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找到酋長的時候,高大而絮叨的酋長正坐在希伯的家中,陪着他的是那與洛有着相同髮色和膚色的麗莎。
至於瞳孔,麗莎的瞳孔依舊是黑色的,而洛的瞳孔,仍然幽綠一片。
酋長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待在自己的學堂裡,或者出現在阿利克低矮的民居內,去撫慰他那些迷惘而虔誠的信徒,帶去讓他們心靈得到慰藉的福音。
酋長出現在這裡,是爲了等待洛,等待着去驅散洛心中那濃濃的迷惘,讓洛幾乎迷失自我的迷惘。
希伯在先前荒野外的廝殺中受了傷。他胸部的大多數肋骨都斷裂了,血肉模糊的胸膛也是明顯塌陷了下去,右腿之上還有着一道深可見骨的劃痕,洛從那參差不齊的傷口處嗅到了尼泊爾軍刀的痕跡。
希伯受傷很重,在舊時代這種傷是足以致命的,但對已邁入超階的希伯而言,在經過了酋長的包紮治療之後,也許只需要短短的幾天便可痊癒了。
洛也有幸再次品嚐到了麗莎那讓人念念不忘的美味咖啡,也再次聆聽了酋長那令他懷念的絮叨。
“我親愛的族人,睿智的艾伯納·索托斯從你的眼中看到了迷惘,你又站在了黑暗中的岔路口嗎?”
酋長的眼睛依然明亮,只是那遍佈着皺紋的臉似乎更蒼老了一些,這也讓他的絮叨變得似乎沒有原先那麼不可接受了。
“親愛的艾伯納叔叔,我也許必須要做出某種抉擇,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去選哪一個,我感到任何一個都最終通往那毀滅的無盡深淵。”
洛望着面前那杯繚繞着濃郁香味的咖啡,囈語似地輕聲說了一句。
海蒂似乎更傾向於選擇貝古侯爵,侯爵與洛之間似乎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相比瘋狂追殺自己的卡迪文家族,貝古侯爵甚至可以說是極爲友好的。
但洛仍然對侯爵存有深深的忌憚,忌憚並不是來源於等階和地位的差異,這種忌憚毫無理由,卻真實存在着。
侯爵爲了找到可以與自己血脈相融的“原人”,早已到了瘋狂而不顧一切的地步,洛絕不會相信他那所謂血脈延續的鬼話,他一定有着其他更真實、更可怕的目的。
而卡迪文家族,他們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他們不但要把依變成一隻鎖在籠子裡的小白鼠,還想要把洛變成另一隻小白鼠。
“如果周圍所有的路都通往無盡深淵,那恰恰說明你正置身於深淵。既然早已身處深淵,又何必去畏懼深淵!”
洛擡起了頭,看向了酋長,他覺得酋長的話有些道理,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酋長飲盡了杯中的咖啡,然後向那正在忙碌着的麗莎輕輕喚了一聲。
“親愛的麗莎,您能再給我來一杯嗎?您煮的咖啡真是太美味了。”
麗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走向前來朝着酋長恭敬地鞠躬,然後再次將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放在了酋長的面前。
她的表情始終恬靜而洋溢着淡淡的幸福,似乎與瀰漫着濃重血腥氣的荒野,與風雨飄搖中的阿利克,完全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因爲沒有任何異能,而且有着小小的幸運,麗莎卻最終活成了現在這般的幸福模樣。沒有異能或者失去異能,對你來說無疑於深淵,但正是你所認爲的深淵,卻讓麗莎擁有了自己可以感覺到的幸福。你覺得我說得對嗎?我親愛的族人。”
洛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卻並沒有說什麼。
“阿利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麗莎煮得一手好咖啡,如果她願意開一家咖啡店的話,生意應該會很不錯。”
酋長端起面前的咖啡淺淺嘬了一口,便再次放回到了桌上。
“麗莎並沒有因爲咖啡店的生意會不會令人滿意而煩惱,因爲她根本沒有打算去開這麼一家店。其實很多時候,迷惘並非來源於不知道如何去抉擇,而是有沒有必要必須由自己來抉擇。”
酋長望向自己的這個族人,臉上的笑意始終未曾褪去。
“她已經長大了,早已不再是你係在背後的女嬰,你爲何始終不願把抉擇的權利交回給她呢?你眼中的無盡深淵,對她來說,也可能是那條通往光明的路。”
洛沉默了,他覺得酋長說得是對的,他不應該替依做抉擇,而應該讓依自己去抉擇。
“你替她做出的抉擇,她一定會遵從,這是她對你的依賴,但這並不等於她樂意接受你的選擇。就像你送給她的那條手鍊,相比於它那恐怖的殺戮能力,她似乎更看重“是你送給她的”這個事實,難道不是嗎?”
洛在沉思着,酋長並沒有打擾他,仍在慢慢品嚐着杯中的咖啡。
他已經習慣了替依做主,卻忽視了自己守護着的她早已長大,早已有了獨屬於她自己的評判標準,在“父親”這個角色的扮演上,洛似乎稍稍顯得有些失職了。
他決定稍稍改變一下,至少要變得“民主”一些。
洛終於把依帶到了阿利克基地的門口處,讓荒野之上那仍在持續,並仍要持續下去的黑與白的廝殺徹底暴露在了依的視野之中。
依對荒野並不算陌生,她也來自於這充滿着殺戮和哀嚎的荒野,但她並不是來自荒野暴民潮。
她不知道洛是從哪裡撿到自己的,洛也從來沒跟她提起過這件事。
死寂,血腥,灰白,貧瘠,還有那無處不在,充滿死亡的輻射日光。
這是依眼中的荒野,也是她從小到大所處的荒野,儘管在洛的照顧下,她幾乎從來沒有直接暴露在日光下時候。
她想到了自己曾經讀過的那本小說,想到了那本小說中隱隱勾勒出的另一種讓她憧憬和嚮往的荒野。
小說的那片土地,應該不能被“荒野”這個粗獷而壓抑的詞彙來形容。
和煦的陽光中再沒有了代表死亡的射線,貧瘠的沙礫之上長出了嬌嫩而青蔥的小草,還開滿一簇簇散着清香,蘸着晶瑩露珠的野花。
天應該是蔚藍的,風應該是溫柔的,大地上隱約顯現出脊背的角羚應該是活潑可愛的,而大地上的人們,應該是友善而相愛的。
依的嘴脣動了動,她想告訴洛,她夢中的荒野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但她最終朝着洛露出了微笑,依舊是像曾經那般的燦爛而無聲。
也許他更喜歡這種粗線條的荒野,因爲他正是從這現實而冰冷的荒野中,將自己撿起,系在背後,並陪着自己慢慢長大。
這片荒野有着他和她的相依爲命,有着他笨拙卻無微不至的呵護,有着他用一滴滴殷紅的血畫下的前行足跡,這就足夠了。
有洛在的地方,哪怕是地獄,也勝似天堂。
荒野之上這些殺戮者和被殺戮者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洛已經和依簡單說過了,而且他確定依聽懂了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在某些時候,依似乎比洛更聰明一些。
依明白了洛將自己帶來這裡的初衷,他要讓自己去抉擇今後要走的路。
依僅僅朝着那黑與白,刀與矛混雜着的洪流瞅了一眼,便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黑色的。你喜歡黑色,我就喜歡黑色。”
她指向了貝古侯爵麾下那些身穿黑色甲冑,手握黝黑長矛的士兵,甚至都沒有看那些身着銀色甲冑的卡迪文家族兵士一眼。
就這樣,因爲洛喜歡黑暗,那些身披銀色甲冑的卡迪文家族士兵,被依直接無視掉了。
困擾了洛許久的問題,決定依生死命運的抉擇,竟被她根據服飾的顏色,兒戲般地確定了下來。
她似乎並不擔心自己的命運。她唯一在意的,是洛喜歡,她便喜歡。
對未來命運充滿憂慮的,並不僅僅只有洛一個人,還有暮光之城內那個已足夠年邁的園丁。
沉睡着的黑色海洋仍未醒來,就像此時這座被黑暗簇擁着的暮光之城。
恢弘的古堡仍靜靜矗立在酣眠的黑色海水之中,古堡裡悄無聲息,高高的灰色城牆上爬滿了黑色的蔓藤,蔓藤之中零星點綴着白色的薔薇。
還有牆內花圃之中那大片瀰漫着濃郁芬芳的猩紅花海。
年邁的園丁正佝僂着身子,在古堡深處那豪華而靜謐的甬道內緩慢前行,皎潔的月光從甬道盡頭處的那扇小窗灑了進來,將他那並不高大的背影拉長,鋪滿了背後走過的甬道地面。
他終於走到了甬道的盡頭處,靠近了那扇沐浴着月光的小窗。他的神情虔誠而惶恐,他覺得自己彷彿正置身於這個世界的盡頭,時空似乎在這裡都停止了運轉。
主母那親愛的弟弟,貝古侯爵正在將整個家族一點點拖入到地獄的泥潭之中,作爲主母忠實的僕人,他覺得有必要將自己所看到的,所預測到的,向沉睡中的主母稟明,甚至將主母喚醒。
他顫抖着伸出了自己那雙讓月光都尖叫着避開的手,輕輕地推開了面前的這扇小窗。
他看到了那隻鳥,那隻藍背紅胸,囀鳴似笛的紅襟鳥,那隻象徵着貝古家族族長,阿芒迪娜·貝古閣下至高無上權威的知更鳥。