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四年十一月十三號,東國時間,下午三點二十分——位於東國的景劉,此時應該還在日常的進行着體能訓練,日復一日。
大紳時間,此時是次日十四號的凌晨三點。
在這個深夜裡,鄒婉紅將自己的身體蜷縮在一起,壓緊被角,儘可能的封閉任何熱量從自己的‘被窩’中流失,但即使如此,鄒婉紅的身體還是忍不住的一直顫抖。
窗外的冰雹不斷的從天墜落,碎裂崩壞的聲音此起彼伏,透過沒有修繕隔音的牆壁,嘈雜不堪,和房間內的呼嚕聲一應一和。
安靜是一種很奢侈的環境。
但此時這些聲音其實已經無法影響鄒婉紅的入眠了。
在這接近半個月的時間裡,她已經習慣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並且她現在真的非常疲憊,人在疲憊的時候,噪音阻礙不了想休息的決心。
但低溫可以。
如果溫度能再回升一點就好了,鄒婉紅無比混沌的大腦如此想着,但凡自己身體不這麼抖,她敢保證自己能瞬間入睡。
“噠噠噠噠——”
寒冷讓鄒婉紅的嘴巴也止不住的打顫,爲房間裡五花八門的聲音再添一種。
“婉紅,你很冷嗎?”自己睡在隔壁牀鋪的母親,這個時候突然對鄒婉紅說道,“我好像聽到你牙齒打顫的聲音了?”
“嗯,有點冷,媽媽。”在母親面前,鄒婉紅也沒有逞強的必要,她也輕聲的迴應。
“那媽媽給你一層被子吧。”鄒婉紅母親如此說道,並且準備將自己身上的被子拉下來遞給鄒婉紅。
“不用不用不用,我還能堅持住。”鄒婉紅的確很需要任何能拿來保暖的東西,但是自己家裡三個人,每個人身上的被子、衣物都差不多,都已經到了臨界點。
並且更靠近牆壁的父母,感受到的溫度可能比自己還低。
自己一旦接了母親的被子,母親很有可能會被凍死。
至於爲什麼不三個人睡在一起,再共用所有被子,一是牀鋪大小不允許,二是所謂的被子,大多是骯髒破舊的衣物、短被,三個人睡在一起蓋不住,甚至因爲縫隙會更多,更加不保暖。
“拿去吧,媽媽現在不太需要。”鄒婉紅母親聲音有些含糊,像是在說夢話一般的說道,“媽媽現在不但不冷,甚至還有點熱吶。”
“媽伱在開什麼玩笑……就算爲了我好,也不要再哄我了,我真的還能堅持,我們睡吧,只要下午不下冰雹,出太陽的話,到時候就會好一點了。”
鄒婉紅無奈的迴應。
“可媽媽現在真的很熱,你拿去吧。”鄒婉紅的母親已經掀開了一層被子,並朝着鄒婉紅丟了過來。
“真不要!媽!你蓋着!”鄒婉紅更加無奈,將被子丟回去後,她直接偏過身,不再朝向自己的母親,試圖以此展示自己的決心,徹底打消她再這麼做的念想。
她們可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媽沒有騙你哄你,媽真的很熱,不想蓋,一點都不想蓋,媽媽甚至衣服都想脫掉,好熱啊……你不要我就丟地上了……不要了……”如同囈語般的低吟從背後一直傳來,伴隨着窸窸窣窣的聲音。
鄒婉紅已經閉上的眉頭緊緊的皺起,她終於察覺到不對勁,隱隱有些不安的扭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令其感到驚訝無法理解的一幕出現在眼前:
黯淡的夜色裡,已經夜適應的眼睛看見自己的母親並不是說說而已,她真的開始一層一層將自己身上的被子、衣服,朝牀鋪下丟去,甚至開始扒拉自己身上穿着的層層衣物。
只不過動作並不精準,像是在亂撓。
不對!鄒婉紅猛的驚坐了起來。
這種環境下,不可能有人會感覺到熱,因此自己母親的跡象顯然不正常!
鄒婉紅想起了自己曾經看過的一些報道——有些因爲雪山山難被困在其中凍死的人,被救援隊發現的時候,身上是近乎全裸,將睡袋這些保暖設備,悉數丟在一邊的。
是因爲當人長時間的感覺到寒冷時,控制血管收縮的肌肉會出現疲勞,血液的流動出現問題,從而使人產生非常熱的錯覺,下丘腦也會向身體發出錯誤的信號,進一步加深這個錯覺!
現在……可能,不,是必然是這種情況!
想到這裡,鄒婉紅焦急萬分,立刻起身衝向了母親所在的牀鋪,她用自己冰冷的手背觸碰母親的身體,卻得到了更加冰冷的反饋!
“媽!媽!爸!爸!快起來!媽要被凍死了!”看着還在呢喃着自己很熱,已經失去了清醒意識的母親,鄒婉紅立刻起身,搖醒在母親上鋪的父親,帶着哭腔的喊道。
此刻也顧不上自己有多冷了,鄒婉紅立刻扭頭,將自己牀位上的被子衣物,一股腦的丟在母親身上,並阻止她在扒拉她自己的雙手。
雙手的冰涼同樣讓鄒婉紅感到一顫,內心的不安也更加濃厚。
被喊醒的父親,先是有些迷惘的低頭,他的眼睛第一時間還沒有適應晚上的黑暗,但是聽到自己女兒哭喊聲的他,立刻翻身下牀。
“怎麼了,怎麼了!”
“媽她要被凍死了,意識已經不清醒了!”
在聽完女兒的描述之後,鄒婉紅的父親身體不知道是因爲害怕還是單純的冷,一直在發抖,他對鄒婉紅說道:
“這樣是沒有用的,要救你媽,我們必須第一時間先將她身上貼身的那些冰冷的東西脫下來!”
這並不反邏輯,對於這種即將被凍死的人,救治的方法必須讓其第一時間脫離低溫環境和冰凍物體。
而此刻,即使是鄒婉紅母親身上的貼身衣物,恐怕都不帶有人類的體溫,而是冷冰冰的。
繼續穿着只會加劇失溫。
“啊?那我現在要怎麼做!把媽身上的被子都拿下來,然後脫她衣服嗎?”鄒婉紅已經將父親當成了主心骨,有些迷茫的說道。
“這些東西……也是冷冰冰的啊,脫了之後就你媽穿這些蓋這些,也沒有意義啊!更重要的是讓你媽復溫!”
鄒婉紅父親焦急的踱步說道,隨後目光看向了避難所C區的中央。
而此刻,在中央,一個男人沒什麼感情的眼神,同樣在回望着他。
在C區,自治會雖然是唯一有組織的控制團體,但是他們終究還是擔心發生什麼意外,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這裡——自己終究是和所有人住在一起,要是有人想不開,半夜突然上來給自己來一下,死了也沒處說理去。
因此他們這個團體隨時隨地都有人醒着,作爲保證其他人安全的崗哨。
實際上這個房間裡醒着的人不少,還有很多人,都和鄒婉紅一樣,在這個深夜的低溫裡,完全無法入睡,此刻或許關注着這裡,又或許毫不在乎,只是苦惱又多了一種噪音。
鄒婉紅一家的聲音到了後面就沒有剋制,崗哨也聽的很清楚,見鄒婉紅父親靠近,他猛的起身,伸手示意止步,手中拿着一根鐵棍,冷冷的詢問道:
“停在原地,你要做什麼?”
“我沒有惡意!大人!我只是想要和自治會會長借下他的睡袋,讓我妻子的體溫恢復一下,順便再借點熱水,或者其他可以製造熱量的東西,可以嗎?”
鄒婉紅父親立刻舉起自己的雙手,並稍顯諂媚的說道。自治會核心幾個人,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居然還搞到了放在以前要幾千塊才能買一個的那種高級睡袋,有了這種睡袋以及一些額外保暖衣物,加上最中心的位置,他們幾乎不會感覺到嚴寒。
“呵——”對於鄒婉紅父親的請求,崗哨似乎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嗤笑了一句:“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呢?睡袋給你了我們睡什麼?熱水就更好笑了,連我們都搞不到熱水,你還想要?”
“可是我的妻子真的要不行了啊!求求你們了,你們不是有打火機嗎,借我一下,讓我給我妻子生個火就行!”鄒婉紅父親只能更加諂媚的祈求。
因爲把控着大紳發放的物資,自治會還掌控着C區爲數不多的煤油之類的東西,當然每次使用的位置,都是在C區正中間,美其名爲這樣房間裡所有人都可以均勻的享受到。
偶爾也會燒點熱水,做點熱食,當然,和C區大部分人都沒有關係。
幸運的時候,鄒婉紅一家還能舔舔鍋底的熱乎土豆泥。
“去你媽的,我們自己都捨不得用,還給你,再說了,什麼叫做借,有借有還,你倒是還給我們一點東西啊!還有,你他媽再靠近一步試試?”
崗哨一邊唾罵着,一邊揮舞着手中的鋼棍,對着還在向前蠕動的鄒婉紅父親呵斥道。
“我可以給你們做牛做馬!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妻子吧!”鄒婉紅父親跪着說道。
“做牛做馬?你有什麼用?我們有什麼需要用到牛馬的地方?
死人才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助,死人還是對我們所有其他活着的人最大的幫助!少一個人,能多多少食物,能多多少被子!?
再他媽說了,現在死的人還少嗎?就你們家搞特殊,就你們家不能死啊?話就放這了,誰都救不了!”
崗哨不客氣的大罵。
大紳C區避難所,確實一直都在死人,現在的C區比集中營要好的一點是不再那麼擁擠,顯得空曠了。
那些身體抵抗力低下的老弱病殘,在氣溫逐漸抵達寒冰之災最低氣溫之後,加上每日吃的東西也無法補充熱量,是情況惡化最快的一批。
加上自治會後來甚至根本不再給這些人分配東西,到現在,C區的老弱病殘已經徹底的‘清除’乾淨。
這些人遺留下來的衣服這些東西,就會被自治會拿來重新分配,加上少一張嘴要喂,對他們而言,的確是‘最大的幫助’。
或許是他的聲音太大,自治會那一撥人也從睡夢中醒來。
“發生什麼事情了?”自治會會長眼神陰翳的問道,顯然被吵醒這件事讓他很不滿意。
從崗哨口中得知事情的過程之後,看傻子一般的看了鄒婉紅父親一眼,嗤笑道:
“就你這樣的人還敢覬覦我的睡袋?我要再被你們吵醒一次,我會把你打到比你妻子還要先死!”
留下這冰冷的話語之後,他就重新鑽進了自己的睡袋裡,戴上耳塞和眼罩,繼續睡覺。
鄒婉紅一家的死活對他而言只是一個無所謂的小插曲。
“會長已經說了,你要不再大聲一句試試?你要不猜猜我給你設置的分貝極限是多少?”崗哨提着鐵棍,饒有興致的問道。
他沒有什麼娛樂方式,或許覺得戲耍鄒婉紅的父親會很有意思。
“我……”鄒婉紅父親咬着牙,知道這邊行不通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妻女身邊。
“爸,媽真的要不行了?她現在連話都不說了,怎麼辦啊?”鄒婉紅捂着嘴巴,又不敢大聲的她,只能這麼說話。
此時鄒婉紅母親的狀態已經愈發差了,渾身僵硬,心跳薄弱,渾身上下散發着蘊含着死亡的僵硬。
危在旦夕。
“我去B區看看能不能找到醫生!”鄒婉紅父親捏着拳頭,最後咬着牙齒說道。
“可我們不能去B區的吧?”鄒婉紅有些猶疑的說道。
天災紀元開始後,各個分區之間似乎有着鴻溝。
“可這是我們救下你媽最後的辦法了,B區A區有醫生,有熱水,我們又不是要住他們那裡,只是希望他們救命而已!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責任啊!
我總不能看着你媽去死吧!婉紅,你看好你媽,要是心跳停了,就人工呼吸和心肺復甦,我去去就回!”
似乎下定了決心,鄒婉紅父親語速越來越流利,說完之後,就跑向了C區的入口。
都已經拿起鐵棍的崗哨,看着離去的鄒婉紅父親,不但放下了鐵棍,竟然還笑着對鄒婉紅豎起了大拇指:“厲害。”
鄒婉紅不敢和他對話,沉默着忍着冰冷,盯着自己的母親,努力維繫着他的生命。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自己母親的狀態也愈發的差,甚至心跳都已經徹底停過一次了,鄒婉紅擡起頭,看着入口的方向,自己父親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
她來到C區的時候,是經過B區和A區的,因此也清楚,來回BC區,絕對花不上這麼多時間……
鄒婉紅顯得不安,手上心肺復甦的力度都小了不少。
“在大紳高層眼裡,A區B區住的,在他們眼裡,勉強是人。”這個時候,崗哨竟然主動和鄒婉紅搭話。
“未來或許會有用。”
“但是我們這些C區的傢伙,可絕大部分連人都算不上,只能算畜生,你那蠢爹也算不上那極少數。”
“你猜猜,畜生半夜闖進人的家裡,吵醒人的休息,你會怎麼對待畜生?”
“別等了,你爹估計已經在天上等你媽了。”
崗哨笑着說道。
當天色漸亮,當母親的生機逐漸徹底逝去,不論怎麼按壓,心跳都不會再有。
渾渾噩噩的鄒婉紅,起身向入口走去。
她剛走到樓梯,看到了父親被毆打的不成人樣的屍體。
他像是一個垃圾一樣,被隨意的丟在了結滿冰碴的角落,身旁堆放着結塊的污穢。
鄒婉紅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