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來的都是當地不堪被這個素來兇頑的皇爺壓榨的百姓。因爲學過幾日功夫,便糾集在一起要尋這個皇爺的晦氣。
可奈何這儀仗裡護衛嚴密,兵士衆多,根本靠不得前。不過盞茶功夫,刺殺的人被殺的殺,捉的捉,倒一個也未逃掉。
那邊亂得雖然厲害,雨孤雲這裡卻只顧着哭,星點也不知覺。
他旁邊兩尺多遠就停着那部八馬駕轅,錦幔高垂的大車。
此時車窗的簾子正被挑起一個縫隙,有雙秋水般明麗的眸子帶着盈盈的笑意看着他覺得有趣。
片刻後縫隙被擴大,有個雙梳抓髻的小腦瓜從尺多寬的車窗裡探出來向雨孤雲喊道:“喂,幹嘛要哭?”聲音如碎金玉,清脆無比。
雨孤雲雖然什麼也不入耳,但這一聲卻聽得清楚。一邊抽泣着,一邊抹淚轉頭,朦朧着看見那張粉嫩臉龐上浮現的嬌美笑容,一時倒驚得說不出話來。
小女童見了愈覺得好玩,歪着小腦瓜追問道:“幹嘛要哭?沒有好吃的嗎?”
這一句叫雨孤雲更加覺得委屈,指着地上的僧人哽咽道:“我師父——他——要死了——”
小女童對生死本沒什麼概念,輕唔一聲,道:“那又怎樣?也不值得哭呵。爹爹說,愛哭不是好娃兒。”
雨孤雲見她不給安慰,無奈只得又俯下身嚎啕。
小女童見了覺得掃興,縮回頭向旁邊坐着的奶孃道:“我要他和我玩——”一邊伸手指着雨孤雲。
奶孃哪裡懂得這個年齡雖然只有四歲多些,可心思卻比誰都玲瓏的孩兒所想?有心不辦,但以爲這孩兒乃是當今皇爺的第九個千金,老來所得的公主殿下,看待得直比他自己的性命都寶貝。任事從來都只聽這孩兒的哭鬧,不聽別人的辯解。
更何況這皇爺一生裡都在爲大明朝殺伐征戰,早養下輕賤人命的性格。如今年屆六十,頭腦昏聵,更加地不辨是非。若真的惹他興起,怕不要了自己的性命?
看那小沙彌似是個遊方的僧人,應該沒有親眷在這裡,便帶回去也無妨。無奈只得吩咐人去擄雨孤雲走。
她卻不知這小女童只隨手一指,就爲自己定下了終生的姻緣,和雨孤雲糾纏到死也未罷休。
由此可見,萬事都好勘破,唯‘緣’這一字最混沌,是誰都說不清的由來。
雨孤雲哪裡肯?死死地抱定師父不放手。
奶孃見了也覺得無情,便叫把這已死的僧人搭上後面的一輛車,隨同拉回去,好好的安葬便了。
可憐這僧人一句話都來不及留給下心疼愛了這多年的雨孤雲,就倉促奔赴佛家淨土去了,倒是這多年清修得來的正果。
其實人世間又有什麼值得牽掛的?哪個都有該去的歸宿在。
待進到府裡,奶孃先下車來,伸手欲抱這九公主殿下。
小女童卻死活不肯,哭鬧着要雨孤雲來抱。奶孃被弄得好不無奈,向從大廳裡出來看女兒的老皇爺苦着臉孔道:“皇爺,可怎麼好?”
這老皇爺本是前朝的皇親。祖上曾與大明的太祖朱元璋一起打過天下,功高蓋世。
待朝廷建立,大夥坐下來論功行賞,朱元璋便把這位功勞雖高,但懂得隱藏,不叫其震主的功臣封在大名府爲王。
老皇爺家上幾代的女兒也有曾做過正宮的皇后和妃子的。是以若論起來,老皇爺和當今天子的關係十分密切,倒是他孃親裡輩分最大的一個,該叫一聲舅爺纔是。
老皇爺一生好武,從小練就滿身不俗的馬上功夫。任憑刀槍棍棒,都能耍得贏下一片彩聲。他一輩子爲將,替大明朝開疆固土,戎馬倥傯。
如今因着老邁,退居在家。倚仗着險些拼掉性命才得來的勞苦功高飛揚跋扈,卻也沒有人敢把他如何。
他從不曾想自己年紀一大把,卻還能造出個小人兒來。是以自從得下這排行第九的小女兒後,便把滿懷的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疼愛得沒個樣子。
聽奶孃這麼說,奇怪道:“她要哪個抱?”奶孃只好把路上的經歷如實地講了。老皇爺聽得稀奇,哈哈笑一聲,道:“把小沙彌帶上來。”
雨孤雲被從僧人師父的身邊扯開,一路推推搡搡地來到老皇爺面前。
老皇爺叫人扳着他的下巴,仔細端詳片刻,突地開顏,大笑着道:“不錯,我女兒有眼光。生得這般好模樣,倒也配抱我的寶貝。嘿——小娃兒,你叫什麼?”
雨孤雲抽着鼻子,抹着淚水道:“雨孤雲。”老皇爺聽了驚訝,道:“出家人麼,怎地叫這個名兒?”
其實僧人自知方外的佛家世界清苦寒冷,是以從不曾想過叫雨孤雲爲僧。還以爲來日叫他能娶妻生子,在方內過溫暖紛亂的世俗生活纔是正經。給他剃個光頭,穿件僧衣只爲誦經化緣方便,卻從不曾給他起過法號。
雨孤雲自然不知師父這番良苦心思,也答不上來老皇爺所問,只是嗚嗚咽咽地哭個沒完沒了。
老皇爺看着不耐煩,擺手道:“去抱我的寶貝下車。你若能哄得她不哭鬧,皇爺我就大大地賞你;若不能——就推出去殺了——快去——”
雨孤雲見這老皇爺身高過丈,腰粗十圍,立在面前如鐵塔般壓迫。尤其一雙蒼眉下的碩大眼珠裡射出晶亮的光芒如刀劍般尖利,叫人看着害怕。加上頦下那一大把連做掃帚都不嫌少的絡腮鬍須,真似個惡神一般。
可縱是如此,雨孤雲卻也不甚懼他。仰頭道:“你手下人打死了我的師父,怎麼說?”
老皇爺哈一聲,道:“你師父?你師父是個什麼鳥?打死便打死了,要怎麼說?”
雨孤雲聽得有氣,怒目道:“要償命。”
老皇爺好似聽到天大的笑話,直樂得前仰後翻,指着雨孤雲向身邊陪伴的人道:“償命——他要我償命——我一生裡殺人無數,盤珠難計,有多少條命好償?怕不笑死個人——”
雨孤雲見他如此,蹙眉道:“若不給我師父償命,我便不去。”說罷梗起脖子,咬脣不語。
老皇爺怎肯依他?怒道:“給臉不要臉?來人,與我杖斃在此——”
他話未落音,那邊的小女童早等得不耐煩,大聲哭鬧起來。
老皇爺聽着如抓心肝,立時沒了主意,擺手道:“好好好,算你狠,就與你師父償命。且去哄我女兒下車來。”
雨孤雲卻不幹,道:“先與我師父償命。”
老皇爺見這孩兒竟是個不畏生死的倔犟性格,倒有幾分喜歡。點手喚過護衛長,吩咐去把打死僧人的兵士找出來帶到這裡。
護衛長自然懂得做人情,只片刻就回來報說:“那名兵士在剛剛那場與刺客的打鬥中喪生了,還來不及埋。”
老皇爺也清楚他用意,順勢道:“既是如此,就算了。功過相抵,無可追究。好好撫卹家屬,多與錢財。”
雨孤雲在側聽着,雖然知道其中必有曲折,但一來當時自己只顧着傷心,沒有看清那人面目,不知是何人所打,無從查找;二來人家勢大,相互幫襯着,組成的阻礙卻不是自己能夠突破的。無奈只得承認世道黑暗,叫師父死得冤枉。心裡愈加地委屈,又埋頭哭起來。
憑他小小年紀,當時心裡就有這般清楚的計算,可知心智成熟到怎樣程度。
老皇爺也覺得這孩兒瞬間孤零,有些可憐。不忍心再發狠嚇他,低身柔聲道:“莫哭了,去把我家的女兒抱下來吧?聽她哭得——倒比你還悽慘呢,你怎忍得?”
雨孤雲本是溫良的柔軟心思,最耐不住人家的善待,只得一步步走向那掛大車。
小女童正哭得舒暢,見他過來,便只剩嗚咽在喉間。把一雙肥白的小手揸開,等着雨孤雲來抱。
雨孤雲見這小女童穿一身湖錦裁做的衣衫,上面盡是湘繡的牡丹,更襯得她粉嫩宜人,好不可愛。也覺得喜歡,將她胖嘟嘟的身體攬入懷裡。
小女童待將雙手摟定在他的頸下,便立時歡顏,嘻嘻地笑個不停。尤其一雙明豔大眼睛不住地眨動,卻只定定地看着雨孤雲,好似看不夠一般。
聞着小女童身上散發出的淡淡奶香,感覺着她偎靠在懷裡的溫暖和柔軟,雨孤雲心裡也涌起一陣無限憐惜的異樣情懷。緩步走到老皇爺的面前,道:“還有何吩咐?”
老皇爺瞧着這對組合倒覺得搭調,哈哈笑着對雨孤雲道:“甚好——從今而後,你就休做什麼沙彌了,只管陪伴我這寶貝女兒。就要哄她高興,別的不需你慮。可不許叫我聽到她的哭聲,若不然,我可不饒你,知道嗎?”
雨孤雲生來孤獨,雖與僧人爲伴,但畢竟缺少只有父母才能給予的溫暖和關懷,是以養成倔犟天性,最不耐被人吩咐如何。聽着老皇爺的差遣,卻只默默地低着頭,也不應答。
老皇爺雖覺得惱火,但礙着女兒喜歡,不敢把雨孤雲如何。無奈低嘆一聲,沒有言語。想着女兒雖還年幼,卻正是喜歡玩耍的時候。若有這看着端正的孩兒陪伴,必要比那些奶孃丫鬟強過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