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裡越來越像家了。
心兒找來很多生着鮮豔果實的山藤,將它們點綴在“房頂”和“門框”上,有過多年野外生活經驗的她知道身處絕境時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最爲重要,所以她從來沒有急過也沒有怕過,能重見天日的話遲早有一天會見,見不到的話……急和怕也根本沒用。
冷落又一次折服在心兒隨遇而安、順其自然的處事態度之下,在開始的那段時間裡冷落還在晝夜苦思脫困之策,隨着崖底的日子這麼一天天過去,隨着同心兒一刻不離的這麼相處,冷落漸漸被感染被改變,索性如心兒一樣完全放開,坦然接受眼前的處境,一心一意地養傷休息,反倒比之前的恢復進度還要快了許多。
塵世歲月容易過,山中時光空荏苒。一個月的時間對身陷崖底的兩人來說既短暫又漫長,冷落倚樹立着,將熊熊火堆旁的那兩間藤草屋收在眼底,心裡滿是暖意。火堆旁的枝杈上搭着幾件才洗了的衣衫,在寒冬森冷的風中不住搖擺,若離近些看的話還能看清那衣衫上冒着的熱騰騰的水氣,那是他強令心兒必須用熱水洗衣的結果——這麼冷的天,他本是絕不同意心兒沾水洗衣的,奈何那個小丫頭生性愛乾淨,三天不洗衣就彆扭得睡不着覺,所以冷落只好由得她去,卻必須以不沾冷水爲前提。
而說到心兒的愛乾淨,有件事還真是讓冷落又好笑又無奈:在崖底生活了一個月,心兒只能偶爾用熱水擦身,連澡都洗不成,愁得小丫頭好多天來坐立不安,前幾天實在忍不住了,竟然跑去河邊用冰水洗胳膊洗腳,被冷落髮現硬是連拉帶扯地揪回了草屋,氣得小丫頭連着三天沒同他說一句話。
冷落想至此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休養了一個月,如今倒是能略略運上一成的功力了,只不過運功只能是在體內運轉周天以用氣自療,而不可將真氣外用,否則妄用一回傷重一分,說不定日後還會落下病根兒。
冷落趁心兒去遠處採摘野菜,尋了棵最細的樹——說是最細,這些參天古樹也個個兒都得兩人以上方能合抱得過來,而後運氣於掌拍上樹身,但見這樹只晃了幾晃,沒有什麼更大的動靜。
冷落一咬牙,再度聚氣於掌,運足全力拍上樹身,倏地一口鮮血噴出來,踉蹌着退了幾步後跌在了地上。但見這樹身“咔咔嚓嚓”一陣響,樹幹豁然斷裂,轟地倒下了。冷落咳了兩聲,又吐出口血來,勉強壓住胸中翻涌的氣血,費力地起身,強行運功,再度全力拍出一掌打在樹身上,這樹便斷爲了一長一短的兩截,短的有半人高,兩人合抱粗。
冷落倚在旁邊的樹幹上喘息了一陣,胸腔撕裂般疼得厲害,忍不住又咳出數口血來,小心地弓起身,以免血跡滴落在衣衫上被心兒發現。緩了許久才勉強能直起身,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估摸着心兒快要回去草屋旁了,便也強掙着往回走,直接進了自己那間坐下來盤膝調息,卻發現一絲兒氣也聚不起,半成功也運不得,幾如廢人。
冷落躺倒在氈毯上,重重地喘息,直到聽見心兒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這才壓下聲來,聽她在外面竈旁忙了一陣,而後走到草屋外向裡道:“公子,用飯罷。”
冷落淡淡應道:“姑娘先吃,在下這會兒還無甚食慾。”
心兒在外面站了一站,道:“公子身上不舒服麼?”
冷落暗歎心兒敏感細緻,卻愈發冷了聲道:“沒有,只是暫不想吃而已,姑娘自便,在下要運功調息了。”
心兒便道:“那好,我給公子在竈上溫着飯,公子調息好了再來吃罷。”說着便離開了門口,自去坐到火堆旁用飯。
冷落硬是在草房裡躺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心兒又去附近找晚飯的食材時才慢慢從草房裡出來,見竈上的鍋裡還給他溫着中午的飯,只是他這一回傷得極重,確確實實是一絲兒胃口也沒有,又怕心兒回來起疑,只好從鍋裡倒出一碗來,走到附近就地倒掉埋好。
晚飯的時候冷落仍以運氣調息爲藉口避過了與心兒面對面相處,心兒似也未疑有它,直管如平常一般收拾了睡下。
接連兩三天,冷落便這般與心兒交錯開來避免照面,直到估摸着自己臉色已經恢復了八成方纔敢同心兒一起用飯。這一日趁心兒又去尋食材,他來到那天劈斷樹的地方,重新試着運起功力,儘管只有微乎其微的一丁點兒真氣,也毫不吝惜地全力拍出,在那短的一截樹幹的樹瓤子上震了一掌,雖不能如他所願地將樹瓤全部震碎,卻也能震得鬆動不少。
冷落又喘了一陣,看了眼方纔咳在地上的鮮血,又濃又暗,顯然是傷得極重了,用腳撥了些樹葉將那血蓋住,而後踉蹌着轉身往回走。又是三四天的功夫沒敢與心兒照面,直到再次恢復了些面色。
這天吃過晚飯,冷落邀心兒一起到四周走走,心兒便過來將他攙上——事實上在冷落運功斷樹之前已經能自行走動了,所以他也不知心兒這會子爲何又忽然過來攙他,被她那雙柔柔軟軟的小手一握,原想推拒的話也說不出口了,便由她這麼輕輕攙扶着。
狀似無意地把心兒帶至那棵斷樹旁,只作忽地想起什麼,一指那截短的樹幹,道:“這樹幹略略加工一下倒是可以做個浴桶。”
心兒聞言仔細看了看那樹幹,道:“這麼粗的一棵樹怎麼會斷了呢?”
“許是風大,又許是曾被什麼大些的猛獸撼斷的,且看這斷口參差不齊,也只有以上這兩種可能了。”冷落淡淡地道。
心兒似有不信,舉着火把走上前查看,末了道:“公子說的許是對的,斷口處的樹瓤已經幹了,想是我們來之前就在這裡的。只是想做成浴桶還要費些力把這樹瓤掏空,咱們沒有工具,只怕不是易事,還是算了罷。”
冷落仍舊淡淡地道:“左右我也幹不了什麼活,不如就每天試着往外掏掏這樹瓤罷。”
“公子有傷在身,不宜做這些費力的事,還是我來罷。”心兒說着便要攙着冷落往回走,冷落看了她一眼,抿了抿脣:“在下還不至沒用到那樣的地步。”
心兒偏頭瞪了他一眼:這個男人還真是……逞的什麼強呢?!身體都虛成了這副樣子還不肯老實歇着,沒的讓人替他操心!
冷落接收到心兒的瞪視,偏開臉淡淡避過,心頭卻是一片又暖又柔:不是每一種關心都需要軟語溫聲好言勸慰,偶爾的霸道刁蠻反而更證明她在乎着你。
……她……當真是在乎的麼?
事實證明冷落確有先見之明:心兒攙着他回去後便連哄帶逼的讓他回草房裡睡下,沒過一會兒他就聽見心兒悄悄兒地往那樹幹的方向去了。
費不費力是一回事,能不能洗澡又是一回事,費力同洗澡相比顯然就不能算是一回事了。心兒拿着從廢馬車上撿來的鐵零件尋至那樹幹處,把火把插在旁邊地上照着亮,而後便用那鐵零件兒的尖銳部分去挖那樹瓤,結果發現這樹瓤比她想像中的要容易挖很多,幾乎沒怎麼費力氣就挖了個三四成,花了小半個晚上的功夫,心兒非但把這段樹幹挖成空桶了,還把邊緣參差不齊的地方用石頭打磨得光滑平整,而後軲轆着推回了草房旁。
老天——心兒簡直要歡呼雀躍了:終於可以洗一個像樣的澡了!天知道不能洗澡的這段日子她是怎麼熬過來的,那真比殺了她還難受呢!
心兒已經等不到天亮了,當即就用鍋從河裡打上水來放在竈上燒,燒開了混上冷水兌入這新做成的浴桶中,躲在一株足可將她和桶都擋住的大樹後痛痛快快地泡了個熱水澡。
冷落躺在氈子上,聽着不遠處嘩啦嘩啦的水響和心兒忍不住輕輕地哼着的歡快的歌兒,微微地勾起了脣角。
第二天早上起來,冷落看見心兒神清氣爽地在竈旁忙碌着做早飯,那浴桶就放在她“房間”的旁邊,顯然已經成了她的寶貝。不動聲色地過去,坐到桌旁,淡淡地道:“你做好浴桶了?怎不叫我呢?”
心兒轉頭衝着他嫣然而笑:“反正也沒費什麼事,這不是已經做好了麼?吃過飯歇一歇我就燒水,公子也泡泡澡罷,我採了幾種草藥,待會兒一併泡進浴桶裡,對傷勢恢復很有幫助呢。”
冷落垂下眸子,將心兒臉上燦然的笑擋在視線之外……否則他會被這笑“曬”得渾身酥軟的,只作平常地將頭點了一點。
嚴冬降臨,山崖下愈發冷得令人受不住了。冷落和心兒不得不燒起七八個火堆來分佈在草房的周圍以保持溫度。然而心兒若是到遠處去尋食材就實在太冷了,冷落把所有從廢馬車裡搜到的衣服都給了心兒穿上,饒是如此仍然凍得心兒不住地哆嗦。
冷落本想由他負責去尋食材的,奈何心兒說什麼也不肯,說他身上帶着重傷,萬一暈倒在半路上她還要費力拖他回來,倒不如她忍耐一時快去快回也就是了。冷落自己也不願拖累心兒,便只好幫她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譬如燒洗澡水,譬如洗菜刷碗,再譬如每夜悄悄兒地起身替她蓋上他用以禦寒的衣衫,在她醒之前再收回去。
事實上,冷落身上沒了功力又帶着重傷,身體比常人要差了很多,加之每晚將自己蓋身子的衣衫都給了心兒,終於沒能頂住冬夜嚴寒的侵襲,半夜裡上起熱來。
心兒一早醒來發覺身上比平日要暖和些,睜眼看時卻見正蓋着冷落的幾件衣服,不由皺了皺眉,飛快地爬起身,直接便去了冷落的草房,見他在氈毯上昏睡着,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發着抖,一張臉紅得嚇人,伸手放上他的額頭,燙得幾乎不能碰觸。
“大傻蛋!”心兒低聲罵了一句,連忙回去自己的草房,把所有的衣衫抱上,重新回到冷落身邊,替他嚴嚴地蓋好,又出來移了四個火堆,把草房的前後左右都圍住,而後忙忙地燒起水來,採了幾株草藥熬進去。
半晌藥熬得好了,心兒端着藥碗鑽進草房去,跪坐在冷落身邊輕聲地喚他,然而冷落病得極重,幾乎是處於昏厥之中,無論心兒怎麼叫他搖他就是無法醒過來,無奈之下心兒只好自己口中含了藥嘴對嘴地喂進他的口中,逼他自然嚥下。
喂完了藥,一時還不能起效,冷落的額頭卻已是愈發的燙了,心兒打來冷水用巾子沾溼了覆在上面給他降溫,只一會兒功夫便連那溼巾子也一併熱了起來。
冷落昏迷了整整一個白天,心兒餵了他三次藥,換了無數回的溼巾,他卻仍然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到了夜裡,氣溫愈發寒冷,冷落的身子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一雙手僵冷如冰。
心兒有些急了,再這樣下去就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何況他身上還帶着重傷?不燒死也要凍死。她實在不忍再看着他這樣難受下去,她無法不去想他悄悄兒運功劈斷樹幹的事,不去想他每晚替她蓋衣禦寒的事,不去想他故作冷淡卻總在最細微之處給她以默默關心的事。
……是的,她知道,他爲她做的一切,她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