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耀南帶着我們直奔偰玉立的房間。
還好,偰玉立的房間還亮着燈,說明他還沒有睡下。
我們來到了門前,汪耀南敲了敲房門,裡面傳來了“誰呀?”的問話聲。
接着看見有燭光和人影在向門口移動,看樣子是準備給我們開門了。
那人影到了門前,並沒有立即開門,而是再次問道:“誰呀?”
汪耀南輕聲對着門縫道:“偰大人,是侄兒耀南啊!”
門吱呀一聲開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舉着燭臺的老人,滿頭白髮,臉上的皺紋很深。
不錯,這人正是偰玉立。
當時的偰玉立已經快是一個即將年滿六十五週歲的老人了,加上剛剛又受到政敵的打擊,更是顯得蒼老了。
偰玉立看見站在門前的是汪耀南,滿臉驚訝之色,說道:“大侄子,怎麼是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還不容汪耀南迴答,偰玉立立即讓我們進了屋子,隨即把門關好。
屋子是個套間,外面可以當會客室,裡面應該就是臥室了,不知道偰玉立的夫人是不是在裡面安歇,我們就在外間坐下了。
接下來,汪耀南纔回答了剛纔偰玉立的問話。
說是我們見偰府被圍了,在外面轉悠了幾天。正好今天大門前的空地上在進行乞巧的活動,我們才趁這個機會溜進了偰府。
偰玉立聽了,打消了心中的疑慮,說道:“大侄子,你們現在不該進來呀!我現在是待罪之身,我擔心你們受到連累。”
接着,偰玉立給我們講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正如我們所料,偰玉立是因爲收錄《島夷志》一事,給政敵留下了口實。
原先脫脫爲相時,這倒還不是什麼大事。
自去年年底,脫脫被罷相之後,一大批脫脫的至交好友先後受到牽連,偰玉立也感到自己這個達魯花赤可能也當不久了。
也就是上次汪耀南來拜會他之後不久,偰玉立更加感到形勢的危急。
於是,他當機立斷,讓自己唯一的兒子偰列圖攜帶家小從泉州海港乘船立即出發,直奔防城(今廣西防城港市),取道陸路至南寧。
因爲偰玉立的父親偰文質官至廣西都府元帥,偰玉立幼年時隨父母在南寧生活多年,對那裡情況較熟悉。
而且,當時南寧屬於邊陲之地,逃到那裡生活離朝廷較遠,能夠逃脫政敵的迫害。
但偰玉立自己當時還是泉州路的達魯花赤,肯定不能棄官而逃,只好留在泉州的偰府堅守。
按照偰玉立的設想,如果他這次能夠逃過一劫,他就乘船去防城,然後在南寧與夫人和兒子團聚。
如果逃不過這一劫,那也沒辦法,好歹保存了他這一支的血脈,他也心滿意足了。
怪不得我們進入偰府後,就沒看見偰府上下亮幾盞燈,原來他早就玩了個“金蟬脫殼”之計,把家小都轉移了啊,我心裡不由得暗暗有些佩服這個老頭兒了。
那《島夷志》不會讓偰玉立的兒子偰列圖也帶走了吧?這可是我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了。
於是,我立即插話道:“偰大人,實不相瞞,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爲《島夷志》而來,汪耀南的父親不知所蹤,這可能是他找到他父親的唯一線索了。”
偰玉立笑了一陣道:“《島夷志》的確是本好書,但如果我讓列圖他們帶着這本書走,那我就是害了他們,我只想讓他們平平安安地生活,沒有過多的奢求。”
聽說偰列圖沒有帶走《島夷志》,我懸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接着問道:“那《島夷志》現在在哪裡?”
偰玉立又笑着答道:“已經交給圍府的官兵了。”
我們四人聽了這話都是吃了一驚,汪耀南更是顯得情緒激動,幾乎是吼了出來。
說道:“什麼?交給元軍啦?那我們豈不是前功盡棄啦?”
接着,汪耀南癱坐在椅子上,兩眼發直地望着屋頂,似乎是內心痛苦不堪。
其實這種情況我們都能理解,汪耀南自十四歲就孤身一人從南昌府來到泉州,就是想尋得父親的線索,帶着母親與父親團聚。
現在連這最後的線索都斷了,多年的心血都付諸東流,這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我們都在心裡埋怨偰玉立這老頭子,但畢竟人家也這麼大年紀了,我們都纔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也不能把責備的話說出口。
就在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偰玉立又發話了。
他拍了拍汪耀南的肩頭,道:
“賢侄啊!你不要急。
《泉州路清源志》中後附的《島夷志》雖然都被官兵查禁焚燬了。
當年你父親送我的那本手抄本《島夷志》我也交給元軍了,但我還有一個手抄的副本,就是專門給你預備的。”
聽了這話,汪耀南騰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興奮地說道:“偰大人,此話當真?那這書現在在哪裡?快拿出來呀。”
那偰玉立不緊不慢地捋了捋鬍子道:“現在拿不出來。”
這話一出,汪耀南又急了,道:“什麼,拿不出來,那到底在哪裡?”
偰玉立又笑了笑道:
“賢侄啊!你真的不要太急,這書我肯定不能放在咱偰府,那興化路的官兵自圍府以來都在我家裡翻箱倒櫃幾遍了,連後花園的土都翻了幾遍了。
要放在咱偰家,早都被他們搜走了。”
聽了這話,衆人才鬆了一口氣。
我再次在心裡對這偰老頭子表示了深深的折服,真不愧是薑還是老的辣。
汪耀南接着追問道:“那這本書現在在哪裡?”
看着汪耀南這麼心急,偰玉立並沒有急於回答。
而是先打開門,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才又重新關好門,壓低聲音給我們講起了這事的始末。
這《島夷志》的手抄副本現在在德化縣文廟,那文廟的管事人姓宋,名正汝,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宋正汝原是泉州文廟的管事人。
至正十年,偰玉立主持重修了泉州文廟。二人因爲這事兒一接觸,都發現與對方情趣相投,相見恨晚,從此偰玉立與宋正汝成爲了莫逆之交。
宋正汝本是德化縣人,兩年前跟偰玉立提起在他一直想在家鄉德化也修建文廟,然後回家鄉當文廟的管事人。
偰玉立是一個文化人,當然覺得修文廟是好事,於是大力支持宋正汝完成了他這一多年的心願。
去年,德化縣文廟建成之時,偰玉立帶着小女兒專程去了趟德化縣文廟,並將那本手抄《島夷志》副本交給了宋正汝,讓他妥善保管,他日自有人找他來取。
聽偰玉立說到這裡,我們四人都是一片沉默。
原來他老人家一切都計劃好了的呀!
我正準備問,如何去找那宋正汝之時。
偰玉立又發話了:“待會兒,我給你們寫一封親筆信,你們帶上,就可以去找那宋正汝了。不過,你們得幫我辦一件事。”
聽到這裡,汪耀南急切地問道:“什麼事?只要我們能辦得到,一定幫您老人家辦好。”
偰玉立開始給我們講這件所託之事了。
原來,偰玉立的獨子偰列圖只是帶走了他自己的老婆小孩,還有偰玉立的夫人,也就是偰列圖的母親。
偰玉立的夫人是蒙古人,也是曾經的蒙古王室之後,只不過元朝建國幾十年後,他夫人這種王室近親也逐漸成了遠親。
這偰夫人對待自己的丈夫偰玉立哪裡都好,就有一點不好,就是妒性太強,不準偰玉立納妾。
偰玉立延佑五年(公元1318年)中進士,授正議大夫,先後任東昌路同知,濟南路治中。
至元四年(公元1338年),朝廷轉任偰玉立爲福建閩海道肅政廉訪司事。
在朝廷還未正式發文之前,偰玉立就已得知消息,遂讓偰列圖攜一家老小先去福建,他本人則在濟南路辦完交接事宜後,再赴福建。
夫人走後,偰玉立就成了沒有管束之人。他本又是一個才子,難免會遇上一些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
就是在這期間,他認識了一名淪落風塵的才女。
偰玉立索性幫她贖了身,納爲二房。他當時心想,反正生米已做成熟飯,他的那位原配夫人,也奈何不了此事。
半年之後,偰玉立攜帶着新納的嬌妻從濟南路出發,直奔福建去上任了。
途中,偰玉立得知了新納的二房有喜了。
當時,偰玉立已是即將年滿四十九歲的人了,又要當爹了,可把他是美死了。
到了福建之後,雖然原配夫人對他先斬後奏這事是相當不滿,但木已成舟,何況那女子已懷孕在身,她也沒有辦法,只好聽之任之了。
但不巧的是,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他那二夫人臨產時難產,最終只保住了孩子,未保住大人。
也就是說,他這最小的女兒剛出生就沒了親孃。
偰玉立這二夫人生前很喜歡蘭花,偰玉立便給這最小的女兒取名偰蘭兒,以表達對亡妻的思念。
中國有句俗話叫“寧死當官的爹,也不死叫花子娘。”
這句話也充分反映了社會現實,一個沒有孃的孩子在幼年時期要遭受多麼大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