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那可真是遺憾。”明月夜神色不變地笑道。
“所以,你可以省些力氣了,就拿着爲師這張方子交給御醫去依樣做出來罷,其效果也就等同於你們現在所服用的解藥,只有三個月的抑制期,”老爺子拍了拍明月夜的臉頰,“不過爲師須提醒你:這藥服用次數的極限是一百次,滿一百次之後……這解藥就失去了抑制毒素的作用,亦即是說……小夜你,活不過四十歲。”
“原來老爺子您一早就給徒兒定下了死期呢,”明月夜眨着眼笑,“四十歲,夠本兒了。”
“二十歲至四十歲,是一位武者的黃金時期,”老爺子坐到羅漢牀上,一歪身倚住牀欄,“四十歲以後的你,對爲師來說沒有絲毫的用處,那個時候會有新的、年輕的又一代明月夜進入黃金時期爲我效命,老了的明月夜比之一塊抹布沒有絲毫不同。”
明月夜嘻嘻地笑:“現在的明月夜呢?還有可利用之處?”
老爺子眯起眼來看着他:“那便要看你自己的選擇了。你若肯繼續乖乖兒聽爲師的話,爲師讓你痛痛快快地活到四十歲,能享受的全都享受到。你若還想着在暗處給爲師調皮搗蛋,那就莫怪爲師親下殺手斷送了你這條小命——你當然是不怕死的,不過你死後心兒的未來便由爲師來全權接手了,只怕你會捨不得她。”
明月夜暗中狠狠咬牙,臉上則不動聲色地依舊笑着:“徒兒當然要跟着老爺子您繼續混嘛!活到四十歲總比現在就去見閻王好,能多活幾年誰不願多活幾年呢。”
“識實務者爲俊傑,”老爺子滿意地點頭,“爲師現在便交給你一件任務,完成了,你便還是爲師的好徒兒,此前你給爲師調皮搗蛋的那些事兒可以忽略不計;完不成,自然不會是打你幾下屁股就能放過的,聽清了?”
“什麼任務呢?”明月夜笑問。
“去殺一個人。”老爺子伸出一隻手審視着自己平整乾淨的指甲,語氣輕鬆自然。
“殺誰?”明月夜問。
“當今聖上,雷熾。”老爺子慢慢地吐出這幾個字來。
明月夜心下又是一驚:殺皇帝老子?這老傢伙不是同皇帝老子一夥的麼?他不是替皇帝老子辦事的麼?建造皇陵、蒐集陪葬品、培養龍禁衛,這些不都是爲皇帝老子做的麼?怎麼突然間他又想幹掉皇帝?是幌子?“您老不就是皇帝身邊兒的人麼,以您老的功夫若想殺皇帝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明月夜笑道。
“哪一個同你說我是皇帝身邊兒的人?”老爺子淡淡瞥了明月夜一眼,“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若交不了差,你就是帶着心兒躲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脫爲師的手掌心兒。”
最後這一句真真地寒意刺骨,直能把人冷到連打寒顫。明月夜撓撓頭,笑道:“您老是否可以給我一份關於皇帝老子的詳細資料?譬如他睡在哪個殿,有幾個老婆,最寵哪個老婆,最愛吃什麼,最愛玩兒什麼,諸如此類,也省得我再花時間去摸他的底兒了。”
老爺子笑起來:“不愧是爲師最爲器重的徒兒,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後日你到‘鳳來儀’酒樓三層第一間等着,爲師使人把你要的東西帶去。”
“那徒兒這一次的盜寶任務呢?”明月夜笑問。
“先放一放,可以下一次再做。”老爺子似有些倦怠地打了個呵欠,闔上眼,“時候差不多了,爲師讓人把你送出去。”
話音落時,明月夜忽地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在老爺子身上一動不動了。老爺子擡起眼皮兒看了看他,道:“小子功力果然進益了,中了燈中燃燒的無色無味的迷藥還能撐得這麼久,費我無數脣舌。”說罷坐起身,一手扳過明月夜的臉細細看了一陣,語聲幽涼地自語:“可惜了一張漂亮臉蛋兒……”
目光順着這張毫無瑕疵的面孔一路滑下去,卻見這一具青春的胴體充滿着勃勃生機,如此健康,如此強壯,如此完美,即便此刻它的主人正昏迷不醒,那有着陽光般光彩的肌膚之下,生命的力量仍然蠢蠢欲動,時刻等待着展現它的風姿。
這個年輕男人的身體所具有的一切都那麼令人羨慕和嫉妒,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完美得無可挑剔,不是說人無完人麼?爲什麼老天會對他如此眷顧?
輕輕將手放上去,充滿彈性的皮膚下血液強有力地流動着,灼熱的體溫是年輕人才有的資本。低頭去嗅,是男子特有的陽剛氣息,溝壑分明的線條隨着呼吸而微微起伏,蘊含着無限的生命力。
褪去身上絲袍,與這昏迷中的年輕男人兩相對比:自己這膚色還是太過蒼白了,雖然顯得乾淨,卻少了青春活力,仿如一具長埋地下的冷屍。肌肉雖然也很結實,卻沒有他那樣的彈性與光澤,血液雖然也流動得強勁有力,但亦沒有他那樣火熱誘人的溫度。
年輕,強壯,完美,真是教人羨慕得眼紅。
明月夜真是老天的一件傑作,是天然的藝術品,倘若這一次他不能完成任務,不如殺掉他以後製成不腐之屍,天天這麼看着也是件賞心悅目的事。……尤其,尤其他是這般的完美,毫無缺陷,天天看着的話大約也能令身心殘缺的人稍微填補一些空虛罷?
老爺子盯着昏迷中的明月夜,良久沒有收回自己蒼白的手。
冷落前幾年執行某一次任務時,在江南那一帶發現過一處世外桃源,那裡依山傍海,有一個小小的村落,村民靠打漁種地爲生,知足而樂,與世無爭。若要避難,那裡便是最好的地方,天高皇帝遠,官府管不到那兒去。
於是冷落便將自家老少的避難隱居之處定在了那裡,挑了一部分得力忠心又是家生子的下人護送着冷老夫人和心兒喬裝改扮先行出城,自己則和冷老爹留下來處理家中善後事宜。
正在書房裡同陳默和高興商議如何再悄悄摸進宮去尋找明月夜的下落,便聽得窗扇微響,一陣風過後打着赤膊的明月夜驟然出現在眼前,臉色十分地不好。
“你可還好?”冷落望住他沉聲問道,“如何脫的困?”
“老爺子放我回來的。”明月夜皺着眉,難以抑制地做了個乾嘔的表情。
“他……沒有怪罪你?”冷落盯着明月夜。
明月夜搖了搖手,顯然一時半刻並不想談論關於老爺子的任何事,只道:“心兒呢?”
“和家母在一起,”冷落便將自己的安排同明月夜說了一遍,“心兒現在很安全。”
“我要見她。”明月夜說着便要往外走,被冷落閃身攔住。
“目前你還不能見她,”冷落沉聲道,“你的行蹤既已被老爺子掌握了,再去見心兒只怕會給她帶來危險,還是忍一忍,讓我們將此事做個徹底的了斷,那時你再放心地去接她。”
明月夜皺着眉頭想了一陣,轉頭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顯然是同意了冷落的建議。陳默和高興從未見明月夜如此低沉過,不由對視了一眼,陳默便道:“你怎麼這副樣子就跑過來了?身上這條褲子不是你的罷?又瘦又短。你的鞋呢?還光着腳!”
明月夜聞言似是被觸痛了什麼神經般從椅上跳起來,揮手便拍碎了身旁茶几,怒道:“嘮叨什麼?!再多問一句老子連你一起拍成肉泥!”
陳默聞言也惱了,正要反擊,被高興扯了一把,只得強強摁下火來住了嘴,賭氣坐到了牆角的椅子上去一言不發。冷落靜靜看了明月夜一陣,見他情緒漸漸平復,方纔開口道:“我們需要知道老爺子那邊的態度,若你方便,最好還是說一說來龍去脈,我們也好制定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明月夜額上青筋跳了幾跳,咬了半天牙,終究還是強按下情緒沉聲開口:“老東西對我的行動掌握了八成,只怕後面的計劃將會處處擎肘,從他口中套不出話來,也不知他對你們是否也有了疑心,你若要做計劃的話需要狠狠下一番功夫了。”
“我想知道那一晚我走了之後發生的事。”冷落聞言決定細細問來。
“你走了之後我就被那老東西打暈了,出來的時候也是被他迷暈了丟到城郊去的。”明月夜一想到自己是光着屁股被老爺子丟到野地裡的,額上青筋便又跳起來。
“如此說來你還是不知道老爺子的落腳處了?”陳默忍不住在那廂插言譏諷。
“哼,錯!老子非但知道了他的落腳處,還知道了他的身份!”明月夜冷冷瞪了陳默一眼,“因爲老子壓根兒就沒中他的迷藥,被迷暈是裝出來的!”
“以老爺子的心計,如何會不知道你未中迷藥?”冷落謹慎地道。
明月夜哼聲道:“只因他太過自信自己的迷藥了,這種迷藥若在你們這些人聞起來是無嗅無味無色的,與空氣完全一樣,根本無法分辨,然而我的鼻子是從小跟野獸爲伍時練出來的,氣味上再細微的差別都能夠分辨得出,因此一進他那房間我便察覺到了迷藥的味道,當時便屏住呼吸運用了龜息大法,即便開口說話也絕不換氣,所以後來我假作昏迷,被他的手下丟出來的時候自然知道了他那落腳處的地點。”
“是在何處?”冷落追問。
“城西,那裡我沒去過,叫不上街巷的名字,親自去的話肯定能認出來,”明月夜篤定地道,“很大的一片宅院,院內布有陣法,不易進入。”
冷落聞言從書架子上取出一大幅卷軸來,鋪在書桌上展開,卻見是一幅京都太平城的總覽地圖,明月夜和高興陳默便都圍過去看,見冷落在地圖上找了一陣,而後一指城西部分的某一處,道:“城西最大的宅院,就是煬王府,而且煬王在江南地區也有一處別苑!”
不待陳默和高興驚訝,明月夜已將頭一點,道:“就是他,煬王。”
“怎、怎麼會是個王爺呢?”陳默不敢相信。
“若老爺子是煬王的話,很多特徵便能對得上了,”冷落道,“煬王是先帝的二兒子,這便對上了杜家小廝惜墨所說的‘二公子’一稱;他今年應當已經四十歲,且無子嗣,並且……其幼年時家中曾遭遇過重大變故,想來這變故就是造成他有極嚴重潔癖和強迫症狀的原因。”
“什麼變故?”明月夜問。
“這也是家父暗中聽旁人說起來的,”冷落示意幾人落座,“二十四年前,先帝患惡疾突然駕崩,當晚身爲太子的皇長子也因悲傷過度不慎落水過世,一時間朝中無儲君,形勢一片大亂,包括煬王在內的幾位皇子爲能繼承大統而展開了腥風血雨般的較量。
“照理身爲二皇子的煬王當依順位成爲第一繼承人,然而當時實力最爲強大的卻不是他,而是三皇子雷熾,亦即當今的聖上。雷熾一向行事果決、手段狠辣,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暗地裡培養起了自己的勢力,當奪位之爭方一開始,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二皇子雷煬逼入了絕境:其母妃、其妻妾、其母孃家三百四十八口親眷、其黨羽親信——一夕間全部斃命!如此突然地驚天變故只怕任誰都無法承受,何況當時的煬王纔不過年僅十六歲?
“煬王被嚇壞了,一剎白頭,爲自保以求得雷熾信任,便發毒誓終生不作養後代,以斷絕自己這一脈繼承皇位的可能,並且不參政、不掌權、不奉召絕不入宮——如此才得以保住性命,自此後深居簡出,外人絕少再見到他。由此可見——老爺子,就是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