足有二尺多。雨孤雲望着裡面盛的碧澄澄的清水,心裡陡地升起一個惡念,以爲若將懷裡這小兒拋入這缸水中,任憑她掙扎,過不多時必就淹死了,自己不就解脫了?
他卻忘了龍月兒若由他手裡喪命,那老皇爺還能讓他安閒地活着嗎?怕不將他大卸八塊難消心中恨意。
但雨孤雲畢竟還是個孩童,不知思慮得遠些,只想着要把眼前的麻煩消滅掉。使力把龍月兒的身體舉在眼前,就要往水缸裡放。
龍月兒不知禍災臨頭,還道雨孤雲在逗她,嘻嘻地笑的好不開心。
眼見得龍月兒腳上的那雙軟緞子蘇繡小鞋已經沾到水面上濡溼,雨孤雲卻猛地如遭雷擊般激靈靈地打個寒顫,豁然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他本是天性敏善之人,不曾做過殺傷之事。此時良知泛起,叫他猛醒。忙一把將龍月兒緊緊地摟抱在懷裡,直駭得渾身是汗,瑟瑟而抖。
才知世間怎樣的鬼魅跳出來嚇人也不及自己心裡善與惡的掙扎來得可怕,直教人肝膽皆裂,心肺熱焚,好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