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二人慢慢相互說起自己的身世。
姜楚才知這霍大人也本是貧苦人家的孩兒,且自幼身體孱弱多病。霍家父母見他不易活命,便按民間慣常的做法,將其寄養在離村不遠的一座破敗廟宇裡。
誰知這廟裡的當家住持方丈不僅是佛法精微的大德之士,還是一名在武學上頗有造詣的高人。
霍光啓從小聰慧利敏,心思玲瓏,深得方丈喜愛。不但下心爲他講解佛法精髓,教授武學,還一意孤旨地要把他培養成個益國利民之士,是以更將諸子百家的聖賢書拿來叫他學習。
並有言語說:“佛家天地雖然宏廣,但因着經卷寒冷,只是心思灰敗的歸宿;方內世界雖然紛亂,但因着人情溫暖,卻是熱血撒播的去處。爲人一世,要做些對國家百姓有益的事纔不枉;爲男兒一世,要能夠秉持公道,胸懷仁義熱愛才不枉。”
霍光啓將師父的教誨深銘於心,時刻謹記;長大後一力施行,不肯辜負。
霍光啓聽完姜楚的身世也自唏噓,低嘆一聲,道:“世事曲折,逼迫人心歪扭,能奈何?”
姜楚卻不願聽他如此喟嘆,搖頭道:“只要能將它歪扭,就一定能將它曲直。豈不聞‘天理昭彰,大道自在’之語嗎?聖賢所撰又豈能是誑妄之言?”
霍光啓聽這一句慷慨,也自昂揚起來。擊案道:“姜大俠所說的極是。倒是我久在這宦海里鉤沉不定,淺迷本性,忘記了本當謹記的先哲古訓。該罰一大白,來——”說罷端盞飲盡。
姜楚看這霍大人說到低迷處心思就見搖擺;可說到高亢處性情又起澎湃,可見必是被四圍齷齪不堪的醜惡壓抑得久了,一顆心不得舒展。不禁在心裡憐惜他,以爲這官兒做得倒夠憋屈。
有心勸他拋棄錦繡,歸隱山林。但想着有他這個官兒在,這一片地方的百姓就得受廕庇,少遭蹂躪,纔是大善之道。這樣想着,也便覺得霍光啓受下的這點委屈不值一哂了。
二人說着閒言碎語,且飲且醉,直到天光欲曙,晨雞啼鳴。
霍光啓歪斜着起身道:“這多年了——還是頭一遭如此地痛快——姜兄——啓我昏智——撥我迷障——光啓——這廂禮謝——姜兄——且請安歇吧——我自去——”轉身要行。卻不覺腳下酥軟,轟隆一聲趴伏在地,片刻間便即昏睡過去,把悶鼾打得震天般響。
姜楚俯身看他片刻,指着哈哈大笑道:“自去?哪裡去?還不是爛泥一灘?倒不如我能支持得住——”言語未完,一頭拱在桌上,把臉頰貼入油膩的菜盤子裡。也便人事不省,幻化夢境去了。
又過片刻,霍夫人前來看望。見二人醉成這般,笑着搖頭。喚來人幫着都擡上榻去,淨面寬衣,好好安頓下,這才放心離開。
姜楚長年在風霜裡奔波,爲抵禦嚴寒,經常沉醉,酒量自然磨練得大,不過午時就醒了。轉頭見霍光啓還在一邊歪着頭睡,脫去發冠的一張臉上已將剛硬凜然之色藏起,只剩下如少年一般的淺白稚弱。
才知這霍大人還是個心智未老,浮Lang尚存的溫婉人兒,只是憑着一腔意氣用事罷了。難怪一力抵擋世事的不良侵襲到如此疲乏的地步,他還堪承不起呵。如此想着,心下愈覺得他可憐。
其實人自落地那一刻起,都在心裡存着對這世間無限美好的幻想,以爲水裡可以撈月,鏡中能夠描花。
卻不料世事變換,生活艱難,直如險灘插篙,尺寸危惡,稍有不慎便即失足。
可一旦跌落就會身不由己,飄流千里,漸成浮屍。叫心思歪扭,人性矇蔽,善惡凋敗,是非模糊。如花圃漸變沙漠,叫荒涼滿眼;尋遍角落,不見丁點翠綠。
仔細想來,此番景象卻最悽慘不過。只是人多常見,以爲習慣,不覺得殘忍。但若只任這世事流轉,萬法不周,將人心皆蹂躪踐踏,把悲喜都玩弄拿捏,又怎甘心?是以總要在別人不見的地方存多點的真心,留久遠的溫暖,纔是支撐着自己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呵。
霍光啓封點穴道的手法雖然獨特,卻不及姜楚所習藏密**高明。加上時久,又被酒氣所破,是以不過片刻就被姜楚衝開。
坐起端詳霍光啓片刻,微微一笑,如見自家兄弟一般,心裡洋溢着滿滿的疼惜。
姜楚一縱下榻,就想離開,卻不防一隻手被人緊緊地攥住。轉頭看去,見霍光啓醉眼斜睨向他,另一隻手指點着道:“休走——我和你一起去殺那——華伯仁——”說罷將挺直的頭一歪,重又睡去。
姜楚低嘆一聲,將他手扯脫。爲他蓋好薄被,然後輕拍幾下,心裡不禁有溫柔涌動。
那華伯仁的府邸並不在縣城裡,而是距城三十幾裡地遠的一個大村莊中。
但因着在當地爲惡的名頭響亮,連畜生都知,所以找起來並不難。
姜楚擡眼望着聳立在一片低矮破敗茅屋中間,直比霍光啓的縣衙都高大氣派的華府門樓,一顆心慢慢地收緊,不公之忿油然而生。
想不明白爲官的爲何就要酒肉臭;而百姓就該是凍死骨?理應如此嗎?爲何又常見天地翻覆,滄海桑田?叫漢魏更迭,唐宋交替?使千古江山蒙塵,把萬間宮闕化土?誰能解釋個清楚明白?
姜楚裝作無事一般,繞着那闊大宅院走過幾圈,發現牆頭人影晃動,知道里面設有守衛,人數密集。
最後在後花園的角門停步。見門是兩扇,上有一把鏽跡斑斑的虎頭大鎖鎖着。斜目端詳半晌,心裡慢慢有了主意。
回行的路上剛巧經過曾經借宿的小村莊。
走上狹窄木橋,見有個弓腰負重的老者擋住前面去路。姜楚久經江湖歷練,眼光毒辣,只稍恍惚便認出正是自己贈與銀兩的老翁。跳下馬來緊趕幾步,喚着他把重物都駝上自己的馬背。
老翁見是他,又驚又喜,一疊聲地稱謝。勉強着將姜楚請入籬笆圍起的院中,拉到房裡,喊出家人與之相見。
當前的老婆婆聽說這就是救她一家於困厄之中的恩人,連忙叫着三個兒子、兩個兒媳並落身在最後面的女兒一起跪下給姜楚磕頭禮謝。
姜楚怎肯消受?忙躲到一邊,將也伏身欲拜的老翁攙住急道:“老人家,若再如此,我這便去了,永不登你家的門檻。”
老翁見姜楚也是個粗糙實在的漢子,這才止住家人。把姜楚請到方桌的上頭坐下,張羅着抹案沏茶,炒菜溫酒,要好好地款待他。
姜楚從來孤獨,叫心思寒冷,是以最喜熱鬧。看着這一家人前前後後地爲自己張羅,漸漸地就聞到從廚下飄來的飯菜香,忍不住咽一口唾沫,以爲家的味道就是如此吧?心裡覺得溫暖。
飯菜上桌,老翁和三個兒子陪着姜楚吃喝。農家人不善言談助興,只知道一味地道謝勸酒,以爲這樣就算盡了地主之誼。
姜楚也不客氣,吃着鹹淡不均的菜餚,喝着渾濁不清的粗酒,卻覺得滋味十足,飽暖腹下。
衆人自然喝不過他,只片刻間老翁和三個兒子就都醺醺,先後趴倒。
姜楚卻只醉五分,看着爺兒四個怡然一笑,向過來看望的老婆婆道:“前次我吃那饃饃香甜可口,還有嗎?”
老婆婆不曾想姜楚喜歡這個,一怔後道:“有——有——”轉身向廚下喊:“桑兒,快給恩人蒸一屜饃饃吃。”然後笑着向姜楚道:“這饃饃就數我的女兒蒸得最好,別人都差些。”
姜楚轉頭見通向廚下房間的門口有張嫩白麪孔閃過,正是曾見過一眼的老翁的女兒。才知她叫桑兒,覺得這名字親切。
桑兒灑水活面,從半埋在地裡的小缸中舀半瓢蜂蜜摻入其中。
想想覺得少些,又來一下,卻尋不出如此的藉口。以爲若被眼尖齒利的嫂子瞧見必要惹她一頓埋怨,不禁在脣邊浮一個淺淡的微笑嘲弄自己。卻是偷偷地,好像獨自守着一個甚大的秘密似的,覺得有趣。
一邊揉麪,桑兒一邊斜眼瞧向只在兩扇門交錯形成的狹窄縫隙裡晃動的人影。這人影正是被漸濃夕陽籠罩的姜楚,半紅面頰灑上一層金燦燦的光輝,襯着被風霜揉得粗糙褶皺的肌膚上那一大把扎扎蓬蓬的絡腮鬍子,更顯得高大硬朗,直如廟裡木雕泥塑的尉遲恭差不多。
桑兒不覺間竟停下雙手,呆呆地看着恭敬了神色和自己的娘說話的姜楚。心裡不知爲何轟地一熱,好似忽然間燒起一把火來似的,叫雙頰都變得滾燙起來。
猛聽身後大嫂叫她一聲,問:“好了嗎?人家等着吃呢。”
桑兒嚇得連魂魄都顫動一下,忙一疊聲地應:“快了快了。”以爲適才的失態定被她瞧去,來日怕要拿這個不相干的來消遣自己,不禁暗惱自己多情。
姜楚正和老婆婆說得歡快,見身材細瘦的桑兒端着一個熱氣蒸騰的笸籮出來,低着頭舉在自己的面前。
老婆婆見了怪道:“就放在桌子上吧,也不必如此呵。”桑兒輕應一聲,擡頭來見姜楚的目光正看向自己。靦腆一笑,把笸籮放下,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